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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韩晓贝来信,说他最近要来。”施顺华漫不经心说。
我有些发懵。断定没有听错,便想问哥哥何时来信,信中说了什么,那人却已反身走出门。
想到哥哥,我心情难以平静。五年前,他高中毕业后去到远离西都的酒城,进入三线大厂当工人,那之后两年,我在音乐界批判西洋古典音乐的运动中罹“资产阶级成名成家”、“克利斯多夫式人物”等罪名,在学校挨了批,被发配到遥远的岭南歌舞团,跟哥哥恍若隔了两重天。我希望与哥哥沟通,但由于工作繁忙,除为他买一些东西寄去,却也只写了数封信。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哥哥竟写信要和我断绝兄妹关系,因为我在信中提醒他要珍惜光阴多多学习、提高工作技能、不要整日沉溺于闲逛;还对他说你若再对妈妈不好,我给你买的东西就会从你手里飞走——因为母亲来信总说哥哥对她不好……
对“断绝兄妹关系”,我一笑了之,心想哥哥真是孩子气,我就耐心地等着他长大吧!
说起来,哥哥并非第一次来S大学。两个月前我“轻生”,从医院回到桃园村不久,他带着两个酒城特产的藤编箱子突然来到,说箱子一个给母亲,一个是给我的结婚礼物。
听到“结婚礼物”几个字,我愣了,半晌才嗫嚅地说:“不要再提结婚这件事了。”我巴望哥哥能问一问,这个婚是怎么结的?我希望他能看到这个婚姻于我形同地狱。哥哥却冷冷地说:“你的病我们都知道,你不要总以为别人不关心你的病。”
我又愣了。我是什么病他问过吗?他所说“我们”指哪些人?可这些话我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来。在亲情疏冷的娘家人中间,我从小的性格是隐忍退让,从不诉说身体的病痛,也不让心中的不快露于言表,事实上我已经丧失了与人交流、让人了解我的能力,我的呆钝木纳,已对我的命运构成可怕的影响。
见我愣着,哥哥说声“我很忙,其实我经常到西都来。”脚步匆匆地走了。
酒城位于长江沿岸,那地方因真枪实弹的武斗而闻名全国,人员死伤不计其数,传说中连坦克和军舰都派上用场了,各派抓到“俘虏”时所施的酷刑,更是让人听着胆寒。哥哥是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经常往来于省城实为自然。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祈愿:枪炮子弹请长眼睛,千万不要碰我哥哥,他年轻,应该有自已的生活,将来照顾母亲的重任也全落在他身上了!
想到即将的见面,我又兴奋又感动,又有种难言的苦涩。不过,我没有理由责怪兄长,因为他的冷漠并非毫无缘由。首先,我出生后由奶娘喂养,随外婆长时间住在乡间的大宅院,不知在何方的哥哥偶尔到大宅院来住几天,也象个走亲戚的小客人。这种与生俱来的疏离,让手足亲情少了萌生的土壤。更为不幸的是,当土地革命的风暴习卷那片静寂山乡,奶娘把幼弱的我带回了她的赤贫家乡,未满六岁的哥哥却因为是“大军阀大地主”家的孩子,沧落为可怜的流浪儿。小男孩白天乞讨,夜里回到大宅院里农民留给他的那间偏房,一个人睡在破席子上;他患上了虐疾,浑身抽搐,发着高烧;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棵大树被狂风刮倒,房顶的瓦片被砸落下来,直端端砸在他的左眼旁,小男孩血流如注,在黑暗中孤零零哭喊……一年后,奶娘八方寻访找到他,他才结束了流浪儿生涯。那时候哥哥又黑又瘦,左眼旁竖着道长长的伤疤,令人发悚又叫人心痛。之后奶娘带领两个孩子爬山涉水,去到南充,与在川北行署工作的母亲团聚,兄妹间才有了手足相依的前提。
每每想到哥哥那段经历,我都忍不住掉泪,一个孩子在幼年时期就遭受那样的不幸,心灵肯定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因此无论他对我怎么冷漠,我都无权责怪,我唯一应该做的,是尽力减淡他心中的创痛。我没能想到的是,那创痛在韩晓贝心中种下的隔阂和怨恨,远非我这个侥幸躲过那一劫的人能够消除掉。
我拉开抽屉,从付食品配给票中找出每月定量供应的一斤肉票,高兴地自语:“哈,幸好省了嘴,没吃掉它!”
