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清醒过来以后, 姜娆低头,借着廊下所挂宫灯的光亮,摸了两下她那个还在腰际挂着的香囊, 想着自己非但没能迷晕别人,反倒先被迷晕, 姜娆懊恼地抱住了脑袋。
她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太久,可能……两觉的时辰都有了。
可这想法有些荒诞怪异, 姜娆不敢确信。
唯一确信之事, 是药真的有问题。
之前喝过的药, 有些也会叫她嗜睡, 可不至于困到眼皮都睁不动的程度。
她团了个雪团放进手里,凉意渗透进骨骼, 缓慢往院外走。
崴伤的脚踝, 倒是没那么痛了。
这里的下人,无人不识姜娆。
姜娆一路走,将手指竖在唇中, 一路比着“嘘”, 示意别人不要将她醒来的事告诉容渟,那些人一个个都听她的话,倒让姜娆隐约不自在了起来, 觉得在容渟的府里, 和在她家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这里的下人, 比她家中的下人还要听她的话。
她一路走到书房外, 看到了书房里亮着的灯。
书房外,怀青当值。
姜娆的手指还是压在唇上,朝怀青“嘘”了一声。
怀青看到姜娆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很听话的抿紧唇瓣, 像是缝上了一样一声不吭。
姜娆怕自己的影子打在书房的窗上,蹲下身一步一步地往书房挪动。
书房内。
廖秋白愁眉不展,“即使那画当真有问题,可要找出与姜四爷的字一模一样的,你说仿照别人的字迹,那还容易……姜四爷自称一派,学得了形学不了韵,能是谁啊。”
昨夜刚吆喝着诏书一出,事情就再无毫无周旋之地,天一亮就等到了案子仍要再查的消息。
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算是心服口服。
容渟忽然起身。
廖秋白问:“怎么了?”
容渟长窄眼眯了一下,“外面有人。”
他快步走去门外,看到了蹲在窗下的姜娆。
姜娆:“……”
这是她偷听的最短的一次壁角。
她已经足够小心的蹑手蹑脚,居然还是被逮到了。
容渟很是无可奈何,揉了揉眉心,“你回去睡一晚,天一亮,我便会喊你起来。”
姜娆不太敢信,摇了摇头,“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她用的是“你们”,而不是“你”。
容渟心底阴沉了些许,但还是顺她的意,将她带进书房。
屋里的廖秋白听到动静,立刻从官帽椅中起身。
他以为容渟说的外面有人,是隔墙有耳,有听壁角的小贼,谁知却进来了个貌美如花的小姑娘,登时一愣。
他眼尖,很快认出了姜娆是谁,有些意外。
原先还想不通容渟为何要插手宁安伯府的事,这会儿终于想通。
廖秋白眯了眯眼睛,暗叹了一句英雄难过美人关,也不多问姜娆为何在这儿,规规矩矩地朝姜娆行了礼。
今日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应付容渟,他的把柄全捏在对方的手里,他却对对方一无所知。以往在人前,都是别人看不透他的心思,如今风水倒置,令他十分不自在。
及至此刻,忽然放松了些许。
自从这个小姑娘进来,容渟的视线便一直紧锁在她的身上,即使离开,也不会太久。
有软肋啊。
那就没那么可怕了。
廖秋白微笑地看向使他意识到这点的姜娆。
姜娆回了礼,她不认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有几分不正经的年轻官员,眼睛看向了容渟,容渟偏了偏头,解答了她的困惑,“这是工部员外郎,廖秋白,廖大人。”
廖秋白在旁边看着他们。
女也好看,男也好看,搁一块儿,“登对”二字呼之欲出。
更别说彼此只因对方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显得暧昧极了。
他立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摸着后脑勺说:“我这还没半夜和姑娘共处一室过,不如……我先告辞?”
嬉皮性子深入骨髓,语气不怎么正经。
容渟将人往身后藏了藏,淡声道:“她是来找我的。”
廖秋白:“……”
玩笑都开不得?
明白了明白了。
让椅子让椅子。
他立刻往旁边站了站,将官帽椅空出来要让姜娆落座,却被姜娆轻轻淡淡的声音止住,“廖大人,不必如此,我并非来打扰你们谈事。”
她的声线疲惫,略微嘶哑。
刚才那把扔进脖子的雪让她清醒了一些,可她的脑袋还是有些昏沉,头下意识就想往下低。但骨子里温润的修养不会因为逆境就被磨蚀干净,方才她在外面就理好了珠钗与鬓发,虽然不及丫鬟给她梳好的精致,仍然体面,说话的时候,也还是谦逊地看向了廖秋白,没有半点失礼。
“偷听了你们说话,是我不对。但你们问有谁能学我爹爹的字迹,我似乎……知道一人。”
但她很紧张地问,“你们说,有人仿照我爹爹的字迹写字,是真有此事?”
