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 苏开的三个孩子被送到善堂,两个男孩儿一个整日嘟嘟囔囔不讨喜,另一个才三岁, 什么事也不懂, 倒也罢了。唯独一个牡丹,瘦瘦小小的, 自己还是个孩子呢便已十分懂事, 整日沉默寡言不说一句话, 却巴巴儿跟在王敏身后帮着干活。
众人见此情景, 都对她平添三分怜惜,小孩子们也多爱找她玩。
而小虎是从青楼里丢出来的孩子,母不要父不详,早年周奎从不隐瞒孩子们的来历,小虎也一直很自卑。后来换了王敏, 大家的日子好过许多, 对他颇多照顾, 才渐渐开朗起来。
谁知突然来了个更小更受宠的, 小虎难免有点吃醋, 不过好歹还记得自己是哥哥, 对牡丹也算和气, 又拉着她玩耍。
他本以为牡丹和自己同命相连,但万万没想到,牡丹竟然只是过来暂住!
人家有娘!
有亲娘, 而且要不了多久就要把牡丹他们接回家去!
小虎幼小的心灵瞬间崩溃:你都有亲娘了, 多么幸福,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跟我们争抢?
但他内心深处也隐约明白这事儿怪不得牡丹,所以只是闷闷不乐, 压抑着没发作。结果今儿轮到他们这一组出来踏青,小虎一看周围正常百姓家的孩子们都有爹娘,一家人有说有笑,那些小孩子们脸上无忧无虑的笑容深深刺痛了他……
偏牡丹心细,察觉到他这几天都不大高兴,就过来安慰,可不就点了火/药桶了?
了解到事情原委之后,度蓝桦等人也是叹息连连,不管出了什么事,最无辜却受伤最深的还是孩子。
这会儿小虎呜哩哇啦哭得厉害,牡丹反倒渐渐歇了,她怯怯地上前,轻轻扯着小虎的袖子道:“小虎哥哥,你不要哭啦。”
小虎抹了满脸鼻涕眼泪,扭过头去看她,一边打嗝一边道歉,“对,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生气。”
话音刚落,两个小的竟抱头痛哭起来,看得一干大人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也觉得眼眶泛酸。
“行了行了没事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度蓝桦忙叫人去打水给他们洗脸,“以后有什么事别总憋在心里知道吗?”
两个哭肿脸的小朋友齐齐点头。
小虎原本是个浓眉大眼的小子,结果哭到现在,眼睛肿得只剩下两条缝。他努力仰着脑袋,从眼缝里看着度蓝桦,“夫,咯,夫人,我好乖的,我真的好乖的,咯,可娘为什么不要我?如果真的不想要我,那,那当初又为什么要生我?”
说到这里,他的嘴巴瘪了瘪,眼见着又要哭了。
不爱做声的牡丹忽然也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问道:“他们都说我爹爹是杀人犯,可又有人说杀得好,所以我爹爹真的是坏人吗?”
一干大人顿时陷入沉默。
这话,可叫他们怎么回答呢?
度蓝桦认真想了会儿,弯下腰去,将手掌放在他们的脑袋上,直视着他们的眼睛道:“我真的很想给你们明确的答案,但是很抱歉,这些问题我暂时也答不上来。”
两个孩子愣了下,有点失望又有点惊讶,“夫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
度蓝桦点点头,丝毫没有因为在孩子面前坦承自己的短板而感到羞耻,“有的。”
见他们面带沮丧,她又柔声道:“这世上没有谁真的无所不知。人生呢,是很复杂的,你们现在还小,许多事情不明白,等你们以后长大了,或许就会知道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非黑即白……”
苏开是好人吗?对三名死者而言自然不是,但对那些曾被汪河害过的人,对苏开的家人,他问心无愧。
同样的,小虎在青楼出生,本该是贱籍,但因为被抛弃,反而因无从查证拥有了良籍身份,从今往后他可以像普通人那样读书科举成家立业……
度蓝桦不知道小虎的母亲当初究竟是基于什么原因才挣扎着在青楼生下一个孩子,然后又将他抛弃,所以没有资格评判她的本性善恶,更没有资格要求小虎原谅或是憎恶。
公里公道的说,他确实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一种无可取代的宝贵的感情,但同样也获得了新生,他固然会遗憾缺失的母爱,可如果当初母亲没有抛弃他,他必然终生被禁/锢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遭人唾弃、任人欺凌,是不是又会生出其他的怨恨?
“可夫人您刚才说,您也不知道,”小虎茫然道,“等我们长大了真的就能明白吗?”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以至于度蓝桦心中瞬间生出逃避的念头,但最终她还是决定说实话。
因为特殊的身世,这些孩子远比幸福家庭的孩子们更加敏感和早熟,一味地回避只会让他们感觉到被敷衍,等来日得知真相,或许还会觉得被欺骗……
“很抱歉,我不能保证。”度蓝桦叹了口气,像对待成年人那样平等地与他们交流,“但试了,可能会有机会;如果不试,就一定没有机会不是吗?”
