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出了寒月到底还没暖和起来,一夜过去,榻边儿的炭火熄了,虽余烬犹温却已是**之末,那丝丝缕缕的寒意从窗缝子里钻进来,扑入帐中,便铺盖的厚实也终有些抵挡不住,更何况皎娘本就身子弱,又兼上月十五出门看灯,因相公兴致好,于那明楼下多逛了会子,着了寒凉有些担不住,勾起旧疾,近一阵子身子都是倦倦懒懒的,没什么精神,昨儿虽早早歇了,却因身上不大舒服并未睡实,如今被这清晓的寒意一浸哪里还能再睡,微侧头见窗外晨曦微露,耳边听见街上的行者头陀敲板子报晓的声音,已是卯时正刻。
遂坐起身子唤了一声,使唤婆子进来拢起床帐低声道:“大娘子可觉的如何,昨儿大爷临出去前特意交代下来让仔细看顾着,若吃了那药仍不见好,今儿便让老婆子去街上的春芝堂寻个经验老到的大夫来瞧瞧,横竖不能再耽搁了。”
皎娘不想麻烦,毕竟这婆子也有了年纪,身子骨再好腿脚到底不如年轻人,一大早怪冷的,便道:“吃了那药倒是比昨儿觉着松快了些,李妈妈不用跑了。”
皎娘也是无奈,自己这身子弱也不是一朝一夕,娘胎里便是积弱的底子,自记事起药方子都不知吃了多少,好在爹娘精心请医问药的,终调养的好了些,却仍比不得那些康健姑娘,也正因这个缘故,当日里相公遣媒人上门求亲,爹娘好生犹豫斟酌了些时日,方才应下。
皎娘知道爹娘的心思,大约是怕错过这门亲事便再寻不着了,说起来也的确是桩不错的亲事,她这相公姓潘名复字孝仁,虽不是这燕州人氏,却跟燕州望族潘家沾了亲,即便有些远终归是正经亲戚,当年家乡遭了瘟疫,爹娘兄弟都没了,就活了他一个,便来燕州投亲,依着潘家的学塾攻读诗书,以求有个好前程,性子沉稳,脾气温和,读书刻苦,前些年中了乡试,后来考了几次均未中,便熄了蟾宫折桂的心思,在衙门里谋了个文书的差事,虽薪俸不多,倒也足够使费,如此几年下来积了些银子,买了一处院子,置了房产便托媒人上苏家说亲。
皎娘的父亲是位老秀才,虽未中试却满腹经纶颇有才学,一直被聘在潘家的学塾里当先生,算是潘复的老师,以往在学之时,父亲便曾夸过这个学生沉稳踏实,一见上门求亲,掂量了掂量倒是一门好姻缘,只是这无父无母也没个兄弟姊妹的,实在孤清了些,便有些犹疑。
那媒婆子是见惯了场面的,一听话音儿哪还有不明白的,便笑道:“虽是家里人少些,可依着我却是难得的好事呢,想我孙婆子做了二十多年媒,远的不说,便这燕州城里,说成的姻缘便是数不过来呢,这么多门亲事,过得好的且不论,便说那些过得不如意的十有**脱不开个婆媳妯娌,姑嫂这些啰嗦事儿,这没爹没娘也没兄弟姊妹的,也就没这些啰嗦事,过了门没婆婆立规矩,也没姑嫂妯娌鸡吵鹅斗的,只管关了门过自己的亲亲热热的小日子,潘大爷又有衙门里的好差事,虽不是大富大贵,总归不愁吃穿使费,况又跟潘家沾着亲戚,潘大爷还是您老的学生,脾气秉性知根知底儿,您说说这不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事吗”
玉秀才听了媒婆子的话,忖度了几日便点头应下了。
爹询她意思的时候,皎娘自己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事实上,她真没什么想头,能活着过顺当日子就好,至少比上一世强,说起这个也是皎娘压在心底的秘密,不知是老天爷哪儿出了什么差错,还是上一世魂归地府时未喝那碗孟婆汤,总之她如今依然清楚记得前世之事。
前世的她不是燕州人但家里的境况跟这辈子差不多,爹娘和善,对自己亦疼爱有加,可惜她是个短命无福的,只堪堪活了十六年,再一转眼便是今生了。
这些事蹊跷的紧,自是不能说于人知,便父母也一样,有道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真要说出来只怕不是以为她疯魔了,便是认定她鬼怪附身,倒闹的不得安生,况虽历两世说到底也没甚差别,不管怎样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安稳平顺便是。
至于嫁人,姑娘大了总归是要嫁的,潘复虽算不得相熟,却也见过几次,相貌端正,性子亦温和,跟父亲有师生之份,算是知根知底,嫁他总比旁的不认识的好些,更何况,这个病秧子一样的身子,人家都不嫌弃上门求娶,自己还挑拣什么,横竖是过日子,安稳便好。
