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三章（2 / 2）

梁太医说起此事，还觉得很是来气：“叫他设法耗干净了给老夫看看，他又嫌累，每次都叫唤胸口疼。”</p>

治伤时老主簿也看着了，小心替云琅解释：“小侯爷的确是胸口疼，不是叫唤……”</p>

“他那伤日日都疼，月余就要发作数次，五六年也等闲过来了，怎么如今就不能忍一忍？”</p>

梁太医吹胡子：“就是叫你们府里惯的，娇贵劲儿又上来了，受不了累受不了疼的，吃个药丸都嫌搓得不够圆。”</p>

老主簿无从辩驳，只能好声好气赔礼，又给梁太医续了杯茶。</p>

梁太医拿过茶喝了一口，又继续道：“如今正好赶上内力耗竭，你又给他用了化脉散，错过这一次，又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p>

梁太医道：“不破不立，正好趁此机会下下狠心，将他伤势尽数催发出来，一样一样的治。”</p>

老主簿已忧心忡忡看了三日，终于等到梁太医愿意解释，忙追问道：“能治好吗？”</p>

“怎么就治不好了？”</p>

梁太医发狠道：“病人不信自己能治好，大夫再不信，岂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p>

梁太医重重一拍桌案：“就叫你们王爷想办法！这些天不叫他下榻，叫他听话，疼哭了也不准管他……”</p>

老主簿刚潜心替王爷搜罗来一批话本，闻言手一抖，险些没端稳茶，仓促咳了几声。</p>

梁太医这三天都操心操肺，凝神盯着这两个小辈，生怕哪一个看不住了便要出差错。此时见萧朔醒了，也放了大半的心：“那个怕吵，躺在里头，你若想看便进去看。”</p>

萧朔仍坐在榻上，虚攥了下拳。</p>

他能临危笃定，此时太过安稳，却反倒没了把握。静了片刻低声道：“他——”</p>

“这两天难熬些，老夫给他灌了麻沸散，估计一时醒不了。”</p>

梁太医苦云琅久矣，难得有机会，兴致勃勃撺掇：“你在他脸上画个猫。”</p>

萧朔：“……”</p>

梁太医仁至义尽，打着哈欠起了身，功成身退。</p>

老主簿叫来玄铁卫，将这几日寄宿在府上的太医送去偏厢歇息，转回时见萧朔仍静坐着出神，有些担心：“王爷？”</p>

老主簿掩了门，放轻脚步过去：“可是还有什么没办妥的？交代我们去做，您和小侯爷好好歇几天。”</p>

“无事。”萧朔道，“他这几日醒过么？”</p>

老主簿愣了愣，摇摇头：“哪里还醒得过来？小侯爷那边情形不同，太医下的尽是猛药，我们看着都瘆得慌。”</p>

“您嘱咐了，小侯爷怕疼，叫我们常提醒着太医。”</p>

老主簿道：“太医原本说左右人昏过去了，用不用都一样，真疼醒了再说。我们央了几次，才添了麻沸散……”</p>

萧朔点了下头，手臂使了下力，硬撑起身。</p>

老主簿忙将他扶稳了：“王爷……可还有什么心事？”</p>

萧朔摇摇头：“余悸罢了。”</p>

老主簿愣了愣，不由失笑：“开封尹同连将军送王爷回来的时候，可没说余悸的事。”</p>

此事闹如今，只消停了一半，尚有不少人都悬着烤火，等琰王府有新的动静。</p>

开封尹在府上坐了一刻，还曾说起琰王从探听到襄王踪迹、到赶去玉英阁处置，不到半日，竟能将各方尽数调动周全，原来韬晦藏锋至此。</p>

如今朝中，侍卫司与殿前司打得不可开交，开封尹与大理寺每家一团官司，诸般关窍，竟全系在了这些天闭门谢客的琰王府上。</p>

“明日上朝，我去分说。”</p>

萧朔道：“他——”</p>

萧朔抬手，用力按了眉心，低低呼了口气。</p>

调动周全。</p>

哪里来的周全。</p>

