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向国在东城最偏僻, 最深处的林区里做了十年的林区工人。
他们那个林区仿佛被遗忘了一般,除了偶尔运送物资的,正常人想出去压根就不可能。
廖向国刚到林区, 就知道自己被骗了,可那是熟人介绍的, 说得天花乱坠的,是这里多好多好什么的, 他自问和那熟人关系还可以, 为什么人要骗自己呢?
之前说一年能存下三百块钱那都是放屁, 到这来他就是改造的, 改造能有钱吗?改造什么都没有。
至于吃喝,一年能有半年是冬天, 渴了就抓把雪咽下去, 饿了就是各种酸菜,除了开春,平时连口新鲜菜都没得吃。
至于傻狍子什么的,这林子里有倒是有哦, 还多得很呢, 前提是你得抓到。
人家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 有点经验知道下套子,可人家逮着了那是人家吃的, 自己吃一点剩下的熏干了下回吃。你不懂这些, 那你就只能干瞪着眼看人家吃。别想着人家好心给你吃, 那年月缺衣少食的,干的又都是体力活, 谁能那么大方?
廖向国把那个熟人恨毒了, 可再恨也没用。无论他怎么解释自己没犯过错误, 不是改造的,也没用,人家就是不放他走。
要真想走,也行,你自己出去,看你出得去不。
那么大那么深的林子,一不小心就是碰到狗熊,他敢自己出去吗?廖向国没那个胆子。
他就只能待在那林子里,林子白天短,天麻亮就得爬起来,跟着大部队出去伐木,那些树多粗啊,每一颗都比五六个人加起来还要出,那些树多高啊,抬起头来,都要看不到顶了。
但他不干不行,他得吃东西,只有干活才有东西吃,不干活就没有。
而且你在那伐木还得时刻警惕有没有大狗熊,尤其是冬天的时候,那狗熊也找不到东西吃,在深到腰上的雪地里,要是碰到狗熊你跑都跑不脱。
廖向国在林子里这些年碰到了好几次,有一次一个小个子没他跑得快,直接被狗熊拖走了。他们这边的人连拿枪打狗熊的机会都没有,人已经断气了。
那一次把廖向国吓得够呛,从那以后就彻底的打消了要出林子的想法。
狗熊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大晚上,一群饿极了的狼围着他们住的地方。要不是他们有火,在屋外烧起了几个大火堆子,那些狼就扑进来了。
廖向国之后好多天都做噩梦,梦到自己被狼咬着脖子,咔嚓一下,那脖子就断了,吓得他午夜惊醒了很多次,回回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摸摸脖子还在不在。
在林子里呆的时间长了,廖向国也就习惯了在林子里的日子,他本来就不是个胆大的人,又没太大的见识。知道走不出去就不走了,老老实实待在林子里。
只是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那个熟人要把他坑到这个林子里来。
这件事就成了他心里的刺,一直就那么记着。
他们那个林区隔得远,平时要跟外面联络都得小几个月才能联系上,大雪一旦下下来,那就啥联系都没了。
国家下了政策之后,其他地方改造的人陆陆续续的在五六年里都回家了。他那边多远啊,又跟外界没联系,愣是拖了七八年,才有消息说安排他们回城。
但廖向国不是受教育才去林区的,他是被人带过去的,所以压根就没他的名字。
他本人不敢闹,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看着别人走就干看着。等到那林子被真正的伐木工人接手了,他才找到负责人问了句,自己啥时候能回家。
结果人再一查,你不是自愿过来做贡献的吗?
那年月想发光发热的人太多了,下乡上林区都有一堆城里人抢着过来,虽然到了后几年这种热潮降低了热度。但有先例在,再加上安排得当,他们这边一看还有人要死要活的过来做贡献。也不管什么年纪大不大的,肯定得点头答应啊。
他一路过来的人都是安排好的,没把过来的理由透露半分,林区的人还以为他是来改造的,就跟那些改造的人一起对待了。
廖向国自己都傻眼了,他哪里说自己是来做贡献的了?他不是啊,他就是来挣钱的。
人家再听他说来这边能一年存下三百块钱,那表情仿佛在看一个傻帽。
“一年能存下三百块钱还能轮到你?”
