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带着霜沉降,容仪呼出一口气,白汽悠悠往上漂浮,他就跟着往上看,天上的玄武壁水貐星亮着。这星光照耀之地,都属太阴界。
他忽而想到天上的明王们也都和军荼利大明王一样,在看着他。
他又站起身来到桌边,提笔写信,没什么规矩和章法地乱涂抹一番,将近日的生活都告诉他们。
画一个木棍人,手里一把剑,这是相里飞卢和他的青月剑,再画木棍人肩头蹲一只鸟,那便是他养着他。
再一盏灯,一个人,一只蹲着的凤凰,那就是他等他回来喂自己。
而他很喜欢看他养姜国人的样子,也愿意等他,因为那样的相里飞卢比灯光更温暖。
容仪花了点时间画这些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从傍晚画到深夜。
相里飞卢仍然没有回来。
因为不被允许用法术的原因,他只暗暗想着,希望明日来一只迷路的青鸟,顺便帮他把信送去梵天。
他是明行,有求必应。
容仪刚刚将信纸塞回自己的储物戒,就听见外边传来压低声音的争论。
“还给我。”
“你可以走,但这些东西,阁下一日不说出用途,我们便一日不会归还。”
“是啊,从未见过这样的法器……仿佛邪术所用,你不说清楚,我们怎么还你?”
容仪循着声音,从阁楼上探出头往下看。
庭院里,兰刑咬着牙,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抓住神官手中的铁箱子,肩上已经覆盖了一层水雾。他的力气不大,抓着箱子的手青筋暴起,瘦削白皙。
他被关押了一段时间,乌黑的衣衫也破了,头发也散了,看起来更加单薄脆弱,身上戾气却更甚于从前。
旁边人小声提醒神官:“小心些,此人手中那把素银剑很厉害,能与大师过两招。”
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他手里的那把素银剑。
但是很奇怪,兰刑此刻紧紧握着那把剑,尽管他另一只手几乎已经用尽全力,让人感觉他的骨节都要绷断,他仍然没有要出剑的意思。
“我自然会走,你们青月镇人如此忌惮,当真我稀罕你们?”他冷笑着说,“东西还我,我从此不再踏入你们青月镇半步。”
“青月镇方圆百里都已经没有人家了,你离开青月镇,要往哪里去?”
那神官仍是不信,坚持着不放。
“我是死是活,去往哪里,都轮不着你们过问。”兰刑漆黑的眼底仿佛藏着冰,他嘲讽地笑道,“我可曾拿过你们青月镇一粒米?”
神官哑然。
“既然不曾,何来困我。滚开!”
这一刹那,铁箱终于动了动,兰刑单手撑着拖住了这个铁箱子,手间已经勒出了深红色的印子。
他挺直脊背,带着这口沉重的铁箱,微微晃动着往外走,目不斜视。
他总是在要他这口箱子,带着某种有病一样的执拗。
很少有人能将脊背挺得像他那样直,大雨中,他的衣襟、头发都已经被雨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惨白的肌肤上。那箱子格外沉重,他走了许多步,等到离开神官坞院门时,他才晃动了一下身体,整个人沉沉往下坠去。
他飞快地扶住了墙壁,指尖在坚硬粗糙的石墙上刮出了血痕。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雨雾和他的呼吸交错在一起,白茫茫的一片中涌动着滚烫的热气,如同生命鼓动流逝。
他的手已经被铁箱上细长的链子勒得青一道紫一道,红白交错,肿胀发热,而让他露出痛苦表情的显然不止这个——他死死地摁着自己的胸腹,整个人苍白地颤抖着,只能死死地靠着墙壁,尽量不让自己滑下去。
“你很疼吗?”
一个声音忽而在雨中响起,兰刑抬起眼睛去看,被汗水和泪水刺痛的眼帘睁开,模糊中,他只能看见一个粉白的人影走在他面前。
那人低头看了看他:“身上带病?真可怜。我懂了,你便是因为这个理由,来了这里么?”
那是一种淡而清亮的声音,不带什么情感,只是好奇之下的认真总结。
兰刑本来已如一条死鱼一样,依靠在角落里,连呼吸声都已经消失。
但当他看清眼前人是谁后,却如同濒死前挣扎了一翻,勉强站直了起来,哑着声音说:“见过……明行。”
“你无需这么称呼我,你和我,本来是一样的人,我不会干涉你。”
那粉白的影子又凑近了,兰刑眼眸慢慢聚焦,但他仍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那一抹淡粉的亮色,还有那双乌黑如水、灿若星辰的眸子。
“我只是来找你要个果子。你袖中的练实,可以给我么?”
兰刑重重地呼吸着,胸膛起伏,汗水濡湿他的额发,又从俊秀的下颌滴落。
那汗却是冷的,和这雨水混在一起,冻得人心脏发疼,整个人如同被冰禁锢住了,他无法说话,再呼吸一口气仿佛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这句话,显然也不是要等他回答。
他在漫天冰冷中感受到一种热源,唯一的热源,来自面前人的呼吸。
他凑得极近,伸手在他袖中的荷包里摸索,片刻后,终于摸出一枚翠绿的果子。
——练实,凤凰吃的那一种,只生长在天界至阳之地,比蟠桃和长生果更贵重无数倍。
凡人得一,可以一洗尘髓。
修行者得一,可提升关窍,突破飞升。
妖鬼得一,可长生不老,修法大乘。
“谢谢你,这颗果子的人情我记得了。”
容仪伸出手,指尖轻轻按在他胸膛上,灌入一股炽烈纯粹的气息,一刹那化开了所有的冰寒之气。
兰刑的心跳很混乱,乱得不正常,他凝神细听着,面前的少年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在那心跳缓慢回归正常时,兰刑忽而呼出一口浊气,随后猛地睁大眼,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刹那,他身上那种锋利凛冽的戾气再度回来了,如同独狼惊醒瞬间,下意识地亮出自己的爪牙。
只一刹那,几乎就要变为杀气,但兰刑生生压住了。
他长了一张苍白而漂亮的脸,只是看着冷,冰雕玉琢似的一个人。
他伸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微哑,眼神仍带着发病之后的惘然思绪:“……多谢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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