要将人护妥当，没有半分危险，再周全也嫌不够。萧朔拼了自伤，逼连胜将自己击昏过去，梦魇便一个接着一个，缠了他整整三日。</p>

一时是开封尹赶得不及，叫大理寺卿设法搜身，困住云琅不放。一时是连胜护得不妥，让侍卫司找了什么机会，暗地里再下狠手谋害。</p>

此刻醒了，见诸事已定，反而如堕梦中，处处都透着不尽真实。</p>

“您忘了？”</p>

老主簿扶着他，低声道：“回府时您醒过一次，问了小侯爷……我们说了没事，您还不信，一定要叫我们将您抬去看一眼。”</p>

老主簿平平常常送了两位小主人出门，战战兢兢把人接回府。脚打后脑勺地带人忙活，眼睁睁见着王爷被扶到榻边，碰了碰熟睡的云小侯爷，强压的一口血终于呛出来，栽在榻下再没了声息。</p>

老主簿守在边上，几乎被王爷吓得肝胆俱裂，一时已做好了两人化蝶归去、将王府一把火点了祭二人英灵的准备。</p>

火把都找了几根，才被梁太医一碗水泼醒，扯着领子揪回来，紧急去找了要用的银针药材。</p>

“下回再不可这般吓人了。”</p>

老主簿比萧朔更后怕得厉害，苦着心劝：“若不是梁太医说了，您那是强压的淤血，昏过去是因为体力不支，我等都要——”</p>

萧朔阖了眼：“都要什么？”</p>

老主簿没敢说，生怕再叫王爷受了惊吓：“您先坐下，喝一盏茶缓一缓。”</p>

萧朔并未拒绝，由他扶着坐在桌前，接过滚热茶水，在掌心焐了焐。</p>

此次大理寺纵火、玉英阁焚毁，他与云琅虽是其中关窍，却也一样并非自主，是被形势卷进其中。</p>

皇上打草惊蛇，惊动了襄王，才会有开阁取誓书之事。襄王派人取书，才逼得皇上派人先下手为强，一把火烧了大理寺。</p>

若非云琅当机立断，他安排得再周全，也拿不到那份各方争抢的血誓。</p>

若不是他见了那大宛马队，忽然生出念头，抢在云琅前面追查，不叫云琅另行涉险，也来不及赶去周旋，设法脱身。</p>

丝丝入扣，步步踩在刀尖上，哪一处差了半分，都搏不出如今这般结果。</p>

亦或是……这也仍是场梦。</p>

萧朔用力攥了茶杯，牵动伤处，额间薄薄渗了层冷汗，闭上眼睛。</p>

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成了习惯，凡太好或太坏的都是梦魇，要将他困在其中不得解脱。</p>

他也做过云琅回来的梦，也梦见过两人坦诚相见，梦见过诸般是非落定，府外雪虐风饕，府内灯烛安稳。</p>

也梦见过两人对坐烛下，闲话夜语，把酒问茶。</p>

……</p>

不可沉迷，不可没入。</p>

萧朔胸口起伏，低咳了几声，无声咬了咬牙。</p>

倘若眼前诸般景象，竟也只是个梦，在梦里试图俘获他的魇兽未免太过高明。</p>

若随老主簿去了内室，见了云琅躺在榻上宁静安睡，他便更无可能再挣脱出去。</p>

“王爷？”老主簿终于察觉出他不对，皱紧眉，“您可是又不舒服了？”</p>

老主簿跟了他多年，清楚萧朔情形，当即便要再去叫梁太医，被萧朔抬手拦住：“不必。”</p>

老主簿有些迟疑，半跪下来，仔细看着他脸色：“王爷。”</p>

“府上可寻着了烧刀子？”</p>

萧朔静了静心：“给我一碗。”</p>

“小侯爷那次说的，上了战场喝的那种烈酒？”</p>

老主簿一阵为难：“还不曾，那酒酿得粗劣，汴梁是不卖的……”</p>

萧朔闭了闭眼，用力靠向椅背。</p>

“王爷，您伤处尚未收口，不可受压。”</p>

老主簿忙拦他，有些着急：“这不是梦啊，您的确同小侯爷拼出了如今这般局面，那誓书叫开封尹看过了，是真的，给藏小侯爷的密室里了。您护住了小侯爷，殿前司和咱们府上都没事。什么也没弄丢，一个人都没出事，都好好的……”</p>

