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飞羽很早便知道裴凉要进京, 不过他如今要务在身,不可能立时相聚。
直至今天才有了几日休沐的机会,回到家稍作休整便过来了, 正好赶上午饭时间。
邱三响和应四季几人也跟着, 这些家伙一听裴小厨学成归来,重开酒楼, 喜得这些日子挠心挠肺的等放假。
当初行军途中她的厨艺便那般了得, 如今打磨精进, 又在自己的酒楼放开发挥, 还不知道好吃成什么样。
于是家都没回便拢在他们世子周围要一起去蹭吃。
果然到了酒楼这边人声鼎沸生意兴隆, 看外面的赠礼花篮,来捧场的人不少。
只是一进去便发现, 这酒楼里的热闹跟他们想象的好像不一样?
大多食客一边享用美味, 一边看猴戏似的对一个方向指指点点。
而靠大堂中央的一桌,则桌翻碗碎, 鸡飞狗跳,一个锦衣老爷按着一傻大个喝骂毒打。
也是魏映舒他们一心想找事,所以一开始便选了中央的位置, 本意是方便让裴凉难堪的时候,不让各个方向的客人耽误看戏。
结果好么, 最后还是由他们自个儿享受这全方位的戏台。
见师飞羽一行到来, 原本打算离开的魏映舒已然忘了目的, 眼神颇为痴怨委屈的看着对方――
“师,师公子。”
师飞羽对她倒也颇有印象,因种种原因, 这魏姑娘最近一两年造访师府的次数不少。
师飞羽虽不怎么在家,可一旦回去, 却是次次撞上的,师侯爷与师二都对她的手艺推崇备至,师飞羽也尝过她做的菜,倒确实精致美味,比之当年裴凉的手艺更好。
对方打招呼,师飞羽便点了点头,视线并没在她那楚楚可怜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的身上停留。
而是冲着她身后问道:“怎么回事?”
魏映舒满以为她问的是自己,心中甜蜜,连这天大委屈都消减大半。
正要说话,却听到裴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没什么,先卖我劣质食材,又贼喊捉贼想败坏我酒楼声誉而已。”
说着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魏映舒整个人都是僵的,她不可置信的缓缓回头,见裴凉姿态从容的与师公子侃侃而谈。
一时间又气又恨,只觉得这女人好生无耻,见到贵人便恬不知耻往上贴,人家师公子是在跟你说话吗?
而心中是决计不愿意承认,这两人是可能认识的。
师公子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与她从小到大遇到的凡俗男子都不同,怎么会?怎么可能?甚至还是她最讨厌的一个女人。
然而她的自我欺瞒很快被打破,师飞羽听完,便挥了下手,他身后的近卫上去将苟家父子拉开。
将苟公子直接推给顺天府的那几个捕快,开口道:“既事已澄明,还不将这坑骗钱财,构陷他人的奸商给带回去,严加审问?”
几个捕快本就是来拉偏架的,谁知己方蠢笨如猪,都这份上了居然被当众揭穿。原本想含混离开,可人家师世子都发话了。
莫说他们以及交代他们干活儿的府尹公子,便是顺天府尹本人来了,都得俯首听令,不得怠慢。
几人便硬着头皮羁押了苟公子,那苟老爷便是想打死这祸害,却也不敢就这么看着他进大牢,何况被贵人亲自交代招呼的,指不定拔出萝卜带泥,让人做手脚从这蠢货口中挖出家门生意见不得光之处。
便连忙道:“世子爷勿恼,一切都是误会,这傻子天生口味异于常人,就好这稀奇古怪的变质食材。”
“确如裴掌柜所想,送来这批食材仅供自己每次花费而已,不敢耽误其他客人。”
“至于方才失心疯反口诬陷,全是受这贱人蛊惑。”他指向魏映舒:“这贱人与裴掌柜有世仇,又成日里水性杨花,勾得那无数男子俯首帖耳,定是得知我家那傻子喜好,所以撺掇他行那不齿之事。”
魏映舒岂能容别人在心上人面前诋毁她放荡?连忙道:“苟老爷莫要血口喷人,您大可问问苟公子,我可有说过这话?”
苟老爷冷笑:“小娘皮,糊弄一帮傻子就真当自己什么人物了?玩这套花楼里的鸡个个都是你祖宗。这女人想从男人身上勾点什么东西,还用得着明说?真当自己冰清玉洁呢?”