小虎和牡丹面面相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一直在旁边干看着的赵平忍不住大声道:“想那么多干嘛?现在想不明白就不要胡思乱想了嘛,我们努力学本事,以后能养活自己了再去问他们不就行了?”
小虎挠了挠头,突然又憨憨地笑了,“是哦。”
那,那就先努力长大吧!
最终度蓝桦还是贡献了一大包水果糖球,哄得一群小屁孩儿眉开眼笑。
当天下午回家后,度蓝桦意外发现已经离家两天的肖明成回来了。
他看上去简直像一只……腌渍入味的酱油鸡,又干又黑又瘦,原本合身的衣服也空荡荡的,简直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度蓝桦长叹一声,“真是难为你了。”
曾几何时,这也是一位玉树临风的俊美青年来着,可如今善堂里的人看着都比他白嫩!唯有骑行进藏的勇士们能与他一战!
就度蓝桦目前接触过的读书人里头,还真没有一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对自己狠的,才是真正的狠人。肖大人前途无量啊。
肖明成倒没有抱怨什么,只是愧疚道:“那个袜子,又破了。”
因总在外奔波,近几个月他的鞋袜损耗速度惊人,都快比得上以前读书时两年的消耗了。
刚才他去里间换衣裳,发现已经被反复修补过的袜子再次破了两个巨大的洞,问过针线娘子后却被告知,实在不能再补了。
度财大气粗蓝桦浑然不在意的摆摆手,“没事儿,我那儿还有!”
说完,还饱含期待地殷切勉励道:“好好干,我看好你!”
毕竟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肖明成干的好了,她不管是系统积分还是现实皇室奖励都丰厚……
稍后,肖明成看着新袜子上的“奋斗”“加油”字样,陷入沉默。
好像有哪里不对!
晚饭里有一道红烧肉,取上等五花切方块,用酒开小火细细地焖整整一个下午,入口即化肥而不腻,堪称人间绝美。在度蓝桦的鼓励下,从来讲究吃饭七分饱的肖明成一口气吃了半坛子,又用浓郁的汤汁拌了一大碗米饭。
“可见饭量都是练出来的。”度蓝桦由衷感慨道。
肖明成唏嘘道:“惭愧,许多百姓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见一回油星……”
他却一口气吃了半坛子肉!
度蓝桦失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话说我以前听说别的官儿都有幕僚啊军师什么的,怎么不见你请一个?如果有人分担,你也不用累成这样了。”
肖明成端着蒲公英茶解腻,闻言突然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夫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国事家事样样精通,我又何必舍近求远?”
度蓝桦:“……”
艹,这风骚老男人是不是在撩骚我?
见她的眼神渐渐古怪,肖明成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度蓝桦的表情很有点一言难尽,在心中剧烈挣扎一番后还是决定做个诚实的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特难看?”
肖明成:“……?”
话开了头就好说了,度蓝桦痛痛快快地将心里话倒了个干净,“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儿了?以前肥瘦刚好的时候我还能说魏晋风流君子风度,可现在活脱脱就一副行走的排骨,还是酱油味儿的,黑且亮啊兄弟,我都怀疑不够我一指头戳的。可惜刚才没镜子,要不你现在就去照一照,妈呀现在灯光又暗你又黑,你这一笑就只剩下两排白牙闪闪发亮……”
肖明成原地裂开。
他虽从不以色侍人,但也知道自己长得不错,当初琼林宴上,皇上都曾亲口夸赞他“虽为榜眼,实有探花风流”,活到将近三十年,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言辞尖锐的将自己批了个一无是处!
度蓝桦心道,若是原身度小姐跟这样的肖明成邂逅,保准不会一见钟情!
不一见钟情就不会有后面的死缠烂打,没有死缠烂打得偿所愿就不会有之后的撞墙自杀,不撞墙自杀自己也不能借尸还魂,不借尸还魂的话……现代社会因公牺牲的她估计坟头草都长了一茬了吧?
只能说:世事本就无常,全靠天意帮忙。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李嬷嬷和莲叶发现自家夫人和老爷陷入一种非常诡异的相处模式,老爷好像有点气呼呼的,但也没有明确表达不满,而夫人……好像活得越来越洒脱了。
天气渐暖,转眼就进了四月,迎面而来的就是件大事:四月初八佛诞日。
大禄朝不是宗/教国家,但佛教信众的数量也十分恐怖,民间每年这个节日都会自发庆祝,而各大寺院也都会举行一系列活动,非常热闹。
度蓝桦本身不信佛,但在这个娱乐活动极度缺乏的时代,凑凑热闹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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