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人性的迷失_轮椅天使

“我们还喊她‘大姑’吗？”

“喊妈妈！喊妈妈多好听啊，我做梦都喊过好多次了！”妹妹甜甜地眯缝着双眼，脑袋瓜还左摇右摆。

“我还是做梦都喊过好多次了！”哥哥说，“我们去找妈妈，我们一齐喊她‘妈妈’！”

小兄妹俩手拉手跑向机关大门，站在卫兵岗哨旁边，伸长脖颈往里张望。大姑有时会从机关里走出来，在他们的小屋前同奶娘说几句话。今天大姑出来吗？她什么时候出来？小兄妹俩忐忑不安，胸中好象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

两个孩子其实不知，他们在沙坑里翻斛斗时，大姑已经同奶娘说过话，此刻正缓步朝机关大门走来。

哥哥忽然看见大姑，捏一下妹妹的手，紧张兮兮说：

“来了！等她走到我们跟前，就一齐喊！”

“嗯！”妹妹抿着嘴点头，而后握紧哥哥的手，屏住呼吸，等待喊“妈妈”的神圣时刻到来。

大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大姑走到小兄妹跟前了，可兄妹俩愣愣地望着她，谁也没能喊出来；“妈妈”这个称呼，对他们来说过于熟悉，又过于陌生；当他们破天荒要喊出这个亲爱的称呼时，却突然觉得拗口，觉得这样做是冒险，甚至觉得他们要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们无法断定，这个称呼是否真正属于他们。

兄妹俩眼睁睁看着大姑从面前走过，眼睁睁看着喊“妈妈”的机会就要失去，忽然不知从哪儿来了股勇气，他俩从胸中迸出一声响亮的呼喊：

“妈——妈——”

天上的白云听见了，朝小兄妹俯下柔软的胸脯。

过路的风听见了，伫立下奔跑的脚步。

大姑听见了，回过头看一眼，朝小兄妹俩笑了笑，掉过头，继续往机关大门里走。

兄妹俩的目光紧随着妈妈的背影，直到妈妈走进一幢楼房，才收回目光，傻呼呼欢叫：

“我喊了妈妈了！”哥哥舞着黑瘦的手臂喊。

“我也喊了妈妈了！”妹妹脸颊现着深深的酒窝。

“妈妈答应了没有？”哥哥突然木呐着问。

“妈妈没有答应！”妹妹快嘴快语说。

兄妹俩突然安静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妈妈没有答应吗？”哥哥迟疑着问。

“妈妈没有答应吗？”妹妹也满脸迟疑。

是的，妈妈没有答应，事情有多么糟糕！但是一瞬间，小兄妹又手拉着手，欢天喜地地在操场里奔跑。妈妈没有答应算得了什么？要紧的是他们尝到了喊妈妈的甜蜜滋味！

……往昔如此生动地铭刻在我的心田。幼年时我们曾经疏离，曾经亲近，可为什么这一切消失得无踪无影？我渴望哥哥真的象个哥哥，渴望自已象个小尾巴似地跟在他身后，可是我们之间有着那么多悬殊，总象隔着道填不满的沟壑。哥哥仇恨土地改革，因为那场改革带给他痛苦；在教育和熏陶下，我却赞美改变了劳苦大众的命运的革命。哥哥仇恨曾经亲自领导土改、又“抛弃”我们的爸爸；爸爸却是我唯一能敞露心扉、诉说心灵呓语和迷茫的人，并且我深深感到，爸爸离开我们并非“抛弃”，而是另有原因；多年后我才弄清楚，那原因，正是母亲被捕后写了自首书……哥哥仇恨奶娘，奶娘却是给予我母爱、唯一让幼年的我有所依靠的人。哥哥仇恨他降级跟我坐在一个教室，仇恨……哥哥有那么多仇恨，可那都能归罪于我吗？哥哥几乎不理睬我，我却从小怀着深情，每天替他缝补穿破的衣服、裤子、袜子；我被分配到岭南工作，想方设法与他沟通，给他买穿的用的，还寄钱给他；我的工资比他还要少，我只为让哥哥感受到我的一片心意，只望我的关切能减淡他心中的创痛。我只希望兄妹间建立起真正的手足之情，可是哥哥对这一切不屑一顾，竟然因为我希望他学习技术、提高技能、不要把青春浪费在闲逛大街上的一封信，要同我断绝兄妹关系……而今，哥哥跟施顺华一拍即合，与我势不两立，对生病的妹妹如此狠心……这迷失的人性，何时才得以返归？人世间，究竟什么才是可贵？

[..]

