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碎红无数
“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缘由和答案,只是看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而已。”——关意晟
这是一个吻,又不只是一个吻。它令关意晟的大脑出现了最纯粹的空白,引出他更多的渴望与欲,想要更贴近,更深入,瓦解身下这个女人所有的防备,填满他此时此刻才体认到的经年的深层的空虚,是只有她——除了她没有任何人——能够解的渴。他昏沉地想,原来这些年来,自己的身体远比自己看得清楚,不是不会火热,而是一直等不来那个点火的人。
第31章一夜狂风雨
关意晟喘着气放开女人的唇,转而轻轻啄吻她的下巴,用舌尖感受她颈间动脉急速的鼓动,听她用黯哑无力的声音细碎地呢喃着“不要”,手却是软软地搭在他的肩头,这欲拒还迎娇弱不胜的姿态彻底击溃了他的神智,他的手缓慢地却坚定地往林朝澍的腰间探去,摸了一手的滑腻,女人惊得一抖,手从他肩头滑下,捉住他放肆的手,乞求般地低喊:“关意,别…真的…停住…”
关意晟腕间反转,握住她的手,这才觉得不对,她手心里热得就像被火灼伤过,他又深入她衣间,手掌触及的地方均是一片火烫,刚才他色令智昏,还以为林朝澍只是情动。他看向她的脸,只见她眼皮半闭,眼角还挂着一滴圆滚滚的泪珠,面上是异样地潮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果然也是热力逼人。
“呼…”关意晟不知道身体和心灵哪一个对这种状况更失望,一切不过是高烧在作祟,由此起,又由此灭。他挨着沙发坐在地上,努力平复身体的状况,半晌才回头。林朝澍已经勉强撑着自己坐起了身,正缓缓扶着沙发站起来。
“你个坏丫头!还想干吗?就你这状态,还想自己回去?”关意晟看着她神昏意沉的样子,还要逞强,又好气又好笑。林朝澍瞥了他一眼,马上转过头去,弯腰拿起自己的包,去意坚决。关意晟顺着她的目光一看,苦笑不已:“我在你心里,这点儿的人格都没有?你大可放一百个心。”他边说边站起来扶住她的肩,把她往沙发上按。一时动作有些大,林朝澍的头一抽一抽地疼起来,不禁低呼一声,腔调既糯且软:“噢…”关意晟不由身体一僵,面色发窘,这大话刚说出口,没料到自己其实根本受不得她一丁点儿无意的撩拨。还好林朝澍只顾着忍耐身体里的不适,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你把这杯生姜蜂喝了吧,散散汗。”关意晟把水杯递给她,见她乖乖接过,便转身走开。
林朝澍心智还是清明的,只是身上软得没有力气,一口气喝光了水,她实在抵不住,只能放任自己又滑倒在沙发上。早上起床的时候,她已经觉得喉咙有些肿痛,喝了几杯水后好了一些,她便不以为意。现在想来,大概是之前连着几天晚上照顾发烧的林一一,结果女儿病好了,自己累得抵抗力下降,再受了晚上的料峭春寒,身体的堤防就这么崩溃了。刚才的种种失控,她不愿意多想,但脑海里盘旋的每一个画面都像是锋利的刀片割着她,她痛得不行,只觉得自己再不离开就会往那最深的黑暗里坠落。
躺了一会,情况还是没有好转,林朝澍见关意晟不知去了哪儿,强撑着站起来,脚步虚浮地往门口去,正要打开门,门铃却突然响了。关意晟从房间里出来,见到门口的林朝澍,冷着脸走过去,越过她把门打开,然后转头对她说:“医生都来了,你要去哪儿?”
林朝澍闻声一顿,脑子一阵的晕眩,胃里也翻滚起来,身体摇摇欲坠。关意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抱起她,领着医生和两个护士一起进了自己的卧室。
刚才关意晟给自己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又按照医生的嘱咐先放了一池的温水,找出干净的毛巾和浴袍准备着,收拾妥当了才出来,正好撞见林朝澍想溜走,觉得自己真是贱,又忍不住不犯贱。
医生给林朝澍做了简单的检查,确定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热,开了药,又安排护士留下护理。关意晟拒绝了,让医生把详细的注意事项发到他的手机,他要亲自看护。
林朝澍烧得一身绵软地躺在床上。关意晟进来,二话不说,先是脱了她的外套,接着开始解她衬衣的纽扣。林朝澍一直不配合,又抵抗不过,只能揪着自己领口不放,瞪着他娇叱:“你干吗?”