廖秋白点头刚要说话,但容渟显然不想给他说话的机会,不仅用身体隔开了他和姜娆,还先他一步,朝着姜娆点了点头。
姜娆立刻有些激动,她压了压心绪,说道:“谷邑县,那里有个张姓的书生,靠赝造我爹爹的书画为生,能学得七八成像。”姜娆尽量忆起当年的场景,“那是四五年前。”
廖秋白的目光变得锐利,“姜姑娘这意思,是说您父亲出的事,是那位书生蓄意报复?”
“是有怀疑他的意思。”姜娆坦荡承认,但她没有一板子打死,“不过,我又觉得他不是。”
“此话怎讲?”
姜娆解释,“在谷邑县那几个月,我听人说他学我爹爹的字画,卖画为生,心里生气,觉得是我爹爹的东西被他偷了去。”
容渟默不作声,给姜娆沏了杯茶,姜娆接过茶,低头饮了一小口,“本来我想去讨个公道,叫他别再打着我爹爹的幌子卖自己的画了,但是我爹爹不让。离开前,我爹还借别人的名义,买过那人的一幅画。我们与他甚至未曾见过一面,我都忘掉了他叫什么,只记得谷邑县里张、周二姓的人多,他是张姓……既然没有冲突,若说那人报复……似乎有些不对。”
姜娆不敢断言这书生就是陷害她父亲的人,但又隐约觉得这事情与他有关,刚才他们说的她爹爹那幅画是被人仿照出来的话,令她此刻浑身的血液都在急速流动,“但我想查一查这人。”
“那画如今在哪儿?”廖秋白问她。
“应该还在我家书房。”
“张留元。”
一直沉默着不曾出声的容渟突然开口。
他窄长的眸子忽的缓缓眯紧,深如潭水,“那个书生的名字,叫张留元。”
像是天灵盖被打了一下,姜娆立刻记起了这个名字,“是他。”
但她同时不解地看向了容渟,“你如何知道的?”
“出京的名册上,出现过他的名字。”容渟看了廖秋白一眼,“裴大人也见过,他是这月十九出的城。”
廖秋白扯着嘴角没有接话。
他是见过名册,可他记不住啊。
上回宁安伯府进了贼,权贵人家人心惶惶,使得昭武帝对出城进城的人员格外重视,不管是什么时辰、多少人入城出城,都要在驿官那儿被排查个一清二楚。
只是十五日的名册而已,不同的人名加起来也得有万余。
“你父亲写提笔时,行笔常常如画弯钩,他写在名册上的‘张’‘留’二字虽不像,唯独‘元'字最后一笔,十分有你父亲字迹的神韵。”
廖秋白不要脸地跟了句“确实如此”,仿佛他也记得。
容渟继续道:“十五日内的名册上,只记着他在这月十九出城,缘由写着回乡过年。但入城的日子,想来在十五日外。”
姜娆心脏怦怦跳动,张留元……也许真有问题。
那她爹爹真的有救!
但怕是镜花水月,她不敢高兴太早,“我……想查一查他的底细。”
“那便去查。”容渟顺着她的话,“你父亲买下的那幅画,也要找出来。”
“若这人是十九那日出城,四日前……比都察院那边收到弹劾的时间要早。”廖秋白道,“不一定就是这人,但确实有蹊跷。”
四日前……
她果然多睡了一整个白天!
姜娆愣愣地看向容渟,隔了一会儿,那股子愣愣的表情变成了皱紧了眉头的气恼。
容渟被她视线一扫,便知道了发生了什么,眼里一瞬懊恼,语气说软就软,“是我的错。”
他垂着眼慌张又无措,“你脚伤未好,睡一整日,反倒有利于康复,可我没与你商量便擅作主张,是我错了。”
模样比梨花带雨的女人还要可怜。
活像朵被霜打的解语花,为人着想,自己却受了一身伤。
廖秋白看直了眼。
怎么忽然就开始认错了?
他是突然耳聋了吗?他们又用眼神交流了什么?
“你……你……”
姜娆也看直了眼。
她这火气还没起来,他就当着廖秋白的面认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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