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渭的起居院里有间小珍宝阁。
由专人看管,里头收着他闲时琢磨出的各种稀奇玩意儿。
那些小玩意儿大多来自他的突发奇想,并不为什么明确目的。
他就是享受钻研过程,喜欢将自己天马行空的构想变成现实。
虽赵渭忙起来就顾不上许多,但并不会漠视下属的喜怒哀乐。
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人。
若见谁难过低落了,就会大方割爱,从小珍宝阁里挑一件自己觉得合适的送出去。
凤醉秋得到镜盒,也就是这个缘故。
那镜盒并不能解凤醉秋的心病。
但送来镜盒这举动,背后传达着“当你是自己人,关心一下”的温暖善意,凤醉秋对此很承情。
到了中旬,凤醉秋总算“踩热了地皮子”。
与几个校尉还有不少武卒都混熟,公务也理顺上手,比刚来那会儿自如许多。
这天早上,她便抽出空,去找赵渭当面道谢。
“来赴任时想得不周到,没带什么金贵的东西。听说赵大人爱喝茶……”
她将手中的密闭圆肚小瓷罐递给他。
“这是从山间野茶树摘来,自家炒制的,请大人别嫌弃。”
赵渭接过,将小瓷罐的红封掀起一道缝隙,稍稍嗅闻,双眼倏地亮了亮。
“金凤雪山的‘初春破雪青’。”
“好灵的鼻子,”凤醉秋瞠目,“闻闻就知是破雪青?”
这种茶的茶树是天生天养,多见于金凤雪山一带,人为种不活。
早春第一批破雪而出的新芽更是可遇不可求。
凤醉秋家所在的青梧寨就在金凤雪山附近。
每年一到时节,寨子里的人会进山蹲守野茶树,就等第一批茶芽破雪。
这批茶芽毕竟稀有,所以也没谁家拿出去卖。
通常都留着自家人喝,或在重要场合馈赠亲友。
“这瓷罐里少说也有半斤。”
赵渭掂了掂分量,不可思议地笑瞪她。
“昭宁陛下一年最多都只能收到两斤,京中贵胄更是捧着金子也买不来。凤统领,你很豪阔啊。”
“啊?破雪青在京中这么受追捧?”凤醉秋好笑地摇摇头。
“您若喜欢,等我回家休沐探亲时,将全寨子各家还剩的破雪青都给您拿来。”
*****
就着破雪青多说了几句,两人便都没那么生分了。
“那镜盒,小事而已。你还这么重的礼,亏大了。”
赵渭笑容疲惫,两根长指揉捏着内眼角。
“凤统领,往后心里若有不舒坦,去做点让自己高兴的事就好。别想闷头想些有的没的。没心没肺,活着不累。”
他这话,听起来好像知道那夜凤醉秋为什么哭。
又好像不知道。
凤醉秋虽疑惑,却没打算与他剖析自己复杂的内心。
她觑着赵渭疲惫的脸色,生硬换了话题。
“我听说郁绘说,正北厅的事就快告一段落了。怎么赵大人还绷这么紧?”
“正北厅没那么忙,东厅和西南厅却没闲。”
赵渭忍了个呵欠,漫不经心地摆摆手。
“对了,最近几夜总听到山间似有狼嚎。高饮和陈至轩被惊得完全睡不着。你吩咐近卫巡山时仔细找找,若真有,该解决就解决了吧。”
仁智院东厅做事的人最少,比起时常嘤嘤嗡嗡的正北厅,安静得像没人。
除赵渭随时会去之外,多数时候就高饮和陈至轩两人在东厅。
这两人古古怪怪的,几乎不和仁智院以外的人说话。
但赵渭对他俩异常重视。
据说是因为东厅目前琢磨的那件东西,若真做成了,对周边邻国将产生极大的震慑。
“那两个家伙手头的事太费脑,又都浅眠易惊。要是长久睁眼到天亮,怕是要困死。”
赵渭抬眼直视凤醉秋,郑重叮嘱。
“你们辛苦些,找仔细,找到后解决干净。
“大人,找到后狼窝后,不屠,只是赶走,可以吗?”