“没看见吗?脱衣服啊!”关意晟也不明说,冷着脸,下手却一点儿都不含糊,先是上衣后是裙子、丝袜,对林朝澍虚弱无力的挣扎根本不在意。林朝澍身上只剩下了内衣,身体极度地难受,精神高度地紧张,心里绷着的那根弦在关意晟把手伸到她背后解内衣扣时终于断了,眼泪几乎是喷了出来,她无声地,把自己缩成一团。
关意晟是气恼的,一是受不了林朝澍在这样的情况下仍然不忘抗拒他,二则也是为了忍住心里的骚动,忍得辛苦,脸色自然不好看。即便是不敢认真看,匆匆一瞥,也知道这个坏丫头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少女的稚嫩和青涩。她已经快26了吧,这么多年的分离,让他觉得她仿佛是忽尔便到了女人最盛的时刻。
他见她被自己激得哭了出来,心下不忍,便停了手,抱着她去了浴室,把犹在啜泣的女人放到浴缸里,硬声嘱咐:“你泡一泡,会好受点儿。”随即便起身离开了。
林朝澍这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眼泪是止住了,但仍是抽噎着。只是,病中的人分外脆弱,忍得了身体的痛,却忍不了心里忽然涌上来的不甘与悲苦。她哪里不知道关意晟的好,好得让她明知道不可以却仍然在心底里放任自己牢记不忘。这些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走近她,她知道自己应该接受,这是真实的人生,不是那些誓死不渝的爱情传奇。只是,尽管知道这是更好的一条路,她却一直没能下决心跨出去。就算现在自己决心走出这一步,算起来也是因着关意晟的缘故。
她愣神发呆了许久,直到水已经有些凉才倏然回神,身体的热度好像也没低下去,反而窜过一阵阵的冷颤,心脏都缩了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泡水的内衣裤,即使头脑昏沉,也知道待会儿不能穿在身上。她环顾四周,见镜子旁架着一个吹风机,便小心地从浴缸里踏出来,艰难地褪下内衣裤,然后伸手去毛巾架上拿浴巾。这时,门上响了两声便马上被推开了,关意晟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林朝澍大概是病得反应慢了半拍,直到对上关意晟的眼神,才惊得扯过浴巾赶紧转身,只是动作过猛,身体踉跄着就往前栽。关意晟拉住她的手臂,稳住她的身体,叹息着拿过她手上的内衣放在一旁,又微一使力扯下她紧紧攥在手里的浴巾,抖开了裹住她,接着半蹲下身,隔着浴巾,一处一处地,用手掌轻轻按压,让毛巾吸收水分。这么做着,本是柔情一片的心也忍不住要心猿意马起来。他偷偷吸了口气,站起来,取过准备好的浴袍,松松地从背后围住了她,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扭头不看,你赶快穿上吧。”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关意晟回头的时候,林朝澍已经穿好了浴袍,正在卷着过长的袖子。他不顾她的抗议,照旧把她打横抱出浴室,放到床上,帮她把被子盖好。
“你让我回去吧。”林朝澍软着声音,几近哀求。
关意晟端了水,拿着药过来。他在床沿坐下,一本正经地问她:“你确定要不穿内衣满街跑?还是,你急着想领我去见你家长辈?”
林朝澍想到那湿答答的内衣裤,无言以对。关意晟扶着她半坐起身,喂她吃了药。她纵使不甘不愿,也一时半会儿没了办法。躺在被子里,全身就像是被火烤着,她开始有些恍惚,越发地昏沉,药力让她困顿,身体的不适又刺醒了她,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许久,最终才不甚安稳地睡去。
关意晟一直坐在床边,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额上冒了汗,体温降下来,他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关意晟自己也累坏了,他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结果一落地就被这个小女人折腾得上蹿下跳,临了,大半夜的还要殷勤伺候。他匆匆洗个澡出来,在林朝澍身边躺下,轻轻地偷了个吻,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关意晟被热醒,身体内燥热难耐,身体外好似贴着火炉。他睁开眼,就着床头留的夜灯,见到林朝澍几乎是半边身体都趴在了自己身上,她好像正难受,四处磨蹭,又转过身去,踢开了被子,睡袍已经被她扯得歪七扭八,现在正是春光四溢。关意晟咬咬牙,忍不住小声咒骂,伸手去床头柜上摸过耳温枪给她量了体温,快39度。他拍拍林朝澍的脸,又摇她几下,她才挣扎着睁开眼眸,有些呆滞地看着他。关意晟把药塞到她嘴里,递过水杯喂她喝下。林朝澍吞了药,仍是不眨眼地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转。他有些担心,摸摸她的脸,轻声问她:“怎么了?还有哪儿不舒服?”见她神态怪异,关意晟想着还是给医生打个电话,便要翻身起来。
林朝澍突然伸出手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窝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关意晟被彻底弄糊涂了,只好抱住她,轻声安抚。“呜…关意…呃…我做了个噩梦…”林朝澍抽噎着,喃喃说着胡话,“你不是…哥哥…妈妈…呜…”关意晟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心想她大概是还没彻底醒过来,又被烧得难受,才会这样反常。“是,我不是,不是。”他随口应和着,又欢喜,又心疼。小丫头听着他的话,仰头看着他,眼神迷蒙,像是努力在思考,又半天没有答案,最后出人意表地主动吻上他的唇。
关意晟本来就是强自压抑,苦苦做着谦谦君子。林朝澍这一吻虽然青涩又清浅,却是瞬间点燃漫天烟火。尽管知道她神志不清,他还是管不住自己,为了她重逢以来第一次的正面回应而狂喜颤抖,搂着她翻了个身,把她压入床榻,忘情地感受着她的主动和配合。情至正炽,关意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从她胸前抬起头来,发现这个女人居然已经酣然睡去。她满身是汗,连头发都有些湿,然而体温已经差不多正常。关意晟怒瞪着她,敢情自己成了她的退烧药?再怎么不甘,他最后还是乖乖地忍着自己的感受,帮她擦了身体,又换给她换了上自己的T恤做睡衣。
关意晟已经疲惫非常,却没了睡意,他长久地盯着她香甜的睡态。重逢以来所有的不安,在今天被一扫而空,在她半夜梦回的时候,她叫的是自己,不是别人。只要她心里还有自己,她说过的所有理由都不是理由。什么叫狗尾续貂?在生物实验里,失败难免,一次培养不出来,那就两次,每一次都不是简单地重复过去,而是升级版。这才不是狗尾续貂!
