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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母亲在香山租了房子,常与关露来往。有时还带我去看关露。我记得,关露的鼻子总是红红的,有点像酒糟鼻,烫发,身材瘦小娇弱。

即使关露名声“很臭”,母亲还是与她的关系不错。母亲在香山的房子,最初就是关露四处奔走,帮母亲找来的。

还记得母亲带我头一次去见关露的情景。临走前,她睁大眼,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关露是个大特务,那神情像是在谈一个很可怕很可怕的危险人物。我很不明白,既然是个大特务,母亲为什么还要去看她呢?母亲这么干不是两面派吗?

有时母亲甚至头顶烈日,步行到她的住处。跟她聊家常,嘘寒问暖,聊各种事,没完没了,有时还送给她些城里带来的小东西。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母亲为什么对一个“大特务”这么亲热呢?为什么对一个“大汉奸”还嘘寒问暖呢?我那时也就十来岁,很不理解母亲,感到母亲口是心非,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关露独居香山一农民小院,树木丛生。1955年肃反运动中,受潘汉年冤案的牵连被捕入狱两年,释放出来后,也从没有正式给她平反,恢复名誉,群众威信很低,没人敢沾。其实她是受地下党领导廖承志的派遣才去当“汉奸特务”的。

母亲就以这样的“口是心非”,委婉地给悲苦寂寞的关露,送去一缕温暖。“文化大革命”中,1967年关露再次被捕,一关就是8年。1975年10月20日,母亲在日记中说:

被关了几年的关露前些时候放出来了。她仍然住到原来的房子里……自己生活很节省,几乎把钱都用在修房上。……关露是一个很好的同志。30年前,党派她做过日本人的情报工作,很有成绩。据说,她曾见过日本天皇。后来,在上海她的面目将要暴露时,党送她到了新四军中。在新四军中,她就因“汉奸”嫌疑被审查过。1955年“肃反”时又被抓起来审查(也因她是被潘汉年发展入党的)。文革后再被审查。可是,每次放出来后,她都是高高兴兴的,从没有一句不满的牢骚话。这次,她告诉我,她关在秦城监狱中,里面生活不错,有抽水马桶,有图书馆,有时还可以散步……听她叙说,我心里很难过。前些年,我、王莹、关露三个人都住在香山,经常你来我往,互相看望。听说,文革中王莹被捕后已死于狱中,关露虽然出来了,可是,她又在弄房子……我写作忙,没有时间常去看望她,但想起她来,总有一种不大舒畅的感觉。她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比起她来,我幸运多了。……关露总是在造房、造房。造好了,将给谁住啊?她忘了她已是将70岁的人了。

关露年轻时结过婚,短暂地维持了3年后离异,终生未再嫁。晚年凄苦,病弱缠身,平反后9个月,用安眠药结束了苦难的一生。

17小胖姐1

母亲恢复组织生活后不久,领导上同意她写一部抗日战争的作品。她越来越经常住在香山。在那儿租了房子,户口也转到了香山,钱与父亲分着,等于跟父亲分居。父母之间的感情本来就有问题,随着文革的彼此揭发,两人的关系降到了最低点。

小胖就在他俩的相互指责的夹缝中生存着,直到离开这个人世。

小胖名叫马豁然,1945年8月3日生在河北雄县的刘家铺村。眼睛上有个小疤。兄弟姐妹四人中只有她是父母亲手带大的,一直跟在父母身边。母亲自己承认,全家孩子中,最喜欢的是小胖。只有她能与母亲睡在一个床上,只有她能被父母带出去见老战友……然而谁也没料到全家数她命运悲惨,死得最早,1975年1月22日遇害,年仅29岁。

四五岁的时候,我还记得母亲曾把我和她放在同一个浴缸里洗澡。我们欢笑着,在浴缸里玩耍。十来岁时,我俩寒假回河北农村老家过年,我曾欺负过她,揪着她头发,把她疼得大哭。奇怪的是回北京后,她居然没向父母汇报我,可能把这事忘记了,她不记仇。