魏映舒平日里被抬着捧着,哪里受过这等粗俗言语的侮辱。
眼眶都红了,连忙冲师飞羽道:“师公子,我不是――”
那苟公子还想给心上人正名,却被苟老爷眼疾手快一个嘴巴子,力道十成十,顿时嘴都被扇烂了,眼冒金星脑子翁鸣,便也说不出话来。
苟老爷的圆滑岂是自家蠢货可比?他心知光是狡辩无用,重要的还得让裴掌柜这苦主高抬贵手。
于是便满脸赔笑道:“裴掌柜重开天下第一楼,按理说我今日该备上厚礼相贺,想当初裴厨还在时,与我苟家也是多有合作,多年来皆大欢喜。”
“今日一个疏漏,竟让这畜生干出如此损情分的事,实在令人汗颜。不过裴掌柜放心,明日我自会按着这逆子登门谢罪,另为了庆祝天下第一楼回归,往后三年我苟家供货概不收费,且绝对精挑细选,供应最上等货色。也算是全了当初裴老爷子与我之间的生意情分。”
这条件不可谓不优厚了,苟家分行专营的珍惜食材,货源稳定品质良好,三年的免费供应,那也是一笔很大的数目,足够赎一个傻儿子。
这还是最浅显的好处,苟家那些天南海北的珍惜食材与货物,长期以来供应源都比别处稳定,这便说明至少在这块他们的人脉路子很广,虽然可能只是底层脉络,但善用的话好处也是说不完的。
值得裴凉抬这个手。
而且虽然裴凉觉得这种傻子倒是早早没了,可能于家业有益。不过古人注重恩义情分。
苟老爷口口声声提到已逝的裴大厨,在场老客中也有不少是做裴家供货生意的,方才虽则看苟家笑话,但此番代入,怕也是希望若自家有不肖子孙败坏商誉,经年合作的人还是能看在往日情分不要赶尽杀绝,累及家人的。
于是裴凉便笑道:“苟老爷哪里话,既误会澄清,那便是虚惊一场。祖父也说过,当初天香楼能得诸多赞誉,各位老板的仗义也是重要的,且莫为那小事伤了日后的合作情分。”
苟老爷得裴凉这话,便知道对方与自己还有合作期许,自是松了口气。
正待提拎着人告退,师飞羽却道:“既然是自身爱好,那便坐下来吃完吧。”
不止那道红烧犴鼻,其他问题食材的菜也陆续上来了。
苟公子这会儿已是鼻青脸肿,牙碎血流,却还得被按着吃完一桌恶心的菜品。
苟老爷是只求贵人不事后追究,对儿子吃顿教训那却是满心赞同的,闻言便冷笑:“也成,你先吃完饭,我让人在这儿守着你,剩一口你都得给我舔干净。”
苟老爷一走,师飞羽又看向这桌其他人:“你们既是一行,想必口味相近的,坐下一起吃完。”
那些公子脸色大变,他们也大多出身权贵,可都是游手好闲之辈,否则也不会这个时间特意结伴上门找茬了。
与师飞羽这等家世一等本身又有实权的那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此时师飞羽的近卫已经将他们按回了各自的椅子上:“请吧,诸位大爷。”
魏映舒若这时候还看不出来师飞羽在给裴凉撑场,那就是瞎子了。
她眼中似有雾气涌动:“师公子?”
师飞羽正转身上楼,听到她的声音方才想起来般:“哦,她也一样。”
然后魏映舒也被摁回桌上了。
魏映舒只觉得自己被按下去的不是身子,而是日渐腾升的期望。
师飞羽对她冷淡,她浑不在意,因为对比之下,他对其他女人更加视若无物。自己好歹能与对方偶尔说上几句话,且师侯爷和夫人也都对她满意。
魏映舒满以为他只是性子淡漠,但自己的存在多少是有点特别的,然而此时却看到师公子为了她最讨厌的女人,讲台犹如畜生一般按在这里食咽那恶心之物。
魏映舒眼泪吧嗒吧嗒的就下来了,周边几个公子虽然受辱,但见心上人如此,连忙加快动作自告奋勇,倒是没让魏映舒的舌头沾那难堪之物。
他们还只当女孩儿受委屈心酸,哪里知道魏映舒此时根本是替别的男人难过。
只是这会儿丢人,几个公子的家族好歹在京中也是有名有姓,今日之耻,怕回去无法善了。
最后一行人是脚步虚浮着出去的,待他们走后,剩下的食客倒是更专注饮食。
因着口味绝佳,所有客人都是撑得溜圆互相搀扶着走出来的,又出去口口相传,慕名而来的人便更多了。
即便过了饭点,整个酒楼人还是不见少,甚至桌子不够只能在外边排队。
后厨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耗尽了库存食材,才在众人抱怨声中关店。
到这时候裴凉才有空歇一歇。
毕竟才刚回来,后厨与她现在的节奏还没有完全磨合,等顺了就好多了。
裴凉喝了口水,来到二楼师飞羽他们那间包厢。
他们也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不对,应该是已经吃了两三轮了,毕竟这会儿都快晚饭时间。
这里的饭菜太香,但凡肚子里消化出一点空隙,他们就能接着吃。
见裴凉进来,应四季他们赶忙起来笑道:“来来来,知道你忙了一天,给你留着呢。”
说着把几份单独叫的菜端上来。
裴凉笑道:“我就在厨房,还能饿着不成?”