施顺华推门走进来。
“这么早就下班了?”我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
“学习完了,就可以走呗。”
“哥哥在信中说了什么?把信给我看。”
“也没说什么,学习的时候不知放哪里去了。”
施顺华透着不耐烦,坐到椅子上,架起二郎腿,抬起下巴,用手往脸和脖颈上使劲搓揉,把搓下的污物从手指捻抹到地上。在反复做让人不堪忍受的动作时,他把歪着的嘴撑得老大,随着手一次次使劲,他整张脸被拉扯成奇形怪状、丑陋至极,而他却十分地惬意,活象大烟鬼过足了烟瘾。
以往凡遇此情,我都赶紧转脸躲避,这次却不同,我小鸟依人地坐到他旁边,拉住他的衣领柔声说:“得好好招待我哥哥啊!他虽然是造反派,但可是个正直的人哦!”
担心哥哥仍然会遭他嫌弃,我加重语气道:“我哥哥小时候受了很大的苦,土改时当了流浪儿,生病发高烧时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还被房顶上掉下的瓦砸得头破血流……好在,他活了下来……不错,哥哥是大军阀大地主家的孩子,可是他还小啊,他没有剥削过穷人,他什么错也没有,不是吗?”
我掏出手绢拭擦泪水,却见那人面色阴沉,把两片嘴皮蹦得紧紧。我的心一沉,站起来愤然地想:你是**员又怎样!你有什么资格蔑视我哥哥!再说我们的爸妈是打天下的老**人,你也得有点自知之明!
我不屑地瞅着那人,我哪里想象得到,我这纯碎是杞人忧天。这人绝对不是忠守信仰的人,他的“党性原则”不过是对付跟自已过不去的人的锐器,除此之外,他那“原则”就跟捏小糖人儿似的,想捏成什么样就捏成什么样,眼下他能不利用他早就觉察到的我娘家人情感上的隙撩,干那些挑拨离间的勾当吗?而事实上他已经跟韩晓贝有过接触,就象婚前跟我母亲接触那样,双方颇为楔合,颇为愉快,当然完全瞒着我。
施顺华把从脸上搓下的污垢从手上抹到地板上,见我拿背朝着他,忽地抖动起二郎腿,说:
“呃,你哥哥还没有女朋友呢,我看把章老三介绍给他很合适啊。”
“怎么老提那女人!我哥哥跟那种人是一类人吗?”其实我该再问一句:你怎么就跟那种女人那么熟?只是这话当时我未想到。我的目光受不了他搓污垢的动作,终于忍无可忍地抱怨:
“你怎么老是搓来搓去?不知道那种动作让人非常难受吗?把脸冼干净就得了嘛!”
施顺华立即拉长脸,又往地板上搓几下手,起身往外走。
我又打开抽屉,看着肉票欣慰地想:
“去你的,我可要用这一斤肉票招待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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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韩晓贝来信,说他最近要来。”施顺华漫不经心说。
我有些发懵。断定没有听错,便想问哥哥何时来信,信中说了什么,那人却已反身走出门。
想到哥哥,我心情难以平静。五年前,他高中毕业后去到远离西都的酒城,进入三线大厂当工人,那之后两年,我在音乐界批判西洋古典音乐的运动中罹“资产阶级成名成家”、“克利斯多夫式人物”等罪名,在学校挨了批,被发配到遥远的岭南歌舞团,跟哥哥恍若隔了两重天。我希望与哥哥沟通,但由于工作繁忙,除为他买一些东西寄去,却也只写了数封信。让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哥哥竟写信要和我断绝兄妹关系,因为我在信中提醒他要珍惜光阴多多学习、提高工作技能、不要整日沉溺于闲逛;还对他说你若再对妈妈不好,我给你买的东西就会从你手里飞走——因为母亲来信总说哥哥对她不好……
对“断绝兄妹关系”,我一笑了之,心想哥哥真是孩子气,我就耐心地等着他长大吧!