本来,他还想问清楚林朝澍,冯月华怎么会插手她的私人生活。而且,只要一想到茶几上现在还在的那份任命书,他仍是恼火不已,很难不把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看。只是,现在,他笃定,他心安,他心若磐石,其他的事情通通变得不再重要,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力量,足可以遇佛杀佛,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第32章潭清疑水浅
“很少有人能纯粹地为自己活着。所以,那些恣意妄为的人,不是传奇,就是被审判。”——林朝澍
赵卓看着关意晟从大门口进来,脚步不急不缓地向办公室,他嘴角上挂着招牌的温和笑容与沿途遇见的人点头致意,发丝齐整,衣服的每一个线条都挺括,姿态风流,可谓是佳人过处,春风十里。这种诡异的情况让赵卓积累了一晚加一个早上的不安浓到了极致,但也不能不认命地与李云鹏扛着成堆的文件速速也跟进了总经理办公室。
三人尚未开始着手处理关意晟出差期间堆积的公事,外间助理秘书陈姿打进内线电话,新上任的方总监正在外面。赵卓拿着电话听老板指示。关意晟看着文件头也不抬:“我只有午休有时间,就在楼下安排工作会餐。”赵卓依样转告陈姿,并让她在楼下的粤式酒楼定一间包厢。
陈姿挂掉电话,抱歉地笑着对正站在她对面的方琼说:“不好意思,方总监。关总现在正在忙。不过,他邀您中午一起吃饭,具体地点我稍后邮件通知您。”
方琼怔了怔,随即嘴角挂上一朵笑花,温和谢过,然后风姿绰约地踩着十公分的高跟鞋走了。陈姿忍不住追着她的背影看,白衬衣,紧身包臀的及膝半裙,明明是非常职业的穿着,但她穿起来就是多了一份点到为止的魅惑。公司内部的八卦小团体盛传她是钦点的太子妃,公司外面也流传着各种版本的才子佳人的故事,看来真是空穴不来风。
中午,方琼依约前来,却发现包厢里不止关意晟一人,他的两名心腹也在,桌上已经上了些粤式的点心,空气里混合着一团蟹粉灌汤包混合着XO酱萝卜糕的复杂香味。见她进来,其他两人连忙起身致意,关意晟正在一旁打电话,余光见到她,示意她坐下,然后轻声哄着电话那头的人:“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
方琼心里顿时火起,然而面上仍是一派大方,向挂了电话的关意晟打招呼:“意晟哥也喜欢港式茶点?那可真巧!”
关意晟笑着答道:“我自己倒不怎么爱吃,只是有人喜欢,我也不得不习惯。”他转头向赵李二人说:“你们跟公关部打交道的机会比我更多,有问题应多向方总监请教。”
方琼有些撒娇意味地扬头对关意晟说:“意晟哥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很感激冯姨给我这个挑战自己的机会,说什么指教不指教的。再说,你身边的人,那可不简单,我哪里比得上。”
赵卓和李云鹏纷纷自谦,以茶代酒,端着要敬她。她也不扭捏,起身回敬。席间,关意晟并不多话,其他三人倒是相谈甚欢。谈笑间,男人们吃相优雅但速度不低,很快就收了筷子。赵李二人借口工作未竟,先行离开了。包厢里一片静谧,方琼似乎毫不察觉,仍是小口小口吃着。关意晟也不打扰,兀自喝茶,低头摆弄手机,看了看家里各个房间的监控画面。
等到方琼放下筷子,他才抬头看了一眼,收了手机,浅笑着给对方倒满了茶。
“方总监,我个人非常欣赏你在专业领域方面的能力,欢迎你加盟华越。不过,因为两家是世交,你我二人又是朋友,难免外面或者公司里会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这是我和冯董没有考虑周到,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以后,你工作的时间一长,大家就会明白。公司里,毕竟是靠能力说话。这点,我相信你。”
