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切斯特刚接手这个小姑娘不到一个月,又因为心情烦躁的原因一直没怎么和她认真交流,因而并不清楚她的学习能力到底如何。
于是,裴湘作这个保证的时候就特别坦然。
“你可真不谦虚!”
罗切斯特挑了挑眉,嘲弄地评价了一句,但却没有明确答复裴湘换人教学的提议。
紧跟着,他用英语沉声说道:
“艾伯特,你讨厌这个孩子?别和我说谎,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欺骗隐瞒和背叛。”
艾伯特两颊紧绷,他了解主人罗切斯特的脾气,知道他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罗切斯特先生!”
艾伯特撩起眼皮飞快地瞧了一眼裴湘,哑声道:
“您看看瓦伦小姐的模样,和她那个轻浮放纵的母亲长得多像,不,应该说是五官更加精致,还有,她的眼睛是淡褐色的,而您的眼睛是黑色的,她肯定和您没有关系。但是……唉,我知道迁怒一个孩子不对,但是我真的没有办法尽职尽责地关照她,把她当成小主人一样细心对待。抱歉,让您失望了,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沉吟了一下,问道:
“除了让患病的保姆照顾阿黛勒以外,艾伯特,你还做过什么?”
艾伯特斟酌了一下语句,试图避重就轻。
但是罗切斯特没有给他发言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敏锐分析道:
“我想,你也无需多做什么,艾伯特,你只要对她不太上心就行了。我把照顾阿黛勒的事情交给你,之后就没有再多过问。你不敢彻底违背我的命令,但是肯定会疏忽慢待三分。
“阿黛勒之前抱怨她的房间阴暗狭小,我以为是她太过娇气的缘故。但是现在一想,或许并不是她挑剔任性,而是因为你安排的房间真的不太舒服。”
艾伯特低着头,默认了自己之前的小心思。
裴湘左顾右盼,一会儿看看罗切斯特,一会儿看看艾伯特,好似在猜测这两人在叽里咕噜地说什么。
但实际上,她已经把这两人的对话内容听懂了七七八八。
此时,裴湘最关心的是,罗切斯特将如何处理这件事?是轻拿轻放还是严厉惩罚?
——估计严厉不了。毕竟,一个是跟在身边多年的忠诚属下,一个是接手不到一个月的父不详小姑娘。
——而且,在其他人看来,艾伯特做的这些事只不过是让阿黛勒·瓦伦吃些小小的苦头罢了,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坏影响。
——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那个脆弱的孩子已经离开了人世。
就在裴湘暗自琢磨着,她该如何用自己的手段替原身讨回些公道的时候,罗切斯特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气势汹汹,像一头随时准备发怒的狮子,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里不时地划过阴郁暗沉。
“艾伯特,你知道每年有多少儿童夭折吗?你知道吗,即便是被精心照顾着的王室贵族后代,其中也有许多孩子没有顺利长大成人?
“艾伯特,这孩子不笨不傻,她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吗?母亲不见了,忽然跟着我这个许久未见之人离开了家乡,她又是第一次坐船……惊惧恐慌病痛一起降临!若是再没有得到细心照料……
“艾伯特,我问你,若是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你打算被自责和愧疚折磨后半生吗?哈,那咱们主仆二人可真是绝配了,都成了被命运折磨摧残的可怜可憎之人!”
艾伯特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他想说,事情怎么会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这世上有那么多在吃苦受穷的孩子,不都挣扎着长大了吗?
可是,当他望着坐在矮凳上的小姑娘的时候,某种侥幸的想法就那么忽然消散了。
——这孩子娇生惯养,纤细苍白,仿佛羸弱的花朵,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向瓦伦小姐道歉。”
罗切斯特低头看了一眼裴湘,裴湘立刻对他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一双浅褐色的明亮眼眸中,全是天真与信赖。
罗切斯特换成法文说道:“阿黛勒,艾伯特先生有些话要同你说,你要认真听他讲,好吗?”
裴湘扭头看了一眼艾伯特,然后端端正正地坐好:
“可以的,我保证。”
“瓦伦小姐,”艾伯特清了清嗓子,“我要向你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向我道歉?为什么?”