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来往越来越少。家里她有她的屋,我有我的屋。她没事爱到父母的屋聊天,我却不敢,跟父母隔膜很深。

三年困难时期,我总是感到饿,多臭多脏多腐烂的食物都吃。而小胖却还挑挑拣拣,这不吃,那不吃。我开始对小胖刮目相看。她也饿,却有品位,非鲜肉不食,非醴泉不饮,能在饥饿面前保持住尊严。对比自己,像头饿猪,一天到晚就想着吃,发了霉,长了毛儿的干窝头也当成宝贝。我服了小胖,曾写过一篇作文《我的姐姐》,赞叹过她饿着肚子还能嗷嗷地唱歌看书。

那时候,我为交粮票事常跟保姆吵架,小胖也如此。她多半是为朋友吃饭的事与保姆吵。因为这保姆只认粮票,不认人,任何客人吃饭都要交粮票。每逢小胖跟保姆吵架,我就特别高兴,感到小胖与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不怕父母骂她看不起“劳动人民”。

那保姆原是地主的姨太太,再之前是个妓女,很会察言观色,伺候人。但谁要稍稍有点对她不敬或影射其身世之意,即变成泼妇,捶胸顿足,满院子的骂。

平时我跟小胖几乎没有来往,两个人都住校,周末回家吃饭时,才能见面。她爱看外国画报、《大众电影》,崇拜那些女明星。我觉得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跟她的共同语言不多。

小胖特别喜欢唱歌,记忆力好,能大段大段地背外国名著及普希金的诗。她还很“臭美”,爱穿奇装异服,有的衣服在我看特难看,像个瘪三,她却能穿着上街。

自我给周总理写了告状信后,父亲再也没打过我。小胖取代了我,总挨打。因为她能言善辩,爱跟父亲顶嘴,父亲说不过就打。一次,她裤子没系好就从厕所出来,进到客厅。那天来了很多客人,她提着裤子与客人寒暄,让父亲非常气愤。客人走后,大发雷霆。小胖顶嘴,他动手就打。

记得一年夏天的中午,小胖住在南屋,听见电话铃响,光着屁股,披条毛巾被,咚咚咚地跑到北屋接电话。父亲正在午睡,骂她这么一丝不挂,哪像个大学生的样子?她不服气,顶嘴,结果让父亲抽了耳光。

小胖有正义感。

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最受宠。平时见了我和哥哥,并无很热情友好的表示。但背后,她在父母面前却常替我俩辩护,指责父母对我俩有偏见。她这么替我和哥哥说话,所带来的后果,就是她自己也招来父母的训斥和冷淡。

她的好友燕玲北京没家,父亲政治上蒙冤早逝,非常贫困。小胖却从没对穷孩子另眼相看。她与燕玲成为最要好的朋友,无话不谈。周末总邀请她来家住。

燕玲讲:小胖知道我经济困难,常把自己的东西送给我,自自然然,一点没施舍的意思。我考上北师大后,小胖说:燕玲姐,你上大学了,什么像样衣服也没有。我有一件大红棉袄,还有一个紫色的方围巾都给你吧。我还有,穿不了。这些衣物的质量在当时是相当不错的了。尤其那个红棉袄,非常漂亮,很少见。

燕玲说小胖是少有的善良,少有的尖刻,少有的迟钝,又少有的精明。

1963年小胖从师大女附中毕业考入北京外语学院。1965年,她有了男友,是无锡农村的,家里很穷,盖着床破被子,连个枕头都没有。她却一点不嫌弃,还骄傲地对人说男友对她特好,自己的手指甲和脚趾甲从来不用剪,男友全包了。

兄弟姐妹之中,数她最敢给父母提意见。然而文革中父母遭难,她却最坚决地保爹保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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