方琼没有料到他等了半天要说的是这番话,一路听来,脸色几变,最后是勉励撑出一点儿气度,僵着笑脸回答:“意晟…关总,我会处理好的。”
关意晟抿着嘴,点点头,站起身,礼貌地说:“关总监慢用,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琼独坐在包厢里,闻着空气中令她反胃的中餐的浓重气味,恨得几乎要掀桌而起,然而多年的大家教养,让她最终只是往墙上砸了双筷子泄愤了事。
关意晟出了包厢就开始给林朝澍打电话,怎么也没人接…刚才在监控里,哪间房也见不着她,包也不见了,大概是回去了。他心里暗含闺怨,过河拆桥,说的就是她。照顾了她一晚不说,早上五点起来熬白粥,又翻出家里闲置的一个新手机,帮她把联系人通讯录app一样不落地转了过去。现在倒好,卸磨杀驴,她连他的电话也不接了。然而,闺怨只是闺怨,甜蜜多过怨,他在这份心甘情愿里找到无比的乐趣。
刚挂了电话,铃声就起,他低头一看,敛了笑容,接起,沉声以对。胡特助找他,私事多过公事,这两年来越发如此。果然,冯月华“请”他今晚回老宅吃饭。关意晟嘴角微扬,这真是母子连心呐。
晚上,关意晟特地推了应酬,按点儿下班,早早地就回了老宅。大约平时都是夜里来,久没在春光夕照里走这条林荫小道了,他莫名地想起十几岁时的青涩少年,每周一次从爷爷的大院那边儿回这里,总是有个小肉球,缩在街角,远远地见了他,便大叫着滚过来:哥哥!哥哥!那时候,风大概也是这样的,柔软而安静,带着不知名的香。
他进家门的时候,冯月华穿着月白的宽袍,踏着绣花拖鞋,一派闲散地靠着贵妃椅在读书。关孟河大概也是刚回不久,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脸色深沉。他一一唤过,也在一方沙发上坐下。三个人各据一方,都不说话,家里的保姆、助理,统统不见人影。
半晌,冯月华摘了眼镜,合上书,先打破了沉默:“听说你今天见了方琼了。怎么样?”
“她的专业能力当然是有目共睹的,只不过在这个行业缺少经验,只要工作上多花点儿心思,应该很快就能上手。”
冯月华笑笑,看了他一眼:“看来你对我这个安排很满意。那我也就放心了。”
关意晟肃容以对:“这是董事会的决定,当然不会有大差错。只是,我刚回,就听了些风言风语。我们两家人这一两年走得近,方琼又来华越工作,容易惹人误会。我是个男人,倒也无所谓。方琼是女孩儿,说起来就不太好听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大概方叔正着急呢。下回,我一定登门向方叔去赔礼,就说是我事前欠考虑。这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
冯月华面色一整,书摔上茶几,砰地一响:“我不操心,谁操心?我倒也想做个甩手的,都甩给你了,你扛得住?就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忙得连自己的事情都安排不好,净做些个糊涂梦!”
此时,关意晟倒又笑了起来:“妈妈您也真是神通广大,连我做什么梦都知道。我自己倒是觉得很多年都没做过梦了,可能是白天太累,晚上睡得太死。不过,这样也好。我记得您说过,人有做不到的事情,得不到的东西,才会做梦。”
“这么说来,现在你已经没什么事情做不到了?行,我倒要瞧瞧看,我冯月华的儿子有多厉害。”冯月华冷冷地说,“你爸大概也不知道自己生了个多出息的儿子。”
关孟河一直像是神游天外,对他们之间的暗潮汹涌视若无睹,现在被妻子点到名,才转过头来看着儿子,突兀地笑了笑,又瞬间垮了脸:“男人嘛,有这些想法也正常。不过,分寸还是要拿捏,免得被人看了笑话。”他低头,咳了两声,喝口茶,神色慢慢缓下来:“你方叔那边儿估计也不会跟你计较。方琼这孩子我只见过几次,漂漂亮亮,温温柔柔的,就是真给你做媳妇儿也不算亏待你。之前,你们不是处的不错吗?”