“那个,在你生病的时候,我应该安排好你的日常起居的,不该让索菲带病照顾你。而且,关于你在船上的住处,原本不该离头等舱那么远的,我应该给你安排更加舒适宽敞的房间。”
裴湘听完艾伯特的话,露出思索的表情,仿佛在尽力理解某些含义。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矜持地说道:
“艾伯特先生,好房间肯定很贵吧,我本来就不应该让罗切斯特先生花费太多钱的。我知道,费雷德里太太告诉过我的,好孩子不能总是向恩人提要求的,要、要学会过干活儿和讨人喜欢。
“还有,艾伯特先生,我觉得你该向索菲道歉的,她这几天很累很辛苦的。有一天晚上,我都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很难受很难受。后来苏菲说,我一直哭,发高烧,都昏迷了,是她一直照顾我的。但是到了最后,索菲还是累得睡着了,你瞧,索菲多辛苦呀。”
艾伯特心底一颤,他忍不住瞧了一眼罗切斯特的脸色,果然变得更加黑沉冷硬。他心里不禁埋怨起来,这七岁的孩子怎么如此能说?
为了不让裴湘说出更多变相告状的话,艾伯特连忙点头应允,保证自己一定会向索菲道歉的。
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罗切斯特,等待对方的指示。
罗切斯特没理会艾伯特,而是拧着眉头问裴湘:
“阿黛勒,你真的理解了艾伯特为什么要对你道歉吗?”
裴湘偏着头望着自己的监护人,秀气精致的眉目间带着一丝自豪与雀跃:
“不就是因为让我住了不好的地方,然后又累着索菲了吗?我当然理解了,我都说了我特别聪明了,妈妈教我什么,我都是一学就会的。”
一提起塞莉纳·瓦伦,罗切斯特就忍不住嘲弄:
“她那样肤浅的女人能教你什么明理的知识?”
“哦,妈妈教我唱歌剧,她说那是人生艺术。你要是不信的话,我现在就唱给你听。”
“不用……”
“啊啊啊啊啊啊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负心汉守财奴,对病痛中的可怜人儿毫无爱护,你看、你看、这苍白如雪的脸颊,像即将凋零的蔷薇花……”
“好了,停下,阿黛勒,停下,你别唱了。”
罗切斯特一把抓起桌子上的苹果塞到裴湘张开的口中。
“花啊呜——”裴湘鼓着脸颊十分无辜。
经过这一打岔,房间内紧绷的气氛稍稍松弛了下来。
罗切斯特被一连串奶声奶气的“啊啊啊啊啊负心汉”弄得胸口闷痛,他有些疲惫地抬了抬手,再次换成英文说道:
“艾伯特,既然阿黛勒这样说,你就去向索菲道歉吧。等上岸以后,你去叫约翰来,让他跟在我身边。如果你愿意继续留下来的话,就去肯特郡吧,我那里还有一处田庄地产需要打理。”
艾伯特霍然抬起头,眼中带着不可置信:
“先生,罗切斯特先生,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罗切斯特摇了摇头:
“艾伯特,你该知道,我此生最憎恨欺骗与隐瞒,这次的事已经触及到我的底线了。纵然我对这孩子没有多少感情,但既然做了她的监护人,我就希望尽到责任,让她衣食无缺,而不是要折磨她、虐待她。就连那个女人……那个疯子……算了,艾伯特,你和约翰做好交接,等过几年,等这孩子真正明白她遭遇了什么后,她若是能够原谅你,你再回来。”
艾伯特见罗切斯特心意已决,便只好脸色难看地点了点头。
等到索菲和艾伯特都离开了套房,罗切斯特瞧着坐在矮凳上悠闲啃苹果的裴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他慢慢坐下来,高大健硕的身躯占了大半张长沙发,下颚的线条紧紧绷住,眉心有一条深深的折痕。
裴湘好奇地看了罗切斯特一眼,对这位监护人的性格又多了些认知。
安静了一会儿,罗切斯特忽然低声问道:
“阿黛勒,你刚刚一直没有明确说出,你是否原谅了艾伯特。是无意的,还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拒绝了他的道歉。”
裴湘朝着罗切斯特弯了弯眉眼,一如往常般天真无邪。
罗切斯特暗笑自己多疑。
可是下一瞬,那天真的小姑娘就起身走到沙发前,同靠坐着的罗切斯特默默对视,片刻后,她用磕磕绊绊发音不太地道的英文说道:
“我差点死了,我永远不原谅艾伯特。”
——阿黛勒已经去世了,艾伯特不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罗彻斯特在裴湘开口的一瞬间,就坐直了身体:
“你确实是个聪明过分的孩子……为什么要坦白?”
“你刚刚说了,你最讨厌欺骗和隐瞒。”
“如果你不说出来的话,我永远都不会发现。”
“罗切斯特先生,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这世界很复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但是你予我庇护,予我衣食无忧,我就加入你的阵营,然后竭力回报你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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