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园所在的街坊又靠近城东北的亲王宅邸,望楼更是密集,楼上铺兵到了夜间,亦不敢赌钱睡觉,猫盯耗子似地,居高临下盯着各处宅院。但凡见得风吹草动,立即挂灯笼报警。
现下,救援此地火警的两队潜火兵,皆随队带来六轮二梯中有转轴的云梯,其中一架便推入襄园。
云梯傍着院墙立稳刹车后,四五个潜火兵身手敏捷,猴儿般攀上云梯,扯动那叫作“唧筒”的长竹竿,调整瞄准火势的角度,然后拔去云梯架上堆着的牛皮水囊的塞口,自水囊引水入唧筒,从这丈半高的云梯直直地扫向邻院火猛处。
这霎那之间扰扰攘攘涌进来的人马器械,堵住了园内诸人要出门避险的路。
底下兵丁自是救火要紧,无暇多招呼,那带队的本厢巡检禁军小头目,见了宅中人,却是着实一惊。
小头目刚刚升官到此厢,一早便将厢中哪个坊住的乃达官贵人坊中哪些宅院另有蹊跷,都摸得透透的。
他原晓得襄园的主人乃当朝枢密院使的小舅子,只是另有豪宅,平日里便空着这所园子。不想今日邻家起火他带着手下破门而入,竟能看到满满一院人。
这一头,曾纬与姚欢,见那小头目径直走来,二人辨清火把下那张面孔,亦均是心中一凛。
“阿四?你不是已经……”
曾纬瞪着对方。
这小头目,恰是沈馥之饭铺里雇佣过的伙计张阿四。
姚欢今春去开封县租公田时,遇到张阿四领人欺凌流民,她回城后就与沈馥之说了,沈馥之还叹一回,这阿四做小伙计时看着还本分,怎地一入禁军就成了阎罗王的小鬼儿。
曾纬的反应,倒是警醒了姚欢,那一回狭路相逢,自己并未让张阿四认出来,此刻也应表露出对他尚在人间的讶异。
张阿四瞧着曾姚二人瞠目结舌的模样,忙挂了个喜遇故人的假笑,拱手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叙与曾公子与姚娘子听。”
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这刁滑货色,已觉出另一份古怪。
院中其余女眷想来骤遇火情,面有仓惶之色,只姚欢,神态瞧着说不上慌乱,衣着却似有不整,发髻更是乱蓬蓬的。
张阿四先压了琢磨参研的心思,眼珠子转向曾纬搀扶着的雍容老妇。
好气派的大袖衫,火光中,满头珠翠亦更觉耀眼。至于容貌,曾家四郎就像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这位可是魏夫人?夫人莫惊,朝廷素以潜火为重,支给犒赏。属下的人,定会全力扑救,请夫人先领着家眷出府避避。”
魏夫人瞧出来眼前这个目露精光的年轻军头,与儿子和姚氏都熟识,怕他觉察出什么,遂拿出诰命夫人的气势,端然道:“今日来舍弟院中小游,赏石观花,不想险被火情殃及。有劳你和诸位勇卒了。老身留个家丁在此,其他人随老身回城西府中。对了,小军爷,你是此一厢的?贵姓?”
宰相夫人一品诰命,张阿四忙拿出哈腰的姿态,恭敬答道:“小的姓张,名儿就是贵府公子所唤的,叫阿四。小的刚从西面骁毅军调来本厢坊。”
“好,老身记下了,明日嘱人给小军爷送些酒水果子去坊所。”
跨出院门的当口,魏夫人尚在犹豫,要不要放落长辈的身段,主动招呼前头步履匆匆的姚欢,让她跟着自己的马车回她那容身的小店去,一路上恰也好安抚安抚她猫儿炸毛似的情状,交待她几句合宜的话。
不想姚欢仿佛当身后一票人不存在一般,头也不回,提了裙子,几乎小跑着往巷外奔去。
魏夫人冷哼一声,侧头睨着儿子,讥讽道:“你真以为,世间女子,都如张玉妍一般,稀罕做你曾家男子的外室?”
曾纬像霜打了的茄子,只低声道:“母亲,我们快上车离开此地吧。”
待马车越过救火的人群,安然驰到街上,曾纬倏地撩开车帘,还试图去寻找姚欢的身影。
无果后,他垂头丧气地向魏夫人道:“儿子今日,分明是有把握,她会欣然依从,才……儿子令母亲也难做了。”
魏夫人瞥了一眼缩在车厢角落中的晴荷,以及自己另外两个贴身婢女,淡淡地回复儿子:“我既今日出面,就是做好为了你要的里子不顾自己面子的准备。我一个深宅老妪,教她看轻了去,有什么打紧。倒是你,既然为了前程,能与你阿父都翻脸,又正值举告宣仁与王珪恐怕惹得元祐旧臣侧目的时候,最好莫再去沾这个姚氏了。你若真惹恼了她,她去开封府告你,你不想要你那大有作为的台谏官职了?”
曾纬沉默不语。
魏夫人叹口气道:“你今日仍是去住在国子学里,不回府?”
曾纬还是不说话。
“不回就不回吧,待襄园太平了,你搬进去,晴禾去伺候你。大不了,我问你舅舅,将那宅子赁下来。你在里头娶妻生子,与你阿父老死不相往来,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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