应四季嘿嘿一笑:“那不同,世子爷说了,待在厨房的时候鼻间全是油荤,反倒没有胃口,这些都是清淡养胃的,滋味鲜极了。”
说完才想起这本就是她自己做的,便挠头傻笑。
邱三响看了眼自家主子的颜色,把这傻子拽了出去,走前收拾干净残桌,包厢内这才只余师飞羽和裴凉两人。
师飞羽起身给她倒了杯茶,推到她面前:“先填填肚子吧。”
裴凉也不客气,端过一碗蛋羹慢慢的用了起来,待胃中充满暖意,她才抽空打量师飞羽。
岂料师飞羽坐在一旁,已经看了她多时了,撞到她的视线时脸上闪过一丝郝色,身体下意识的坐直了些,以便自己没那么姿态尽失。
几年不见,虽然常有书信往来,但印象中的面貌身影出现在眼前,被重新勾勒的时候,还是颇有些新奇,以及一丝雀跃的别扭。
因为师飞羽还记得当初分别时两人说的话。
这会儿他的心情跟每一个刚确认关系后就从军几年,与自己女人分别的男人没有不同。
几年来反复咀嚼分别是对方低头羞涩的回应,内心充满期待,等再见时,当初还略有青涩的女子已经出落得风华绝代。
师飞羽原本从军营里出来便想直接赶到这边的,却半途想到什么折回了家,把自己又重新洗刷打理了一番,一连换了好几身衣服都不甚满意。这辈子都没怎么分心在这些事上的人,突然就跟个想在花会上争奇斗艳的小娘一般。
刚进门那会儿他面上不显,实际上不论从站姿气派言行,哪样不是在暗搓搓的展示。
显然这套裴凉是吃的,因为她这会儿打量自己的样子,眼神里便充满期待以上的欣喜。
她性子与一般女子不同,除了当初临别之际交换真心时的羞郝,平日里倒是坦然大方,从不厌欣赏之意。
想必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吧?
裴凉自然高兴,几年下来师飞羽外貌更加完美撩人,数度战役的历练和权利的攀升,使得他在自己外表最优秀的年纪兼具了这个年龄极其罕见的上位者特质。
若不是还没给钱不合适,裴凉这怕是已经忍不住了。
见她吃得差不多,师飞羽问道:“怎么选这个时候回京?”
裴凉直接道:“因为快入冬了。”
听她这么说,师飞羽神色一绷,沉默了数息之后,才重新开口:“既然猜到如此,那你就不该回来。”
他早该想到,以她的聪明才智,眼界手腕,怎会察觉不到这么明显的征兆,她跟那些醉生梦死的人从来不一样。
裴凉却道:“如此大好机遇,我为何不回来。”
师飞羽一惊:“你――”
裴凉勾唇,看着他笑了笑,眼里不再掩饰野心。
“各地连年天灾**,今年尤甚,只有两江沿岸尚能满足征收。只是皇帝享受要钱,各地赈灾要钱,镇压叛军也要钱,便是寥寥数个未被波及的省份,一般百姓的日子也过不下去了。”
“我们不好过,北边的朝廷也一样,今年春季便开始爆发鼠疫,牛羊死了大片,这些事皇帝忙着醉生梦死可能压根未注意到奏折,但做生意的商人一清二楚。”
当然也可能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灾乱造反得大事面前,这种事且排不上号。
“今年北边战事压力大减,无非是他们自顾不暇。可即便伤筋动骨,那也要过冬的,如今他们偷偷南下购粮无门――”
“你怎么知道?”师飞羽皱眉,这可是重要的机密。
裴凉道:“因为都被我买了。”
师飞羽只觉得吸了一口凉气,又听对方道:“不过放心,便是没有我,他们也买不到粮。”
“近年粮食减收,粮价年年攀升,那些大粮商都想囤积居奇,北边朝廷才遭大害,出不起价,根本没有粮商搭理他们。”
“那你是怎么买到的?”师飞羽顺便问了句。
裴凉简单的解释了一下,她怎么利用当时手里有限的资本作为杠杆一步步进行利益置换,最后撬动那些富可敌国的大粮商手里的存货的。
这期间涉及的经济原理和谈判技巧,甚至适当的阴谋诡计要说起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便是师飞羽本就是个多智近妖的天才,也无法凭空理解自己毫无基础的知识架构,但也听明白了一点。
那就是现在裴凉有钱,非常的有钱,并且她手里还有粮。
裴凉接着道:“北边冬天不充裕,今年更是没有一颗存粮,又知道南边的富户已经数年战事不断,如今已是马尽兵竭,不堪一击,这样一来他们入冬前会干什么不言而喻。”
师飞羽一个字没反驳,因为这和他的判断是一样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拒绝了月前镇压西南乱军的圣意,选择留在京师,驻扎北地,就是料到必有这一战。
如今朝中政敌却拿他危言耸听,好大喜功来攻击他,便是皇帝最近也多有敲打。
这并不只是言语态度上的,上个月的军饷已经拖了好多天了,将士们入冬的大衣鞋袜也迟迟未拨银购置,粮草更是一拖再拖。
师飞羽道:“所以你回京城,是为了让我赢下这场战事?”
裴凉摇摇头:“只对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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