十二年光阴啊。
站在宽敞的大殿中, 孙元让双手背负,长长的叹了口气。十二年南征北战,历经艰辛, 终于到了问鼎的那一刻, 其中感触,又何足为外人道?当年笑他出身寒微的,骂他痴心妄想的,无不化作了粪土。天命所归,不过如是。
他也将是这世上最知百姓疾苦, 最懂官吏陋鄙的天子, 毕竟他曾亲身经历,也曾被欺辱盘剥。等他登上御座, 必然会轻徭役, 禁贪腐,让他治下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成就万世太平。
无数的念头, 无数的情绪, 在心中翻涌不休。大乾已经亡了, 连最后的废太子都被赶出了国都, 不日就能献上首级。剩下的唯有登基那一套典仪, 还有国都的定立, 他离那世间最尊贵的位子, 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这一步,却也不那么容易。
孙元让转过头,看向了南方。昔年那个小小的船帮, 如今也成了庞然大物, 自北海起, 到远在南洋的海峡,四海之大,恐怕不亚于他手上的地盘。诚如方老先生当年所言,那女子并没有争夺天下的心思,可放任半壁江山落于她手,自己还能算一统天下的君王吗?
更重要的,是有强敌在侧,连国都都不好选定。若是放在大江下游,船队顺江直上,当真是防不胜防。若是北迁遏制胡虏,谁知道南边百十年后是姓孙还是姓伏?
难不成要迁到中原,或者更西面的古时旧都?那四海就不要了吗,数以亿计的海贸难不成拱手让人?
这便是最头痛的难处了,其实孙元让心底也清楚,他应该早些解决赤旗帮的。可是四面都是敌人,还要依靠人家的盐、粮支应,哪能轻易开启战端?而且赤旗帮也没多少扩张的意图,只是窝在海边,一点点聚拢财货,并无搅动天下之举。
他们没在自己最难的时候发难,也没有撕毁协约,让大好局面毁于一旦。也正因此,孙元让始终没有同赤旗帮开战,也许,她是乐见自己登临那宝座的。
心弦似乎被什么拨动了,孙元让回想起了那女子的样貌。她其实并不算美,只能称得上清丽,也不愿施以脂粉,修饰姿容。可她却是让人难忘的,不是脸,而是周身气度,那种可以跟天下英豪一决高下的心胸和胆气。
如此一位奇女子,还是邱大将军的遗孤,若非迫不得已,他是不愿于其交战的。可现在南方早就自成一体,放弃粤桂,甚至更远的十万大山还可以考虑,让他放弃天下一等一富庶的江东,却是想都别想。
要知道在陆上,江东可是无险可守的,大军齐出,须臾就能夺下。可同样,面对大海,江东也同样无险可守,连炮台都在别人手中,他拿什么应对敌人的反击?
也许唯有在内河锻炼出庞大水师,才有跟赤旗帮一战的可能。然而他手上的江山尚且残破,还有那么多饥民,以及在西北虎视眈眈,屡次犯边的戎狄,他要如何再启一场国战?
不,也许还有别的办法。
“李轩!”
“臣在。”
守在一旁的臣子出列,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他是自家麾下重臣李慊的侄儿,文采绝伦,官拜中书舍人,向来负责为自己草拟诏令。既然是赤旗帮已经形如一国,自当写一封四平八稳的国书才是。
然而李轩应答之后,却迟迟没有等到尊上的旨意。不知过了多久,孙元让才轻叹一声:“也罢,还是我亲自动笔吧。”
如此重要的信函,又岂能让旁人代笔?他要表现的不只是气度,更是十足的诚意。两虎相争,苦的只是天下黎庶,如今他发妻早亡,她又是未嫁之身,何不联姻,也成就天下一统呢?
孙元让并不是什么善于文辞之人,写这样类似求婚的书信,更是费了不少气力,几易其稿,方才写就。
他不但说了将来治国的理念,以及两人结合带来的好处,还亲口成诺了会善待她的子嗣,并且只立两人所出的孩子为储君。如此一来,海上船队不失,她反倒能入主中原,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尊。而且他比她年长许多,有朝一日山陵崩,太后之位必为其所有,到时不也能号令天下了?
这是一个女子能抵达的最高位份了,她既然没有称帝,让南海这么多年来都采用“虚君”之治,想来对那尊位还是有所顾忌的。而他会给她那份权柄,让世人无话可言。
剩下的,不过是当年方天喜说过的,她不愿被囚在宫中之类的话。年纪轻轻时,恐怕还会耐不住性子,等到年岁渐长,又重担在身,肯定还是想要求个安稳的。大不了将来白龙鱼服,两人一同出宫游玩,都是开国的帝后,还怕旁人阻拦吗?
