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细瓷官窑五彩花鸟纹盖碗被狠狠砸在地上,薄细的瓷片四处飞溅,茶水泼了一地。旁边伺候的一个着松鹤纹府绸对襟褙子的中年管事媳妇唬了一跳,忙匆匆几步到门边将门掩住,又打发房里丫头红宝去外头看着,这才关了门,抚着口回身道:“我的,这会儿可得忍啊,万不能如此。”
盛氏的手放在绿檀木桌上,死死握成拳,声音却压低了些怒道:“忍什么忍,只怕再忍下去就要死在这房里了,你没瞧见刚刚大爷的样子么!”吴智媳妇叹道:“这也怪不得生气,忍了这么久,终于得了个机会却功亏一篑,还被她反扳一城,就是佛祖也要动怒呀。”
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说话,即便这人是自己人,盛氏心里仍是稍微舒畅了些,吴智媳妇见状继续劝道:“可是,如今她已是母凭子贵,一肥遮百丑,在众人面前已是不同,太太和大爷都珍惜重视。若是还纠结着先前之事,不但在二位面前都落不了好,反倒会被人说没有容人之量,落了下乘呀。”
盛氏闭眼叹息:“我哪里不知道这些呢?若是不知,我方才也不会那样欢喜雀跃,还跟着太太去佛堂里拜菩萨酬神,和相公一起忙进忙出为她添置东西补品。可是,”她眼眸忽睁,直厉厉地穿过门窗瞪向安燕容的住所,“我心里到底咽不下这口气,她安燕容的孩子不过是庶出,我的定哥儿是长房长孙,她凭什么挣得过我?!她凭什么得相公的宠爱?!”
吴智媳妇也自忿忿:“论理,这大太太和大少爷也太偏心了些,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是那安姨娘下毒谋害定哥儿,可大太太不但句句维护安姨娘,查出身孕后更是下了禁口令,从此上下人等再不许谈论前事。大少爷更是喜形于色,忙着安抚安姨娘,这样蛇蝎心肠天理难饶的毒妇就此放过,却置定哥儿于何地?”
盛氏手忽的一颤,却带得先前放在桌上的碗盖托子也砸在地上,跌个粉碎。吴智媳妇一惊,忙道:“少,怎么了?”
盛氏忙将手缩回袖中,立起身道:“没事,我手筋发酸,一时不防。”
吴智媳妇不疑有他,继续道:“如今咱们露了底,与那安氏也算撕破了脸,以后也不必与她再装什么亲厚。更何况她如今身怀有孕,若她肚中孩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有心人第一个就想到名下了,所以,依我看,咱们以后要多避嫌才好。”
盛氏猛然转身,面色几分狰狞:“什么?难道还要让那孽种生下来不成?”
吴智媳妇大惊,忙一把掩住她的口唇,竖起耳朵听了四周,不见什么异常动静,这才低声道:“我的姑娘诶,这话怎么能说出口?连想都不要想!”
盛氏一把推开她的手,柳眉倒竖道:“凭什么?难道让她生个儿子将来和定哥儿争家产不成?”
吴智媳妇忙念了句佛,道:“我的姑娘,话断不能这么说!”盛氏扶着桌沿缓缓坐下,眼睛睁得偌大:“那又该怎么说?”
吴智媳妇苦口婆心道:“大姑娘,你且回想一下,当日嫁进蒋家,三年无所出,那时的情形,你还记得么?”她是盛世娘家过来的人,如今为了规劝盛氏,便用了当初盛氏未出阁时的称呼。
盛氏按着心口,低低道:“我怎么会忘记?第一年过后,下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当时是太太当家,她杖责发卖了五个嚼舌头最狠的贱奴,众人才消停下来。第二年我开始管家,底下人没说什么,可是家里亲戚走动时总是旁敲侧击说些难听的话,还有人撺掇着太太给相公塞人,太太也还是帮我顶住了,相公和我情深义重,更是表明了态度绝不纳妾。到了第三年,老太太也开始有怨言,请安问候时便开始不待见我。太太实在顶不住,便将养在身边的安姨娘给了相公,相公说他一直拿安姨娘当妹妹,只肯和她做名分上的夫妻,我这才同意她进门。谁知她刚过门我就怀了身孕,那段时日,我真是把她当亲姊妹一样照顾,又因着身孕不好服侍相公,便耐着子劝了几句,还把相公推到她房里去。如今想来,真是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光!”往事不堪回首,每一次回想都是在心上凌迟,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吴智媳妇叹息道:“大姑娘,你就是心太柔善太实在了,别人给了你一分好处你便恨不得还十分回去。又心直口快,行事只求无愧于心,不理他人作何感想,就是这样太太才不放心,让我来照看着你。”这个太太指的不是卢氏,而是盛氏的生母,盛府大太太。
盛氏转过身看着吴智媳妇,按住她的手道:“那时突然得知她身怀有孕,我几乎懵了,后来她生了女儿,我更是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幸而母亲把你送来了我身边,不然的话还不知我会干出什么事情来。我也真傻,自己三年生不出孩子,便理所当然以为别人也是子嗣艰难,谁想她肚子这么争气,不过我有两次没交代下人给她喝芜子汤,她就怀上了。”
吴智媳妇心疼自家姑娘,看她说的这样凄凉哀伤,忙劝道:“姑娘生的是小子,她生的是丫头。蒋家七代单传,如今子嗣也稀薄,定哥儿一出生更是举家欢庆,而她的闺女却没什么动静,就这点也看得出来她福薄命浅,比不上姑娘。姑娘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盛氏眼角微扬,似乎想起了昔日光景,她嘴角抽动两下带出一个苦涩的笑:“可是那时,相公的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吴智媳妇一看这光景,忙打住话题,往回引道:“无论如何,如今她这一胎,决不能因为姑娘出什么事!”
盛氏冷静下来,她本不是笨人,只是被愤怒和嫉妒冲昏了头脑一时失控,如今静心一想,自然也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她呆呆坐着,仿佛呢喃一般道:“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如今她在正房立稳了脚跟,上有太太照扶,中有相公怜爱,下又育有孩儿,早已非当日那软弱无依的孤女身份可比。加之蒋家子嗣稀少,我这八年又只有定哥儿这么一个孩儿,若是这个节骨眼有些什么动静让她失掉胎儿,只怕我首当其冲就要被怀疑。”
吴智媳妇终于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我的姑娘,我这番话总算没有白说。”
盛氏的反应却在她意料之外,她一副颓然不堪的样子,手扶着桌子撑住身子,两行清泪滴落桌面:“可若是真要忍气吞声,那我这八年的辛苦忍耐又是为了什么?我何等艰辛才得到的东西,别人不过勾勾手指立刻唾手可得。”
吴智媳妇扶着她坐下,劝道:“姑娘何苦这样伤心,需知女人这辈子,除了在娘家时无忧无虑,但凡出了阁,都是出嫁从夫,夫君只有一个,可是妻绝不可能只有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去争,去抢。不是我多嘴,大姑娘一生太过顺遂,身为幺女,甚得老爷太太喜爱,出了阁也没遇上厉害婆婆,最初那一两年姑爷又是疼惜得什么似地,姑娘一大意失了防范,心气儿又太足,时不时就和姑爷争个口舌之快,气得姑爷心中生了荆棘。就落得如今这样不上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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