瘫在床上，已经整整五天。我的意识乃至情感，也象身体一样丧失了运转能力，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

窗外那棵桃树已彻底衰老，秋天未到，它已叶落殆尽，凹凸不平的暗黑枝干乞怜般曲扭着延伸。远处传来阵阵蝉鸣，我略微转过脸，隐约听见另一种声音，那声音类似蝉的鸣叫，却比蝉鸣粗励，夹带着令人忍俊不禁的“幽怨”。原来，外号刘大粗的刘自福还在对老婆生儿不生女发牢骚。

洗屎郎，洗屎郎

洗完屎片洗衣裳

盼老婆生个乖乖女

抱在怀我里喜洋洋

乖女长大好嫁人

我当回外公才舒畅

……

这刘大粗，他可知世上惟独女儿难？我叹口气，凝望着庭院里的十几株柚子树。柚子树依然叶冠丰茂，只是那浓荫的色调，已由鲜活生动变为滞重苍凉，但嵌在枝叶间的垒垒果实，却象一个个小精灵，向静寂的空间释放着生动和灵性。渐渐地，我的脑海泛起思绪，那思绪象道不可逆转的电波，把我带回争园，带回到兄长韩小贝……

二十世纪中叶，那场改变穷人和富人命运的土地革命爆发了。身为国民党中将、抗战有功的外公李树骅，接受了母亲从延安带回的**中央领导的策反指示，于解放前夕起义，对和平解放大西南作出贡献，担任省级行政区的剿匪付总指挥和民革领导人，但是他的家庭跟其它地主家庭一样，必须经受土地改革急风暴雨的洗涤，在这翻天覆地的大变革中，韩小贝沧落为流浪儿，他的童年被烙上悲惨的印记。与此同时，我们的爸爸正在东北那片辽阔的黑土地上领导土改，把地主阶级驱赶下历史舞台。这一切，似乎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又似乎是恶作剧的命运之神导演的悲喜剧。

一年后，奶娘八方寻访，找到当了流浪儿的哥哥，带着小兄妹俩，日以继夜，长途跋涉，找到了在川北行署工作的大姑——我们的母亲，在行署外面大操场旁的小街上租了间房，带着我们安顿下来。

一天，奶娘把我们叫到跟前，郑重地说：

“你们知道你们的亲妈妈是谁？是大姑，大姑就是你们的亲妈妈。”

——打来到人世，我们只知道有个大姑，不知道我们也有亲妈妈。兄妹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讶的目光似乎在喊：

“大姑是我们的亲妈妈？”

“你们的亲爸爸，在老远的地方，他不来看你们的亲妈妈了。”

小兄妹愣生生地对望，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有了亲妈妈，却没有了亲爸爸。

“你们要孝敬你们的亲妈妈。”

奶娘说完，惆怅地望着远方。

奶娘说的是事实，爸爸不来看亲妈妈了，但事实后面还有事实，那就是母亲奉旨从延安回四川做外公的策反工作，却不幸被捕，写了自首书，阴差阳错，丧失了**员和老干部资格，有了历史问题和地主成份。由是，身为领导干部的父亲丧失了与母亲团聚的前提。

小兄妹俩见奶娘不再开口，便手拉手跑向大操场，跳进单杠下的大沙坑，在温暖的细沙里连翻几个斛斗，坐在沙里傻愣愣直笑。

“我们有妈妈了！”哥哥嚷嚷。

“大姑就是我们的亲妈妈！”妹妹抢着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