倒真如媒婆子所言,自成婚之后,夫妻虽算不得恩爱却也能相敬如宾,潘复知道皎娘身子弱,还特意雇了两个使唤婆子,一个在厨下一个在屋里伺候,家里的大小活计也用不着皎娘操心,倒比在娘家的时候还更清闲些。
屋里这个使唤婆子姓李,原是个老寡妇,不能生养无儿无女,先头东家西家的做些零碎差事,勉强过活,后谋了这个长久差事,便格外上心,皎娘平素唤她李妈妈,这李妈妈手脚利落颇为能干,皎娘很是满意,只一点,嘴有些碎,时不时便会打跌起许多话来劝自己。
正想着,果就听这婆子道:“大娘子别嫌老婆子多嘴,这男人家就跟那天上的风筝一样,要家里的绳子拽着些才能妥当,若是家里的绳子头松了,外头不定来一阵邪风,呼啦啦可就不知刮哪去了,便大爷的性子好,人正派,也架不住外头有那勾魂儿的不是,说到底两口子还不就是那点儿事,只大爷心里头惦记着大娘子,您这手上的线绳紧上一紧,再说两句知冷着热的贴心话儿,人不就拢回来了,这人回来,心也就跟着回来了,赶明儿您调养好身子,再生个大胖小子,可不就齐活了,还有什么可愁的。”
皎娘自是知道李妈妈并无恶意,也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只不过有些事她并不知晓,皎娘也不想说给她听,一个毕竟是他们夫妻间的私密,与外人不相干,再一个她自己私心里也没觉着这样不好。
不过,相公近日的确有些不同以往,他虽在衙门当差,却不过一个文书,抄抄写写的差事,并不很要紧,平日里便有应酬也是衙门里的同僚兼或曾在学塾里的同窗,寻一处酒肆吃吃酒便了,至多起更就能家来,可近半个月来却一日晚似一日,昨儿晚上更是整夜未归。
且,近些日子每每回来总是吃的半醉,沾了床榻倒头便睡,转日一早便又去衙门当差,两口子便未得机会说底细,皎娘想着或许今儿相公回来,自己询个缘由。
正想着,却忽听外头相公的声音传来:“家里寒酸地方小,梁兄可莫要嫌弃才是,快请进,请进。”接着便是一个陌生的男声:“潘兄何出此言,你我真心相交,引为知己,怎有嫌弃一说,只是虽你我一见如故,却一直未得机会拜见嫂夫人,已是失礼在前,如今惊鸿又贸然来访,若是惊扰到嫂夫人,可是惊鸿的罪过了。”
潘复忙道:“既是真心相交,又何必外道,况梁兄此来是为内子医病,何谈惊扰,实不相瞒,内子自来身子不大康健,偏那日灯节上贪着热闹,多逛了一会儿着了寒凉,便一直病着,吃了好些药也不见好,我这心里急的什么似的,昨儿还想着遣人去春芝堂寻个经验老道脉科灵便的大夫来瞧瞧,总不好一直这么病着,不成想真佛就在眼前,亏得我还巴巴的想着春芝堂呢,若梁兄能医好内子的病,内子必然千恩万谢,欢喜都来不及又岂会怪罪兄台。”
皎娘先时听见这陌生男子的声音,心下一惊,待听的相公后面的话,方才明白是丈夫请来给自己医病的大夫。
只不过,这声音略低沉,听上去甚为年轻,猜着不过二十上下,倒不曾听说燕州城里有如此年轻的大夫,莫非是外省新来的?如此年轻的男大夫贸然进入内宅,为女眷看诊总有些不大妥当,只是人都请来了,又说是来与自己瞧病的,却不好拂了相公的好意,更何况,听声气儿,已在外厢,便想避也是来不及了,便忙整理的衣裳躺下,并让李妈妈重新放了帐子下来,权做个回避之意。
这边刚收拾妥当,那边团花如意的门帘子便打了起来,皎娘透过床帐见她相公潘复引着一位身姿挺拔颀长的青年男子进来,隔着帐子影绰绰看不清脸,可那气势着实让皎娘有些意外。
皎娘虽不大出门,但好歹活了两世,这一世的父亲还是书塾里的先生,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父亲的学生总是见过几个的,且潘家又是燕州望族,学塾里虽有不少似相公这样依附着亲戚关系来读书的清寒学子,更多的却是潘家门里的子弟,出身富贵,年节的时候偶尔也会执弟子礼来家里拜望,一来二去,皎娘也照过面,如今瞧这位的气势,仿似连那些潘家族的嫡系子弟尚不能比,可见是个来历不凡的,听着话里话外的语气热络亲近,竟是颇有交情,也不知相公何时认得了这么一位朋友,自己竟丝毫不知。
而,这样的人难道真会是医病的郎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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