关意晟笑得更开怀:“哟,爸,您这段时间人不在家,消息倒还这么灵通。跟我吃饭逛街的姑娘多了,要都成您儿媳妇,传出去,您在微博上也得火了。再说,我刚回国的时候,没少闹过笑话,可您看现在,谁还敢笑话您儿子?这分寸,不都是咱们自己定吗?您且放宽了心。”
关孟河被自己儿子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端起茶杯,猛灌一口茶,疲惫地擦了一把脸,松开衬衣领口,拾起外套,一声不吭转身上楼去了。冯月华斜眼看着丈夫的身影,眼光清冷,但终是无言,回头看向儿子,而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她心里不知是气恼还是骄傲,但脸上分毫不显,只是口气缓了缓:“我倒真是想你做事能比你嘴皮子功夫厉害。过几年,华越我就要撒手不管了,你要还是不着四六,到时候压不住上面那群老的,管不住下面那帮小的,没人跟你后头收拾残局。再说了,董事局那关也不好过,找个能替你的,也不是没有,只是怕惊动了关家冯家的老爷子,事情就真闹大了。你自己也清楚这里面乱七八糟的事情。多掂量掂量。”说着说着,她的声音越发低回,又叹了口气,感慨道:“要是你弟弟还在,还能多个能帮你的人…”
关意晟也收了笑意,正襟危坐,陪着冯月华静坐了一会儿。许久,他才出声:“华越的事情,您不用太过担心。要是您真是累了,那就多抽点儿时间休息,要不,就回法国小住一段。”
闻言,冯月华从哀戚的情绪里抽身,像是许久没有见过这个儿子一般,直直看了良久。偏偏关意晟状似不察,专注地喝自己的咖啡。等家里的保姆亮了饭厅的灯,他才起身,弯腰扶着冯月华的手臂:“妈妈,吃饭吧。”
第33章荷动知鱼散
“趋利避害是人性,是本能。什么能比本能更强大?”——关意晟
早上,林朝澍醒来,日光已经大盛,透过白色的纱帘洒落在大床上,她突然有些迷糊,不知道身在何处,又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才渐渐地回过神。昨晚看起来凶险的高烧,只余下头疼还在继续折磨她。她在被子里挪了挪身子,发现身上的男士T恤已经卷到胸下,连忙手忙脚乱地扯了下去,侧头一看,旁边的枕头紧紧挨着自己的,也是凌乱不成形。她努力回想,脑中却是混乱不堪的画面,零碎而不确实,不知道是梦还是臆想,不由地烦乱。
床头柜上的闹钟时针刚刚指向十二点。闹钟旁是一杯水,一个药盒,还有叠得整齐的衣服,最上面是她的内衣裤。林朝澍眼前一蒙,随即甩甩头,吸吸鼻子,拿起衣服走进浴室。她穿好衣服,想洗把脸就走。盥洗台上就手的位置放着一块叠得四方的毛巾,一个杯子里,一支牙刷,上面都用贴着标签纸,纸上两字:新的。
洗漱完,她澍刚走进客厅就听到一阵音乐声,房间空荡无人,只有手机兀自在茶几面上震动。她走过去,看见手机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着:接电话。她迟疑了片刻,还是按了通话键。关意晟也不管她说没说话,自顾自地开口:“这个电话里面是你的SIM卡,资料我都帮你转过来了。桌上有粥,喝过了再吃药。”略等了一会儿,林朝澍仍是没有声音,他也不急:“乖,我大清早起来熬的,你多少吃点儿。药我都按天放药盒了,你待会儿记得带走。”她听不下去,一言不发地结束了通话,然后翻查了手里的电话,的确,连短信都没有漏掉的。
林朝澍捏着手机,在沙发上了发了一会儿呆,环顾这间毫无人气的房子,不是白就是黑,美则美矣,却太过冰冷。她垂下眼眸,眼中晦暗的烟色却怎么也隐不去,只能捂着脸,静默了片刻才平复下来。她坐到餐桌旁,打开保温桶,喝了小半碗白粥,然后,折返去卧室,把药吃了,又把药盒放进包里带走。
中午的大街上,春意怒放,却盖不住漫天隐隐的浮尘。林朝澍回家换了身衣服,借口Sarah失恋,陪了她一宿,外婆才没多问。坐在出租车里去单位的半道上,手机响了,她见到是关意晟的电话,把手机扔回包里就不再看,任由它一遍遍地唱着: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你说过那样的爱我;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像我这样为爱痴狂,到底你会怎么想…司机见她不接也不挂,就这么听着歌,刚想贫两句,却从后视镜里见到她已经泪流满面,于是识趣地缄口不言。
第二天,中午下班时,林朝澍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好似梦游一般从大楼里走出来,一个人往常去的小饭馆走,突然一辆黑色的SUV停在她的侧前方。她多看了两眼,军牌Q7,不稀奇。然而那个推门下来的人,却让她瞬间停住了脚步。来人见她止步不前,便主动走到她面前,语气诚恳地请求:“小雨,我…能不能和你谈谈?”
林朝澍掀起眼皮,直视着对方,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诡异的笑容:“当然可以,关叔叔。”
她领着关孟河去了一处僻静少人的西餐厅,东西很难吃,但胜在小隔间里有扇临街的窗户。关孟河打量了一番,没说什么,坐了下来。林朝澍也不管关孟河,自己给自己点了份简餐。侍者端上来之后,她咬了两口就再也吃不下去。
“小雨,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孟河问得心虚。
林朝澍弯起嘴角,淡淡地说:“回来几年了。…您看起来倒是过得很不错。”
“那张卡,我每年都往里存钱,一直没见你动过。女孩子孤身在外,用钱的地方多,别为了一口气,亏待了自己。”
“那张卡我既然拿走了,就是拿走了,至于用不用里面的钱,您就不用操心了。谁亏待了我,我也不能亏待自己。您说是吗?”
关孟河无语片刻,心里叹息,却又不能不面对:“我听说,你有个女儿。她是不是…是不是…”终于还是问不出口。
“不是。”林朝澍说得斩钉截铁,“我不是疯子,知道是自己哥哥的孩子还非要生下来。”
关孟河的脸刷地就白了,心口一阵发麻,缓了好一阵子才过去。
林朝澍转动手里的玻璃杯,轻声说:“您想说什么就说吧。”她实在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再待下去,还真不知道自己会说些什么。
“小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这么多年…如果可能,我也想留你在身边好好照顾,毕竟,你妈妈她…”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林朝澍听他居然提到自己的母亲,不由冷冷打断了他。
关孟河见她口气生硬,脸上微红,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回美国?那栋房子我一直帮你照看着。你要是想工作,我就让人安排。要是不想工作,也没关系。”
“呵呵。”林朝澍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您还真是…始终如一。那时候,即便我没地方去,也没呆在您的监视范围里。现在,您又怎么觉得我会接受您的建议?”