萧朔阖了眼，低声冷嘲：“我几时竟有这般好运气。”</p>

老主簿话头一顿，被萧朔的话牵动心事，胸口蓦地满溢酸楚，竟没能说出话。</p>

“如今府外。”</p>

萧朔道：“朝中是何态度？”</p>

老主簿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一怔，揣摩着道：“不很明显，皇上——”</p>

萧朔平静道：“皇上拿捏不准，一时竟也没了处置。只将诸事搁置，说是大理寺不慎走了睡，叫开封尹草草结案了事。”</p>

老主簿张口结舌，看着这几日都不省人事的王爷：“正是，您如何知道的？”</p>

萧朔：“京中无事，反倒比前阵子更为平静。府外的确有些探子徘徊，但玄铁卫严阵以待数日，却无一人来探。”</p>

老主簿瞪圆了眼睛：“正是……”</p>

萧朔用力按了下眉心：“大理寺卿日日来问，前几次递的还是自己的名帖，今日终于横了心，送了一份集贤阁阁老杨显佑的手书。”</p>

老主簿错愕无话，竟不知该不该应声，愣怔在原地。</p>

“桩桩件件，都如我所愿。就连他的旧伤，也已有了转机。”</p>

萧朔咬牙：“叫我如何不觉畏惧，怕自己仍困在梦中？”</p>

老主簿几乎已被唬住，骇然琢磨半晌，竟也不很肯定了：“那您再愿一个，老仆看看对不对……”</p>

萧朔强压下焦躁，沉声道：“还有什么可愿的？无非他仍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好好安睡养病。”</p>

他一向不放纵自己沉湎，终归再忍耐不住，几步过去，掀开内室窗前布帘：“就如这般——”</p>

萧朔：“……”</p>

老主簿：“……”</p>

老主簿大惊失色：“小侯爷？！”</p>

按梁太医说的，云琅此时就该老老实实躺在榻上睡觉，好好安睡养病。</p>

老主簿寸步不离守在外屋，就这么活生生守没了人。对着空榻一时慌手慌脚，团团转着在外屋找了几圈。</p>

萧朔心头骤悬，顾不上许多，抬手推开门，快步进了内室。</p>

才踏进门，一盆化了大半的雪当即被带翻下来，当当正正扣在了萧小王爷的头顶。</p>

老主簿没在床榻夹层里找着云小侯爷，惊慌失措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p>

萧朔叫雪扣了个正着，湿淋淋透心凉立在门前，摘了头顶的盆，看了看。</p>

梁上原本半蜷了个人影，被底下动静吵醒，跟着一晃，半睡半醒间，脚下踩了个空。</p>

老主簿蹲在外屋，吓得一颗心活生生碎成十八瓣：“王爷——”</p>

萧朔松了手，叫盆掉在地上，上前两步，抬手朝人影回护着接稳。</p>

云琅脚滑，一跤结结实实砸在萧小王爷怀里，眼前冒着星星，昏沉沉咧嘴一乐。</p>

萧朔低头，视线落在云琅身上。</p>

“王爷。”老主簿颤巍巍道，“您——”</p>

萧朔：“醒了。”</p>

老主簿：“……”</p>

老主簿看着眼前情形，不太敢问，磕磕巴巴：“云小侯爷……”</p>

萧朔此时不能动气，用力阖了下眼：“叫他下不了榻，叫他乖，叫他哭不出声。”</p>

老主簿隐约觉得王爷记错了梁太医的医嘱，匆忙追了两步：“王爷！等——”</p>

琰王殿下不准备等，抱着天下掉下来的云小侯爷，几步进了内室，砰一声重重合上了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