“得得得,这估摸着就是哪里搞错了,你朋友那介绍的没准是其他地方,你是不是跟错人走到了这边?我告诉你啊,这你可赖不了我们,是你自己没打听清楚。就这样,等下次外面来收木头的时候你跟着一起出去,要回家你就回家。”
负责人也不想担事,三言两语的把他打发了,看着人走在这后面摇摇头。
就没见过这种情况,不过那年月信息不发达,确实有各种状况出现。只能说这老头倒霉,倒血霉的那种。
结果下次收木头之前大雪又封山了,廖向国只能待在林子里,呆到了第九个年头,才跟着拉木头的队伍出去。
这么多年下来,廖向国早就从原来精神的工人模样变成了个不修边幅,胡子拉杂,头发也白了一大片,整个就像野人似的。
若是以前熟悉的人看到他,肯定是认不出来的。
出来之后那拉木头的队伍里有人可怜他,给了他一些钱,让他买个车票回去。
但他人倒霉啊,在车站还被人偷了钱,他没钱回不来了。
实在没办法,他又只能在东城边上找了个没人住的茅草房,靠给城里人送柴火挣些钱。要放以前,他出来回不了海城,乡下也没地方去,除了饿死还真没法子。
但送柴火能挣多少钱啊,东城到海城的话火车票贵着呢,抛去吃吃喝喝这些花销,又是攒了一年多才把车票钱攒起来。
到了海城后他也没地方去,只能回乡下。到家的时候才知道爹妈早就没了,家里兄弟姐妹都以为他死了,一个人这么多年没消息,那不是死了还活着?他出现在村里的时候都以为他是哪来的疯老头呢,站在他哥面前,他哥都不认识。
好容易解释清楚,给了他一口吃的,再了解他现在的情况,一个个都不想管。
父母早些年没了,家里的房子地什么的全都分干净了,可没人给他留一点东西。现在他回来,还一副这个样子,那就是烫手山芋。
兄弟几个给他凑了十几块钱,让他回城里去,找那个熟人问清楚。
拿着钱的廖向国又走了,现在城里变化可大多了,好些地方搞开发呢,街道名字什么的都变了。好就好在,他原来的厂子还在。
等他找到厂子,想要找人的时候,一问名字,那熟人早就走了,说是下海,跑外地做生意去了。
人找不到,手里没钱,廖向国又想着找自己媳妇钱大嘴,这一路他都搞清楚了,那些送去改造的人全都回来了。钱大嘴当初改造的农场就在海城边上,应该是第一批回来的人。
但海城这么大,人在哪呢?
这再找,他就找到了钱大嘴娘家,那钱大嘴他不仅找到了,还找到了自己儿子。
只问题是,这钱大嘴又嫁人了,不是他媳妇了。
这其实就得怪廖向国自己了,当初钱大嘴被送去改造,他心惊胆战的生怕连累到自己,申请了和钱大嘴离婚。钱大嘴哪里愿意啊,她还想着廖向国把她弄出去呢。
左等右等,等到了她被放出去,再一打听廖向国消失了,孩子都不要了。
跑到廖向国那边,他那些兄弟姐妹都说他死了,反正没消息。
他去哪了谁也不知道,钱大嘴自然也不知道的。
她被放出来后以前的工厂肯定是回不去的,城里也没地方呆,就只能回自己娘家,可她娘家没几个好的,没有一个愿意养着吃白饭的。她哥嫂琢磨来琢磨去,给她寻摸到一个六十岁的老头,没结过婚,没儿子,正好她这边还带着个儿子,那老头高兴坏了,他就缺一个死了后给他捧灵的孩子呢。
钱大嘴本来不愿意的,但想想自己这样实在没办法,那老头有几间瓦房,生活还可以。把他熬死了,自己儿子就能继承那些房子。出于这种目的,她就去给廖向国销了户,说廖向国死了。自己则和这个老头又扯了结婚证,带着儿子跟这老头过去了。
廖向国找到的钱大嘴已经和这老头一起生活好几年了,儿子也改成了跟这个老头姓,成了个在地里摸食的乡下人。
钱大嘴也不敢相信啊,自己前一个男人咋还回来了呢?但一看对方的状态,比她再嫁的老头还要老呢,身上的衣服也没一件好的,那模样跟讨饭的一样。关键身上还没钱。
没钱没户口没房子,钱大嘴可不理他,拿着扫把说他是个疯子就把他撵出去了。
廖向国又是痛苦又是难受又是没办法,这会他钱也没了,自己兄弟姐妹没一个再愿意搭理他的。没办法,想到了还有个大女儿,在和平饭店做事。
一路乞讨到城里,那和平饭店改名了,成了廖家酒楼。
进门他说要找廖清欢,正好林香香去学习了,李淑华在楼上,楼下的服务员不知道啊,只问你找我们老板做什么?