“小雨,不要任性。我也不是让你一直呆在美国,躲两年,等他…等他心里过去了,断了念头,咱们再回来。”
“关叔叔,我和你,从来不是‘咱们’。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我父亲早就死了,不要对我摆出长辈的架子。”林朝澍拧起眉头,随即又松开,讥诮地扯扯嘴角,“要是您儿子断不了念头,我是不是一辈子都不能回来?”
关孟河对林朝澍的印象还是当年那个倔强少言的小女孩儿,即便面对破灭的谎言和难以承受的真相,也只是咬着牙承受。今天这个充满敌意,浑身带刺的林朝澍,让他惊诧,又伤感莫名。
林朝澍站起来,理理衣服,对关孟河说:“我有自己的家人和生活方式,不希望被人打扰,也不会为谁改变。您如果真担心,那也只能想别的办法。”说完就要离开。
“小雨!”关孟河急忙拉住她,“还有一件事…我知道冯月华想把她侄儿介绍给你,你…如果不愿意离开,至少,不要离他太近。”
林朝澍用力甩开他,退了两步,冷笑一声:“这一点,不用您提醒,我比谁都想离您和您的家人远远的。”
冲出西餐厅后,林朝澍越走越快,不辨方向,遇到拐角便拐,撞上斑马线就过马路,就像是背后有一块巨大的岩石向她滚来,她只有不停地奔逃才能不被碾压。这个男人,是暗黑世界的使者,几乎勾起了她记忆中所有黑暗的部分,这些黑暗自成一个宇宙,妄图把她裹起来,里面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如影随形。林朝澍曾经深深地痛恨过他,也释怀过,但此刻,恨意复又沉渣泛起。他背叛了婚姻,又背弃了爱情,不过是求自己的锦绣前程。他一个人的错,却要这么多人来承担,现在,他甚至为了仍能恬不知耻地要求别人的牺牲和成全。她的妈妈,那个温柔的,明媚的,聪颖的妈妈,竟然深深爱过这样的一个人。
六年前,关孟河也是这样突然出现。她原以为不过是言情剧中的情节,扔一张支票过来,让她离开他高贵的儿子。那个时候的林朝澍,自以为关意晟是她全部人生中最明亮的阳光,最珍贵的拥有,就算给她全世界也抵不过关意晟一个简单的拥抱,一次宁静的陪伴。
然而,她想得太简单。真实的世界远比戏剧更疯狂。关孟河没有支票,却拿出一封她母亲高云清写给他的信。这封信大概是高云清在林朝澍刚出生不久的时候写的,她在信里充满母爱地描述了这个新生婴儿的种种美丽可爱。林朝澍正读得眼眶含泪,却被接下来的一段话彻底击溃:
“她是你的孩子,我亲爱的孟河。虽然我们已经分开,但是我希望你知道她的存在。她是我爱过你的证明。”
多么荒谬!她不愿意相信,只觉得这男人简直是疯了,居然伪造了这么一封信,编造了这么一个荒谬之极的谎言。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她的妈妈,她的妈妈究竟是什么人?她的父亲呢?她曾经深深怀念过的幸福家庭呢?过去的一切都是谎言,现在的一切都是荒唐。她怎么能相信这是真的?
关孟河跟她说了一个其实很老套的爱情故事。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儿痴痴恋慕青梅竹马,奈何对方不解风情,早已听从家里安排另娶佳人。后来,女孩儿执着告白,男人难以消受美人恩,花前月下也缠绵恩爱过一段时间,只是最终还是幡然醒悟回归家庭。女孩儿珠胎暗结,便也寻了个男人嫁了。两人就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故事到此结束,那也就是世间寻常事。谁料得到,林朝澍居然会和关意晟在美国相遇。关孟河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又在大儿子打电话时听到了“林朝澍”这个名字,真是一时之间万念俱灰。他惶惶然不安,顾不上家里还在崩溃边缘的妻子,借着出差的名义到美国,决意把这段孽缘彻底掐断。他把所有的丑陋都摊开在十九岁的林朝澍面前,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决然转身。
关孟河觉得,把林朝澍送到别的地方,安顿好,给足够的钱,让她一世衣食无忧,便算是尽了力了,他没有办法再做更多。高云清是他乏味生命里最值得铭记的回忆,那些绚烂的青春,璀璨的情感,他早就埋葬在心里,不能触碰,不可回首。而这个孩子,来得如此的不合时宜,她的存在就像是一颗地雷,不知道何时被踩爆,能把他自己的世界炸得面目全非。关孟河对她的确心存愧疚,然而,也只有愧疚而已。既然已经决定割舍,就不要再牵扯不清,这一直都是关孟河的人生哲学。
而关意晟,关孟河眼见着他从十五六岁初恋开始,一直没有断过桃花。两人分开了,见不着,也就淡了,过几年,怕是连林朝澍长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
这些年,一直都风平浪静,生活仿如一团锦绣,如意盛放,以至于关孟河心里偶尔想起林朝澍,居然会有了淡淡的牵挂。只是,当她真的出现,才显现出他心底那点儿牵挂的伪善。
一边是不再轻易受摆布的林朝澍,一边是心意已决羽翼已丰的关意晟,而冯月华竟也因为某些原因卷入这中间来,关孟河承平已久的生活霎那间危机四伏,他藏掖在黑暗角落里的秘密正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被摊在阳光下。
第34章人生无物比多情
“大人的荒唐,会成为孩子的原罪。这不公平,却是现实。”——林朝澍
