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月君略作停顿,留给听者整理思绪的时间。目前看来都只有坏消息,睦月君可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卯月君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巧的是,那时候,他正与神无君追逐着另一位恶使……那位恶使身边似乎也有个难缠的角色。而且,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睦月君为神无君挡下一击,几乎肝肠寸断。他负伤配合神无君与对手恶战,最终还让他们跑了。很不幸,战斗结束后,睦月君的神志逐渐模糊,最终陷入昏迷……”
谢辙一时胃口全无,先前吃下去的饭也开始翻江倒海。他感到强烈的不安,因为这位近乎扮演着自己养父角色的长者,在他不知道的时刻面临危险。而且本身没有那样严重,都是因为他的疏忽使然。强烈的负罪感压得他喘不过气,他的心几乎要停止跳动。
“不过,一位旧友帮了他。”
“是吗……”
谢辙不知道这样还能怎么帮。其他人也一样,听说睦月君的这般遭遇,心里都很不是滋味。尤其他们在之前还见过睦月君,对他印象颇好。
“鬼仙姑将砗磲的法器交付于睦月君,他的元气与灵体会慢慢修复,不会魂飞魄散。而且在他的意识尚还清醒时,他割下了自己的头发,委托我转交给你们。”
鬼仙姑?叶聆鹓并不认识。但她想起小时候曾有位仙姑帮过自己,不知是不是同一人。
卯月君说罢,她朝着桌面微抬下颚。泷邈立刻将一个纸包利索地放到桌上没有沾油的地方。谢辙沉默一阵,抬头看了看友人们。大家都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缓缓点头,他才慢吞吞地拿起那个纸包。纸包很轻,有一种柔软的质感,很明显装着属于人类的长发。聆鹓和弥音尚不能完全理解这样的行为,或许是……一种纪念?就连寒觞也不够肯定。他知道,发肤血甲,甚至是汗水、眼泪,也是属于个体的一部分。而单单这一部分,就可以是某些仪式的材料或是法术的载体。它们能有很多种使用形式,也有很多种存在意义。寒觞并不确定睦月君为什么这么做,更不知道他希望谢辙做些什么。他们都看向卯月君,希望得到答案。
“他并没有交代什么——他不能说话了,也心无杂念。但请放心,六道无常是绝不会轻易这样失去生命。”
“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伤成这样?”薛弥音终于开口了,“我听……听说六道无常即使肉体受损,也可以不断再生,无非是时间和状态的问题。就算让你们精神失常,也是很难做到的——做到了也会很快恢复。这次怎么就这么慢,这么严重?到底是谁……”
卯月君安抚道:“多种原因赶在一起,只是不巧罢了,谁也不必为此自责。想必睦月君尚还清醒,也不会希望你们为他这般顾虑。不过这次的敌人确实棘手。妄语之恶使,唤作谰,本名无庸蓝。他拥有召唤天狗的血脉,但他的天狗有些不同……我们称之为魇天狗。”
“又是恶使?”
“妄语?”
“无庸氏?”
“魇天狗?”
四个人同时发出了四个反问,无不带着迷惑。卯月君首先看向了寒觞——他似乎知道无庸家族的事。其他人对此也确实更感兴趣,便将目光投向了他。
“呃,我知道的不够多。不过,印象里他们家几乎都是阴阳师,而且都是猎魔人。现在对于阴阳师的分类好像已经没那么明确了。严格来讲,老谢算驱魔师吧?无庸一族虽然干的是猎魔人的行当,但却也役使着各式各样的妖怪,所以他们也算作役魔使。他们的名声……不是特别好,因为以捉拿和猎杀妖物为目标、为获利手段的人,能有多好地对待它们?若不是令妖怪心悦诚服地成为式神的话,只是一味使用暴力方式奴役,再怎么强迫,它们本身能释放的力量也是有限的。所以近十几年,无庸氏似乎安静了些,也不知是不是在打其他鬼主意。反正在妖怪的世界,他们还挺臭名昭著的。啊,对了,他们好像还与尹家有合作,尹家在觊觎那些法器……就是南国留下来的那些。”
寒觞委实是见多识广,给其他人好好上了一课。谢辙知道的不算多,这么一说,他也更清楚了些。卯月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泷邈上前帮她倒了一杯茶,替她说道:
“你的直觉不错。至于我们为何叫他的式神为魇天狗……是因为那东西已经不能被称之为活物了。天狗作为式神,也是有寿命的。我们不知他的天狗是怎么死的。或许是经历了残酷的战斗,亦或是有其他什么意外,总之悲剧就是发生了——在无庸家族里并不奇怪。而妄语之恶使,谰,使用了某种方法让它继续效力。阎罗魔并未追查,兴许他钻了什么空子。如今驱使那魇天狗行动的,除了契约、本能,还有……一把六道神兵。”
谢辙明白为什么卯月君要找到他了。
卯月君喝了口茶,轻声道:“您是聪明人,我便不多说了。”
谢辙点点头,也说:“我知道您的意思,我不会拒绝。但那是什么兵器?”
