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冬天之所以被人们记住,至今仍有人讲起,还由于一个特别的原因。原来这一冬出了一件大事。1月2日,人们醒来时发现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完全变了样。天真的小小孩望着窗外,不知是怎么回事,甚至都哭了起来。老人搜索枯肠也想不起这地区发生过什么可以与此伦比的事。原来这天夜里下雪了。在半夜过后最黑暗的时辰里,幽暗的雪花开始轻轻地降落到小镇上来。破晓时分,地上已经盖满了。奇异的雪堆在小酒店暗灰色的屋顶上,给屋顶铺上了一层白毯子。雪使小镇显得丑陋、荒凉。房子看上去很脏,七歪八斜,像是要马上坍塌。不知怎的,一切都变得很暗、没打采。可是雪花本身——它身上自有一种美,这里附近一带很少有人领略过。雪花并不像北方人所描述的那样是白色的。雪花里含有蓝和银色这样柔和的光泽,而天空,则是泛亮的灰色。雪花降落时,四周是梦一般地阒寂——小镇何曾这般安静过呢?
对于下雪,人们作出各自不同的反应。风四娘从窗子里往外眺望,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头,她在那里站了片刻,接着便开始关窗子,她关上了所有的窗子,把屋子关的严严实实、一丝无缝,又点亮了蜡烛。从这里就可以看出,风四娘对这个世界有着深深的不信任感,对一切陌生的事情都感到怀疑与恐惧,她在小桌子边坐了会儿,又站了起来,心神不宁却又自欺欺人地在沉沉、点着灯的屋子里慢慢地踱过来踱过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朱里呢,正好相反,兴奋得在屋子里蹦来蹦去、四处乱窜,像个孩子。在风四娘转过身去给她盛早饭的时候,朱里对着风四娘的背影喊了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你知道么!你再这个样子下去,就会变成那种躲在烂泥沼泽里研究魔法的邪恶巫婆,再过几年,就会牙齿掉光,满脸皱纹,整日与腐烂的树叶为伍,心里只剩下暗绝望!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变成那个样子,我会救你的!”朱里说完了这番莫名其妙的话,就溜出了家门。
风四娘停下脚步,眼里已经溢满了泪水,她握紧了小拳头,一句话没说。
毛疯说,下雪的事比他更清楚的人是再也没有的了。他说他知道雪是怎么一回事,他在那座大城市所在的监狱里见过雪,从那天他在镇子上走路的模样看,仿佛每一片雪花都是他家的东西。小小孩怯生生地从家里爬出来,掬起一把雪尝尝是什么滋味,他见了讪笑不已。书生张神经质地在路上来回乱转,他在拼命的动脑子,想怎样以雪这个题目作一篇文章。大多数人对这一奇景都怀着谦卑、喜悦的态度;他们压低了嗓子说话,动不动就毫无必要地用“劳驾”、“借光”这样的客气话,当然,也有少数几个意志薄弱的家伙,他们没了主意,借酒消愁了——但醉鬼不算很多。对于一般人来说,这是个重大的时刻,他们一本正经的点了点自己的钱,打算晚上去小酒店里消遣消遣、买点炸咸鱼吃。
黄昏的时候,前廊小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原来是屠夫胖墩儿。胖墩儿要了一壶酒,一盘花生米。别的人也来了。这天的黄昏很凄凉,寒冷砭骨,雪虽然停了,可是松林里刮来一阵阵风,把地上的细雪末刮得漫天飞舞。
朱里回来了。毛疯跟在后面,拿着大砍刀,提着一个破包裹,他在自己的老座位上坐下来,仔仔细细地用大砍刀把一小木棍削尖了,用来剔牙齿。
朱里看了风四娘一眼,跑过去握住了风四娘的手,“毛疯要上咱们家来作一阵子客。”她说。
所有人,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他有个固定的地方,吃饭喝酒也更方便、更有规律,这个样子,他的血会更新的更快的,不是还有个空着的房间么?”朱里继续说。