林朝澍如同无头苍蝇般在街头乱窜,一直到胸裂一般地疼痛,她才猛地停住,难受地弯下腰,半天也直不起身。
“Jane?林朝澍?”一个声音在她头顶上兴奋地响起。她抬头,对方已经蹲下来,咧开嘴笑着看她,仿佛是遇到了极有趣的事情。
林朝澍慢慢站起身,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她重又看了看自己所在的地方,这里她来过几次,正是吴朗公司附近。
吴朗渐渐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看她的神色,语气温柔:“要不要去我办公室坐一坐?你看起来不是太好。”
林朝澍看了他一眼,又像是并没有看见他,绕开他继续往前走。吴朗见她神色凄惶,眼圈发红,极不放心,情急之下拉住了她的手:“你去哪儿?我送你一段,可以吗?”林朝澍摇摇头,正要推开他的手,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声爆喝在耳边炸响“放手”,身体被人往后一拉,旋即被人稳稳从背后拥住。她回头一看,关意晟yīn沉着一张脸,下巴紧绷,神情戒备。她扭身要挣脱,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吴朗突然被人推开,丈二摸不着头脑,看林朝澍似乎并不情愿,开口说道:“这位先生,女孩儿不愿意的时候,你还是尊重她的意愿比较好。”
关意晟冷眼扫过吴朗,不加理会,只是低头对林朝澍说:“小雨,回去吧。”
林朝澍眼睛看向别处,偏头闪避:“我现在很累,麻烦关先生放开我。当街掳人,太难看了。”
关意晟被她的话里那声冰冷的“关先生”刺得钻心地疼,满肚子的怒火翻滚,又不能往眼前的这个人身上撒,此时就算困住她,他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慢慢地松了手。林朝澍马上顺势挣脱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吴朗认真打量了关意晟一番,又看看林朝澍,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拐了个弯,便离开了关意晟的视线。
关意晟站在原地,手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若一尊雕像,僵硬的躯壳之下却是一座活火山,内部岩浆翻滚,他的五脏六腑。
今天,他像初堕爱河的少年般,耐不住心头瘙痒的思念,干起了翘班蹲点的傻事儿,车熄了火,藏在对街的小巷里,看林朝澍出来,便觉得春光更媚,连她苍白的脸色和青黑的眼袋都分外可爱。他细细陶醉了半天,正要下车过去截住她,没想到却被人捷足先登,而那个人,居然是自己的父亲。突然间,音乐没了,阳光暗了,他恋爱的小心情瞬间灰白,这个世界又变回了它本来应该的面目和色彩。他看他们上了车,便也驱车跟上。他们进了西餐馆,他也就在外面守着。他心情异常地平和平静,有个声音在他头顶嘲讽着他,看,这才是真实的世界,是他的世界。
过了没多久,关意晟见到林朝澍踉跄着冲了出来,在街道上拔足狂奔,便即刻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她后面,随着她四处乱闯。她一定很痛,他心里明白,这个时候,再见到他,怕是更痛。最后见她像是支撑不住了,他才停了车赶紧追过去。还好,还有人能看着她。即便他又多厌恶吴朗也好,此刻,林朝澍不能一个人。
关孟河与林朝澍见面的场景,说明二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关意晟像是在看一部默剧,每一个场景都坐实了这么多年来纠结在他心里的疑虑、猜想和愤怒。他不想再逃避,也没办法再逃避,他需要一个确实的真相,才能打开通往林朝澍心底的紧闭的门。
春天的午后,人很容易就困顿不堪。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惊破了办公室里慵懒的氛围,大家都惊呼着起身,关窗的关窗,观景的观景。林朝澍也站起来,倚窗眺望,一团黄色烟尘漫卷北京城,天色骤然变暗,像是末日一般。然而,即便是末日,直到最后那一刻,生活还是要继续。不管她心里如何风暴肆虐,林一一升小学问题仍是提上了议事日程,她跑了几日才最后定下来。
“小林,你过来一下!”林朝澍闻声回头,关意晟真是“风尘仆仆”,周身落了一层土,站在周处长的办公室门口,面无表情,眉头紧锁看着她。周处长在一旁催促她:“小林,家里有事儿就赶紧回去吧。”关意晟微笑着向周处长道谢,两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
尽管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但林朝澍不想在单位里闹出话题来,遂收拾了东西,跟着关意晟离开。到了楼下的停车场,她再也不肯走。关意晟全程一个字都没说过,见她不走,干脆把她扛到肩膀上,走到车旁,拉开门扔了进去。林朝澍穿着刚到膝上的贴身的半截裙,被他粗鲁的动作弄得差点儿卷到臀上去。裙子太紧,她狼狈地趴在车后座,挣扎着爬起来,关意晟一个加速,她又被摔了回去。好容易坐了起来,她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关意晟!你又发什么疯?”