这一封长信,不可谓不郑重,也不可谓不诚恳,在寄出之后,孙元让还做出万全的打算,甚至连被拒的缘由都考虑过。譬如她想要男宠,自己该不该答允呢?其实只要不乱了天家血脉,他也是不在乎的。
如此宽宏,如此诚挚,然而等来的回信,还是出乎了孙元让的预料。那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个长长的卷轴。这是送了一副画给他?难不成是以画羞辱他,让他别痴心妄想?
阴沉着一张脸,孙元让屏退了身边侍候的近臣,让心腹宦官持着书卷,缓缓展开。然而当看清楚画轴上的内容时,他禁不住神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端详起来。
那是一张舆图,并非皇宫里珍藏的九州舆图,也非他命人绘制的行军图,而是一张比所见都要广阔,要壮观的舆图。中国仍居其中,却小了太多,只占了画作的一角。而中国之外,上下左右,全是大洲,全是标注了名称的番国。
这怎么可能,不是中国才居天下之中吗?不是三面临海,四夷环绕吗?怎么如此多的国家,如此多的土地?
那一瞬间,孙元让都生出了恍惚,觉得这是伏波使出的伎俩,是攻心之术。然而等他慢慢看过去,才发现有不少自己熟知的国度,譬如占据草原的戎狄,譬如史书上记载过的番邦,只是他认得的仅仅是万中之一,哪能想到,在这些番国之外,还有数不清的列国?
若天下如此大,他能占据的不过是一隅之地,一统天下岂不就成了缘木求鱼?
不知呆呆的看了多久,他才移开目光,看向图卷末端的那一行字。
“万国地图第七版,十年成此图,与孙兄共赏。天下如此广阔,一国之君尚不能掌天下,何况只是君王附庸?我志不在江山,而在人心,中国之患也不在边关,而在万里之遥,在延绵海疆。如今你不能守,便由我来守,望君多看此图,想想你我百年之后,天下会是何等变局。”
依旧是极细的笔锋,字字筋骨分明,还用了不少草书才会用的简字,可是见字如见人,就像那女子当面开口,把这段话扔在了他脸上。
原来她从不是不思进取,也不是无意皇权,只是她看到的世界,与自己不同。
人心,人心……电光石火间,孙元让想到了一个东西,“公善教”。他从来都没有弄清楚的玩意,如今却像是剖开在了面前。那是她用来争夺人心的东西,用公义和仁善,来抢夺那千千万的黔首黎民。
那自己有什么呢?只是轻徭役,低赋税吗?只是严惩贪官,清明治政吗?只是抗击胡虏,保境安民吗?这些手段可足够与她相争,争天下大势,争煌煌万民?
这一瞬,孙元让突然生出了动摇,万一天下都适应了“虚君”,都信奉了“公善”,他这一家一姓的天下,还能传下去吗?
然而很快,那抹动摇就被他挥去了。看着那巨大的画卷,也看着那铁画银钩的“万国地图”,孙元让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不能任由天下如此,他也要兴水师,聚民心。他们二人终有一天会一决雌雄,只是,不是现在,不是此时。
他如今还无力控制海疆,那就没必要跟她硬拼,便宜了旁人。他们之间的战场,也不仅仅是江东、两广,更在千万百姓心中。
一下决断,孙元让立刻高声道:“宣内阁诸臣。”
他要定都了,定在中原。他也要禁绝公善教,让那些妖言无法传播。他还要让那些一顶一的聪明人们想出办法,用一套不亚于公善教的东西来教化苍生。
这一战,他不会输的,至少如今他已经是天子,而她,不过是个无法称帝的女人。
然而当视线重新转回那张图时,孙元让又生出了惶恐。万一她真疯到把这张图刊行天下呢?万一她真不在乎那些传了千百年的法统、伦常呢?若中国不再是“天下之中”,那些饱学之士又要如何来描述天下,解释万物呢?
下一瞬,他压住了这些惶恐,也亲自走上前,把那画轴重新卷起。他尚且年富力强,他身边跟着的可都是能打天下的能臣名将。他已经要登临御座,成就伟业,又岂会怕这么区区一张图?
把画轴死死按在了桌上,孙元让深深吸了口气。
他不会输的。
朕,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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