“怨蚀。我们推测魇天狗凭饿鬼之刃的特性追杀猎物,服务于无庸家,也借此吞噬其他活物的实体与灵魂,来维系甚至壮大自己的存在。”
“明白了……”谢辙皱起眉,“那,是要我立刻行动么?”
“不打紧。我知几位另有目的,您先陪着友人便是。毕竟妄语也行踪不定,最麻烦的是,他身边跟了一个狐妖。”
“狐妖?”寒觞忽然站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纵使位置再偏僻,他的动静还是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弥音立刻抬手示意他坐下来,谢辙也拉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僵硬地坐了回去。他的目光依旧热切,十万火急般凝视着卯月君。
“我知道您的境遇……但神无君并未向我解释太多就离开了。”
“别激动,既然他们行踪不定,我们还是得找云外镜。”薛弥音立刻提醒他,“再者,这不还没确定是谁么?说实话,我们其实还答应归海氏,要找到神无君。我们还要记得想办法让他们联系才行。”
“这件事,我们倒是处理了。”泷邈忽然接过话茬,“我们本在追击两舌之恶使,后来遇到一个孔雀精。那家伙声称自己是归海氏的结拜兄弟——如果我们说的是同一人。他在找一个鲛人,而鲛人在找神无君。后来,我们在见到睦月君与神无君时,向他说了这件事,他说他从不知道有什么鲛人找过他……而且还说,对上千年的破事没什么印象。”
“……”
店里稍微安静了一些,许多客人已经吃完饭离开了。小二们收拾着碗筷、擦桌子、扫地,依旧十分忙碌。这顿饭他们已经没什么胃口,硬着头皮扒了几筷子,都不想再吃了。到这会儿,虽然吃饭的人不多,但还会有人来喝茶,毕竟这家店的艾茶十分有名。恐怕卯月君选择这个地方和这个时间,也是考虑了此种原因。在这儿待多久也不会引人注目,且十分合理。
“关于恶使……您知道多少?”
卯月君好像猜到聆鹓会这么问似的,并没有感到意外。她只是保持微笑,轻轻朝她点头,然后陷入短暂的思索。谢辙对此也很在意,因为自打他们第一次见到恶使之后,麻烦层出不穷。而且他也很清楚,倘若十恶现世,这江湖终究是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若能在恶性循环之前就加以阻止,那便再好不过。恐怕睦月君当初将剑留给他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
饭菜剩了小半儿,寒觞高举双手拍了拍,让小二将剩下的食物换到小盘子上,然后上一壶招牌的热茶,再加两个茶杯。小二利落地完成了任务。桌前的茶杯冒着袅袅的热气,卯月君的面容在后方若隐若现。
杀之恶使,枫。关于他的事,谢辙他们已经很清楚了,甚至还与他有过不浅的交集。他是被失去孩子的山鬼所养大的,原本就脱离人类生活,缺乏许多与人相处的、必要的常识。除了简单的语言交流外,想与他实现真正的沟通极为困难。同样,他也无法理解,更不会遵守人类群体的准则。律令与道德在他眼中形同虚设,何况他对人类并不信任——他唯一信任的养母就是被那愚昧的村子所害。他的经历与情感同切血封喉发生共鸣,与那把妖刀相互利用。时而是他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刀刃,更多时候,他会被这修罗之刃左右。它需要新鲜的血,而杀戮一旦开始,就难以停止。迄今为止,已经发生了数场悲剧,就连睦月君几乎以性命所换来暂时的抑制,也得以破解。罪魁祸首,便是当初交付切血封喉给这孩子的朽月君。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这个无常鬼究竟有什么目的。
盗之恶使,叶雪词。过去她的确是有些小偷小摸的毛病,但她早已不满足于实物的夺取。现在她所痴迷的,是窃取人们的秘密。她的童年原本十分普通,上头还有个兄长。虽然她爹娘有些传统的重男轻女,但对她也没有差到哪儿去,兄长也待她不错。可她生来就是个凉薄之人,恶劣的种子打娘胎里就在她心中扎了根。后来她也算得上是家破人亡,却是她自己一手造就的。因一次意外,她获得了云外镜的碎片,招致妖变,从此成了恶使。碎片助长了她的行为,也令她能更轻易地窥探世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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