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瞎,瞧不出男子的好坏。对,我好像眼瞎了千年。曾御史,你这一回的所作所为,你自编自演一出拙劣的戏码,比上次在襄园撕我衣衫、要对我用强,还让我作呕。”
“谁说与你听的?”
“曾御史,你好像一点也不惭愧,而只关心戏怎么演砸了。你身上穿的官袍,你食的俸禄,都是哪里来的?你为了让我感激你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就毫不在意那些十冬腊月被禁军赶出屋子的农人。”
“曾御史,哦对了,还有不知道哪个或者哪几个与你交好、为你助演的大官人,你们读书、科举、穿上绿袍、再努力让绿色变红变紫,就是为了随心所欲地做这样的勾当?”
“曾御史,你们是不是很享受这种,我让你哭你就得哭、我让你笑你才能笑的威风派头?你今天为了骗取一个普通女子的感恩戴德,竟能公器私用到这般地步,那么明天,过几年,过十几年,等你坐上宰相位子的那一天,你是不是觉得,翻云覆雨、加膝坠渊、乃至生杀予夺,都不过是你一个念头、一句话就能办到的事,而根本不必考虑是非曲直,更不必考虑芸芸蝼蚁的死活?”
“曾御史,我,如今仍是个微小的布衣,但我,不是从前那个姚娘子。你为官能否三省吾身、不陷党争、风清气正,我没本事也没兴趣去管。只是,你从今天起,离我,离我的店,离我乡下的田,最好远一点,否则,我攒了钱请人写话本、写杂剧,城中东南西北的瓦子演去,分上下场,襄园的故事一场,开封县的故事一场。蔡京与宫中内侍合伙占人祖屋的丑事,瓦子都能演,你我之间的事,伶人们不敢演?我不怕丢人,我没错我丢什么人?曾御史,要不要试试?”
那一刻,曾纬简直觉得自己的肺,都要气炸了。
他气恼自己在眼前这个女子身上所做的一切,救她命,给她心,为她与自己创造一个隐秘的、但可以无视贞节牌坊的城中桃源,令她不必操劳就能锦衣玉食,而她呢,最后,就像司马光附体了一般,滔滔不绝对自己发表了这样一篇控诉的檄文,还以威胁结尾。
她平日里连诗都背不得半首,连词都写不出几句,竟然,在今日,能大段大段地出口成章。
她是有多么厌恶我?
她是有多么自视为道德高士?
曾纬在那狭小的灶间里,看着窗外透入的最后几丝夕晖,映着对面那女子的眼睛。
然后,天完全黑了,但女子的眼睛已然透出灼灼之光,逼视着他。
曾纬不知怎地,觉得这目光,即使与襄园那个夜晚所见相比,也透出浑然不同的骇绝之意。
原来兔子急了,真的会咬人。
曾纬想到姚欢最后那几句威胁之语,天灵盖仿佛嗡嗡作响。
她若言出必行,让满城的艺人嘴皮翻飞……他曾纬刚刚铺陈开的风光霁月的仕途,莫不是真要戛然而止?
曾纬与姚欢对视一阵,“你”了好几回,终究“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终,他半是浑噩半是清醒地逃离竹林街,随便撞进一家大酒楼,好歹仍晓得自己身上穿着官袍,须忌讳些,遂要了个雅间,独自喝到夜深。
此刻,曾纬靠在木桶壁上,被沐浴之水包围,似乎才因身体上最为浅白直接的松弛,而渐渐缓过神来。
但旋即,他抬手捞起水面上的木瓢,向侍立桶边的小婢女身上扔去。
“你和这瓢一样,是木头吗?水冷了,不晓得再兑些热的进来?”
小婢女惶然,忙去角落中提桶来加水。
若是晴荷在屋里,哪会这样做事!
曾纬想到晴荷,胸中不免升起另一股忿忿。
邓洵武这个邪慝小人、斯文败类,明知晴荷是魏夫人许给爱子的第一个侍妾,他也敢直接开口要!
晴荷,晴荷……
他这一回,真是折损大了!
曾纬从未像今日这般,感到深深的挫败。
……
与襄园仅仅相隔三四里路,就已经到了开封东面的外城。
低矮歪斜的茅草房,连成一片,拥挤不堪。
此处是京城禁军的营舍。
开封城十万禁军,其中绝大多数,只能住这样的房子。
张阿四一瘸一拐地回到自己巴掌大的破屋里,一个体态婀娜的女子,从阴影里起身来迎她。
这是姚欢魂穿的原身姚家长女的继母,姚汝舟的生母,柳氏。
柳氏偷卖姚家祖宅、跟着同乡姘头跑了没多久,那男人便把脸一抹,从情郎变成了妖怪,独吞银钱不说,还佯作欠了赌债,将柳氏卖给一处叫作“逍遥洞”的皮肉生意暗场。
张阿四一伙底层军卒去逛那窑子时,遇到柳氏,心里盘算一番,便凑钱将她赎了出来。
柳氏虽比张阿四大了十岁,还生过娃儿,却仍盘靓条顺,招人得很。他两个干柴烈火,姘居在了一处。
柳氏扶张阿四在榻上躺下,问道:“雪大摔的?”
张阿四恨恨道:“摔了,但不是因为下雪。这一摔,原本指望的大赏钱,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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