“哦。”风四娘平静的应了声,大眼睛里黑黑的瞳孔扩散、又扩散,好像在看着空中空空的某点,很久之后,她的瞳孔才有了焦点。是,是有一个空房间的,前面说过,那是风四娘爹的房间,她爹死后,就一直空着。
毛疯就是这样挤进风四娘家里来的,他大咧咧的拿着自己的破包裹上楼去了,在空房间里安顿了下来。
第二天,毛疯到镇上闲逛去了,朱里仍然跟着他。风四娘一个人坐在她的小房间里。房子里很静,这是时钟突然停止滴答声时、生了炉子的房间里的那种寂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时光流走的声音,在这样的寂静里,那种刻入骨髓的孤独会让你开始自己和自己说话,然后,你突然忘记了怎样说话,你突然不再明白语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然后,你会变成一个脸色苍白的疯子。风四娘就是一个人坐在这样的寂静里,她今年二十五岁,朱里在她二十三岁时到来,这两年里,她几乎都快忘记了这样的寂静。可是今天,她重又感觉到了这样的寂静,那种从生命伊始,从世界诞生之初,就无法驱散的寂静,那种曾经伴随了她二十三年的寂静——四娘,原来是死娘。风四娘的眼睛仍然那么大,却没有了一丝光彩,她出神的看着面前的虚空,很长时间之后,她站了起来。
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一切都起了变化。风四娘骑着马,去附近的村子里请了一位木匠,让木匠把除了小酒店前门的所有门窗都钉上了木板,斑斑驳驳的木板挡住了所有的光线,现在,即使是白天,小酒店里也暗的像个毒蛇窝。
每一天,朱里一出门,她就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坐在前门口台阶上,眺望着那条路,等待着。可是朱里回来了,她又一句话不说。
没人打扫,酒店里已经结了蜘蛛网。有一天,屠夫胖墩儿要来打一两酒,风四娘仅仅是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告诉他,要一两银子。是的,小酒店里的一切突然都涨成一两银子了,原本五文钱的炸**腿、一两银子,原本二文钱的炸咸鱼、一两银子,这算是什么酒店呢?再说,她的医道也起了很古怪的变化,过去那么多年来,她比真正的医生有威信得多。她从不折磨病人的心灵,不会让他们戒掉酒这个不可一日无此君的东西。有时候,她会关照病人,千万别吃油炸西瓜或是这类人们本来不会想到要去吃的怪菜。如今她治疗那个小孩子时候的聪明医道已经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对于一部分病人她直截了当地宣告,他们迟早要死的;对于另外一部分病人,她建议的医疗方法是那么的不着边际,那么折磨人,头脑正常的人本不会加以考虑。
上次的雪在太阳出来两天后就全部融化了,小镇又和以前一模一样了。风四娘做的另外一件事是练剑,她拿出了那把多年不用的剑,每天早晨都要在小酒店门口的树下练两个小时的剑,她的身法优美,闪跃挑刺都有板有眼,只是以前的灵活与气势全都没了,显得很死板。
镇里的人都知道,在她的心里只剩了那最最最后的一丁点儿希望,所有的人都期待着那个最后了断时刻的到来,所有人也都知道,风四娘是必败无疑的。
朱里呢,仍然带着她的小神气与小调皮,活泼地与每个人打着招呼,还是雷打不动的每天跟在毛疯后面,眼睛里发出那种很奇怪很亮的光,对于风四娘的样子,她好像浑然没有注意。
每天晚上,风四娘和毛疯都会怀着那样奇特的刻骨的仇恨互相瞪视,好似每一秒都会扑上去把对方撕个粉碎,最终却又什么都没有发生。小酒店里一晚比一晚人多,甚至一个隐居多年的隐士也听到了一点风声,一天晚上来到窗前朝里面望了望,对着亮堂堂的小酒店里的那群人沉思起来。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连纸花在微风中发生的窸窣声也听得清清楚楚。每个人都在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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