说起来,哥哥并非第一次来S大学。两个月前我“轻生”,从医院回到桃园村不久,他带着两个酒城特产的藤编箱子突然来到,说箱子一个给母亲,一个是给我的结婚礼物。
听到“结婚礼物”几个字,我愣了,半晌才嗫嚅地说:“不要再提结婚这件事了。”我巴望哥哥能问一问,这个婚是怎么结的?我希望他能看到这个婚姻于我形同地狱。哥哥却冷冷地说:“你的病我们都知道,你不要总以为别人不关心你的病。”
我又愣了。我是什么病他问过吗?他所说“我们”指哪些人?可这些话我憋在心里没能说出来。在亲情疏冷的娘家人中间,我从小的性格是隐忍退让,从不诉说身体的病痛,也不让心中的不快露于言表,事实上我已经丧失了与人交流、让人了解我的能力,我的呆钝木纳,已对我的命运构成可怕的影响。
见我愣着,哥哥说声“我很忙,其实我经常到西都来。”脚步匆匆地走了。
酒城位于长江沿岸,那地方因真枪实弹的武斗而闻名全国,人员死伤不计其数,传说中连坦克和军舰都派上用场了,各派抓到“俘虏”时所施的酷刑,更是让人听着胆寒。哥哥是一派造反组织的头头,经常往来于省城实为自然。望着他的背影,我在心中祈愿:枪炮子弹请长眼睛,千万不要碰我哥哥,他年轻,应该有自已的生活,将来照顾母亲的重任也全落在他身上了!
想到即将的见面,我又兴奋又感动,又有种难言的苦涩。不过,我没有理由责怪兄长,因为他的冷漠并非毫无缘由。首先,我出生后由奶娘喂养,随外婆长时间住在乡间的大宅院,不知在何方的哥哥偶尔到大宅院来住几天,也象个走亲戚的小客人。这种与生俱来的疏离,让手足亲情少了萌生的土壤。更为不幸的是,当土地革命的风暴习卷那片静寂山乡,奶娘把幼弱的我带回了她的赤贫家乡,未满六岁的哥哥却因为是“大军阀大地主”家的孩子,沧落为可怜的流浪儿。小男孩白天乞讨,夜里回到大宅院里农民留给他的那间偏房,一个人睡在破席子上;他患上了虐疾,浑身抽搐,发着高烧;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一棵大树被狂风刮倒,房顶的瓦片被砸落下来,直端端砸在他的左眼旁,小男孩血流如注,在黑暗中孤零零哭喊……一年后,奶娘八方寻访找到他,他才结束了流浪儿生涯。那时候哥哥又黑又瘦,左眼旁竖着道长长的伤疤,令人发悚又叫人心痛。之后奶娘带领两个孩子爬山涉水,去到南充,与在川北行署工作的母亲团聚,兄妹间才有了手足相依的前提。
每每想到哥哥那段经历,我都忍不住掉泪,一个孩子在幼年时期就遭受那样的不幸,心灵肯定烙下了难以弥合的创伤,因此无论他对我怎么冷漠,我都无权责怪,我唯一应该做的,是尽力减淡他心中的创痛。我没能想到的是,那创痛在韩晓贝心中种下的隔阂和怨恨,远非我这个侥幸躲过那一劫的人能够消除掉。
我拉开抽屉,从付食品配给票中找出每月定量供应的一斤肉票,高兴地自语:“哈,幸好省了嘴,没吃掉它!”
施顺华推门走进来。
“这么早就下班了?”我看了看桌上的小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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