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的言语和动作,会给人十足的安心感。宫九不可抑制地感到可靠,他垂下眸子,认真地回应:“……嗯。”
他们在房门前停驻。里面传来男人的啜泣声,低沉而嘶哑:“抱歉。”
是凳子跌落的声音,还有绳子被解开的声音。
男人重复了一遍:“抱歉。”
夏季的夜总是来得很晚,暮色还没有到来。可是晚风吹到身上,却是冰冰凉的。
宫九的手像藏了一块冰。
严胜拉住面前的小孩,掰着他的下巴让他扭过脸,才发现这死皮赖脸总是带着笑的孩子哭了。
严胜蹲下身,轻柔地将对方眼角的泪抹去。他轻声哄着:“有的时候……事情总是与想象有出入。”
他歪着头:“你想听我告诉你一切吗?”
宫九尝到了自己眼泪的味道。咸的,难吃极了。
他恍惚想起了上一次的经历。啊……那时发生了什么?他在路上撞见了严胜,拉着对方想去找娘亲。少年剑士后来挽住他的手,问他想不想知道真相时,他是怎么回答的?
他说:我不想听。
宫九说:“……请告诉我吧。”
——太平王妃是他国刺探情报的探子。
她没做错什么,她只是日久生情,又有了家庭。她的心寄托在了这个她不属于的国中。她无法再将情报寄回,也无法再面对有所察觉的太平王。
所以她自尽了。
严胜静谧的眼眸望着他,剑客的神情渐渐柔软下来。他看着天空那如血一般的色泽,对宫九说:“这就是真相。”
宫九问:“真相总是这样残酷的吗?”
严胜垂下眸子:“……真相向来残酷。”
夜晚,宫九从床上爬起来。
知了的声音吵得他睡不着,他望着窗外黑漆漆的一切,混沌的思想开始波动。
夜晚会让人忍不住胡思乱想,宫九也免不了俗,他想:……我的兄长是这样温柔的家伙吗?为什么我之前一点都没有察觉呢?
这一切真奇怪,简直与梦境一般。
好喜欢这样的梦。待上一辈子都好。
他摸了摸一旁的木笛,那本是他想赠与严胜的礼物。只是不舍得在上面刻下旁人的名字。所以放在枕边,一直没有送出去。
可是总是要送出去的。无论是礼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拿起笛子,在深夜中敲响了严胜的门。
严胜没有开门。
宫九的心一下提起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成?他在外面呼唤了一句:“兄长?”
往日里,严胜必然会回复他一句“别叫我兄长”。
没有人回应,但屋子里响起了桌椅被推翻的动静声。
宫九微微眯起眼睛。他在门上开了个小孔,想窥探里面发生了什么。隐约倒是见到了严胜的身型,似乎是躺倒在地上,一副没有力气在努力忍耐的模样。
宫九心头一紧,他将窗猛地撞开,而后整个人翻进房内。
“兄长?”宫九轻轻拍了拍严胜的肩膀,“你还好吗?发生了什么?”
“——”
“你说什么……?”
“——”
宫九坐在地上,他努力将兄长扶起来,用耳朵对着对方的嘴唇:“兄长,再说一遍好吗?”
他终于听清叶障目在说什么了。
叶障目说:“好饿。”
恶鬼露出了如梦如幻的微笑。
他说:“好香。”
宫九吃痛:“呜……!”
他向后倒退一步,但严胜稳稳地拥住宫九,不让温热的食物离开半步。
大量的失血让宫九头晕目眩。
而更让他感到茫然的是现下的情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双遮盖在黑色布帛下的眸子轻轻地眨呀眨,这令宫九不由想起了那无名岛上的叶障目,他有些不安兄长此时的状态,他也好奇兄长面罩下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他的手轻轻一抖,轻盈的黑布就这样落下。
那三双眼眸安静地盯着他。
宫九忍不住惊呼,但在下一秒,他生生将这一声压抑在喉咙里。
因为在破碎的月光下,他看见了兄长眼中泛着粼粼波光的泪。
为什么要这样难过?
用这样狠的力道,想将我吞之入腹的可恶家伙,分明是你不是吗?