廖向国一下子就来劲了,老板?他闺女成了这么大饭店的老板?
于是他大声嚷嚷,我是你们老板的爹。
现在的廖向国也没什么脸皮了,生活都成这样了,他还要啥脸皮啊。
……
廖清欢听着这帮厨说的话,想了想,和对方说道:“就说我和他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找我没用。”
她可没打算搭理廖向国的,当初早就断绝了父女关系,廖向国怎么样都和她无关了。
她肚子里可怀着个孩子呢,大龄孕妇情绪波动不能太大。万一那廖向国要做点什么冲动的事,她行动不便,出了什么问题怎么办。
所以她压根就没打算和廖向国见面,爱咋咋的。
廖向国大门都没能进来,服务员不敢放,李淑华听到动静就下来了,看了廖向国好几眼才认出来。
这不就是老板那没良心的爹嘛,早断绝父女关系了。
于是她就抓了个帮厨让人到后面去问问廖清欢的态度,自己则带着几个高大的男服务员挡在门口。
“我是你们老板的爸,这么大的店都是我女儿的,你们拦在门口是什么意思?小心我待会跟她说,让她把你们都撵出去。”
他早就把和廖清欢断绝父女关系的事给忘了,在他心里那廖清欢是他女儿,养那么大的。之前跟自己那就是闹闹小脾气,哪能真不要自己这个当爸的。
要对方还有气,大不了就道个歉嘛!
当爹的给闺女低头了,那闺女要是还不理他,可就是闺女不懂事了。
李淑华做了几天的经理,这气质上已经提起来了。看着廖向国这模样,也只是微微一笑。
“老板?您搞错了吧?我们这是国营饭店,哪里来的老板?非要论老板,那国家才算我们的老板。这是饭店,不是让您进来歇脚的,要是来吃饭的话,点菜交票,我就让您进来。”
廖向国不相信,这和平饭店都改名了,成了廖家酒楼。刚那服务员还说了是她老板,不是他闺女是谁?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知道你们老板是我闺女,快找她出来,真是有钱了出息了,连自己亲爹都不认了。”
李淑华可不会让他进去,去后面的帮厨回来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她听了一点头,再看向廖向国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色。
“且不说您有没有闺女在这了,我倒是记得,很早以前你和那廖师傅已经断绝了父女关系吧?现在厚着脸皮来找人?您那和后老婆生的儿子女儿都不管您了?别在这门口挡着,我们开门做生意的,不吃饭就到别处去,这没您要找的人。”
好在现在门口没什么人,也就几个路人走过。
廖向国脸皮早就没磨没了,见她这个态度,愈发的认定现在廖清欢就在里面,走投无路的他什么也管不了,径直往里面冲。
“廖清欢,廖清欢,你个死没良心的丫头,你爸过来了就这么迎接我的?赶紧给我滚出来,早知道你要这么没良心,当初出生的时候我就该直接掐死你。”
他这些年在林区里砍树,人是磨老了,但力气变得很大,几个服务员抱着他都差点没抱住。
大堂里的桌椅板凳被他掀翻了,惊叫声一片。
廖向国嘴里骂得越来越难听,什么狗娘养的都出来。
廖清欢一把掀开门帘,走出来几步,许勺刘红星他们一伙跟在后面走出来。
廖向国动作停了下来,很疑惑的看着廖清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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