凤醉秋是土生土长的利州山民后裔,对赫山更深处的事如数家珍。
“赫山平时不会有狼,多半是金凤雪山那边过来的。不是被族群驱逐的老弱病残,就是抢地盘打输受伤的孤狼。”
在远古蛮荒时的利州,土族山民与山中所有生灵达成了一套共存默契。
按利州本地土族的风俗,若非必要,不能主动对这种明显弱势的生灵下手。
如今的后生们已说不清这套默契是如何达成的,只知道这么做就对了。
赵渭毕竟是京城来的王府公子,哪知道这些古怪规矩。
他好奇挑眉:“那怎么搞?你可别说点火吓唬走。仓库里堆着什么东西,你是知道的。”
“知道。我不点火吓唬,也不动刀枪,更不用兴师动众。”
见他愿意尊重本地风俗,凤醉秋很开怀,展颜笑笑。
“回头我带彭菱去山上林子里跑一圈,今夜就清静了。我保证。”
*****
赵渭是个极其乐于观察、探索和尝试的人。
对天地万物都有稚子般的好奇心。
只要对什么事产生了兴趣,若不搞清楚其中奥秘,他就由内而外地难受。
凤醉秋信誓旦旦,赵渭便坚持要跟着上山进林。
非要亲眼看她和彭菱搞什么花样。
而仁智院东厅那个奇奇怪怪的高饮听说后,也闹着要跟。
凤醉秋无奈,就唤了叶知川,让他带二十个人近身保护赵渭和高饮。
申时正,凤醉秋、彭菱换好衣衫,低调从东侧门出。
等在这里的一帮子人齐齐瞠目,呆若木鸡。
高饮他们这些仁智院的人,是朝廷按赵渭要求,千方百计从各地搜罗来的。
而近卫队里年长些的,则是当初跟随赵渭出京,辗转来到这里;像叶知川、潘英他们那么年轻的,也多是朝廷从别处调来补充人数的。
总之,这头就没几个利州本地人。
在凤醉秋与彭菱来赴任前,大家隐约听说她俩是神秘的“利山土族”后裔。
但这段日子的相处中,她俩无论言行还是衣着,看起来与在场来自中原各州的人没太大区别。
此时大家才真信了,果然有区别。
赵渭的目光只在凤醉秋身上停留了稍顷。
接着,他冷眼环顾叶知川等人。
“咱们在利州算外来客,要尊重当地风俗,别大惊小怪。男儿们眼神别乱飘,若凤统领和彭校尉觉得受到冒犯,你们**算活该,我是不会收尸的。”
大家纷纷收回目光。
赵渭道:“凤统领,时候不早了,走吧?”
“好。”凤醉秋歪头瞧着他目视前方的侧脸,笑靥如花。
她小时和兄长同在循化城念过好些年书。
可她实在不算个读书的好材料,最终选择了从戎。
这些年,她见惯豪迈粗犷大剌剌的武人风气,却很少遇见赵渭这种。
小时候,学堂夫子们总将“君子之风”挂在嘴边。
她听来只觉酸腐作态,遥远而虚幻,想不出那是什么样的。
如今她却豁然开朗。
“我知你和我有不同,也尊重你的不同,但并不会因此就区别待你,该做什么照做什么”,这种海纳百川的姿态,真真很见眼界与气度。
她想,所谓君子之风,就该是赵渭这样的。
*****
高饮是个怪人。
路上,他一直扭着头打量凤醉秋和彭菱。
眼神倒是毫无邪念,就是直勾勾的。
眉头深锁,充满探究,像在思索什么深奥学问。
赵渭三番两次扳过他的脑袋。
最终严肃冷了脸:“再看,头给你拧下来。高家的教养被你吃了?非礼勿视,不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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