想吃掉我,还好意思流眼泪?笑死人了。真笨。
“品尝食物的礼仪之一,就是双手都必须端整地摆放在桌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用双手抱着我?”宫九皱着眉低头,发现严胜的手被牢牢系着。绳子的另一段在床柱上。宫九于是轻巧地解开严胜手上系着的布料,那布料系得死紧,硬是勒进了皮肤里,烙下几道血印。
解开束缚后,宫九看向严胜,他伸出手,笑着呼唤:“是饿了吗?尝尝我吧。我可甜了。”
哪有人会这样夸自己的?
严胜闭上眼眸,他深深吮吸了几口,终于按捺住将对方吃下去的念头,只是用舌头不住地舔舐对方肩头的伤口。
好饿。
但……必须忍耐。
。
那只木笛到底还是送出去了。严胜收下了笛子,让宫九刻个1。
宫九还是很不高兴。这次,他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要刻这个字?”
他半垂下眸子:“那是代表了什么人吗?”
严胜:“是弟弟。”
“我不是你的弟弟吗?”
年长的剑士有些哑然,他好笑地摸了摸宫九的头发,心中的感怀都被冲淡了些许:“……因为不想忘记,所以更需要努力铭记。”
“那我呢?”
“你就在眼前。”严胜乌黑的眸子望着宫九,“所以,看着你就可以记住了。”
犯规。
宫九捂住脸,红红的耳垂却露在了外面。严胜转过头,将那枚木笛小心地放在怀中。
这是两位弟弟的联系。
必须好好珍惜。
过了几个月,有一个古怪的老头子找上宫九。问宫九想不想加入他的组织。
宫九拒绝了:“不想。”
那老头微妙地看了他一眼,啧啧称奇:“你是老夫第一个看错的人。”
宫九没搭理他,转身跑去找严胜,说是遇到了个奇怪的家伙。
严胜摩挲着剑,眸子闪过一道冷光:“谁?”
宫九有些紧张,他拉住严胜的手:“你不一定打得过他。别去。”
严胜觉得有些好笑,他摇了摇头,带着宫九一起走:“我在这,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双握着的,冰凉的手。
充满了安心。
很快就再没听见隐形人的消息。
有天,宫九撑着脸,跟严胜说:“你不想当将军了吗?”
严胜蜷缩起手指,他的耳尖有点微微发红。岁月让他更加内敛了一些,尤其是情绪上的变化。
“想的话,就去吧。”宫九趴在桌上,犹如黑曜石一般的眼望着兄长,里面满是认真:“去做你想做的事,无须顾忌我。”
严胜一走就走了五年。
然后摘了大将军的头衔回来,一闲,便又是闲了五年。
宫九一直跟着严胜。严胜去打仗,他就去做军师,严胜回京城,他就去当王爷。
陆小凤向严胜举杯,笑得醉醺醺夸赞:“你们兄弟两,是我所见过的,感情最好打的兄弟了。”
“情同手足,这成语竟然是真的。”
宫九没理他。
严胜侧过头看宫九,他的眼角落下长长的红霞。严胜轻声说:“其实,你也应当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一直跟着我。”
“我就想跟着你。”
“我却想让你当自己。”严胜轻碰宫九的酒盏:“追一个人追太久了,你会忘掉自己本来的颜色。……这样可是非常可悲的。”
宫九沉默了一会。
他说:“容我想想。”
酒到半旬,陆小凤已然醉倒。他是酒中的豪杰,只可惜他遇到的两位,一位是千杯不倒,一位有强悍的体质撑腰。所以先喝醉的人,竟然是他。
碍眼的家伙终于闭嘴了。宫九为严胜又斟了杯酒,他认真地问了一个一直在他心中驻足的问题。
“兄长,我之于你,缘一之于你,究竟是何物呢?”
严胜哑然:“为什么……会想问这个?”
宫九说:“这很重要。这决定了我对我来路的思考。兄长,你必须认真回答我。”
严胜无奈地弹了一下他的额头,说:“你是凡人。我也是。”
“凡人是什么?”
“是拥有权利追求幸福的人。”
“那缘一呢?缘一是什么?”
“他是太阳。”严胜说,“是高悬在心头的梦。”
而梦总会完结。
宫九忽然有些惶惶,他吞吐了一下。然后便听见严胜问:“怎么了?直说罢。”
宫九说:“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你总是什么都不说,我总是很害怕,怕你会讨厌我,怕你会抛下我,怕你永远不用正眼看我。”
“孩童的烦恼。”严胜失笑,“我于你,可向来是无话不说。”
是的,剑士从不说谎。他不说话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无话可说。
但在梦里,他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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