关意晟开着车,嘴唇紧抿着,头也没回,听到林朝澍的话,反而脚下一踩,油门轰响,不断地变速超车,在路上高速蛇行。林朝澍白着一张脸低叫:“停车!停车!”
“吱…”关意晟一脚刹车,在三环路的正当中停了下来,后面紧跟着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他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林朝澍看了一刻,说:“有功夫跟我犟,不如花点儿时间想想,怎么跟我说林一一的事儿。”
林朝澍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失焦了般地看着关意晟,心神顿时抽离,浮到半空中,各种思绪缠绕蔓生,乱无头绪。关意晟什么时候停车,又打开了车门,她浑然不觉,只在自己的世界里四处撞墙。关意晟一把把她拉出来,一路牢牢牵着她的手,拖着她进了自己的公寓。
“啪!”一叠纸被摔林朝澍面前的茶几面上,关意晟毫不掩饰自己的暴躁。哪里还有十里春风的佳公子模样?这人分明是春天的沙尘暴,夹着铺天盖地的情绪,把林朝澍困在里面,辨不清方向。她拿起最上面的几张纸,是一份DNA检测报告,确认了送检人之间的亲子关系。她茫然地抬头看向几乎要喷火的关意晟,问他:“你怎么会有一一的…”
“前两个月你给她做过体检,对吧?医院的血液检测一直外包给华越下面的一家检测中心。我有她的血液样本,不奇怪。”关意晟脱了西装外套,甩在沙发背上,仍觉得憋闷,又解开了领口的扣子,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现在,我问,你答。”
“林朝澍,林一一是我的女儿。对吗?”关意晟知道确切的,科学给出的答案,但他仍是想听林朝澍亲口说出来。
林朝澍捏着检验报告,低头,迟迟没有任何的回应。
“这是孩子的产检记录,这是出生证明…还有,这是她的社会保险号码。”关意晟把一份份文件挑出来,一一摆在林朝澍的面前,“怀孕的时间、出生的时间、DNA,每一样都可以互相证明。”
静默,除了静默,还是静默。林朝澍扫了一眼面前的各种资料后,便仿佛老僧入定,不看不闻不问不回答,低垂的眼眸让关意晟根本看不到她眼里的波澜起伏。
“你离开的时候,知不知道自己有了我的孩子?我爸他知不知道?”关意晟换了一个问题,这也是最令他耿耿于怀的问题。
林朝澍摇摇头,声音轻飘飘的:“你不要再问了。我一个问题也不想回答。”
“是,我的确没必要问你。你现在对我有一句真话吗?去找你的不是程萌,是我爸,对吧?你说你离开我以后遇见的所谓的林一一的父亲,其实根本没这个人,对吗?”关意晟怒极反笑,讽刺地说:“林朝澍,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还从来没有人能把我耍得这样彻底。现在你让我变成了一个大笑话。”
他从茶几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走到窗边点燃了它,深深吸了好几口。他转身看了林朝澍一眼,又回头去看着在尘土里变得晦暗的北京,突然笑了:“呵,你们女人,真蠢!一个人偷偷养大了孩子,自以为伟大是吧?遮遮掩掩的,是不是就等着这一天?等男人发现了以后,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轻哼了声,走到沙发旁,又把烟掐灭。
林朝澍依旧是充耳不闻,始终纹丝不动,好像身处在另一个时空之中。关意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多说也无用,直接说道:“过去的事情,既然你不想再说,我也可以不问。我给你两天时间准备,两天后,你和女儿搬过来。”
听到这句话,林朝澍终于有了反应,她仰头看向他,眼神空洞,缓缓地摇摇头:“不可能。”
如果可以,关意晟真想打开林朝澍的脑子,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他试过所有可能的逻辑去解答他们之间的疑题,没有哪一个推理能得出现在的情况。他本来是想让人查一查当年关孟河在美国的行程,以及之后林朝澍的去向,却不料发现了林一一的出生纪录。那个孩子出生在第二年的2月,现在其实已经6岁了。当他看到传真过来的资料时,腿软了,忽喜忽忧,乍惊乍怒。
“林朝澍,我不是问你意见。你愿不愿意,这件事情都必须这样做。你把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你也没有问过我要不要。”既然道理说不通,那就只有硬来。
“难道有人问过我要不要吗?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我当时严重贫血,不能引产…”林朝澍垂着眸子,反驳他,“我生下她,只因为我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任。这个决定,跟你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没有关系?她是我的女儿,怎么可能没有关系?”关意晟被她激得吼了起来,见她被自己的失态吓得身体一震,心里又懊恼不已,他在林朝澍的身边蹲下来,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而低沉地诉说心里的愿望:“不要再任性了。我们谁也别再追究过去,好不好?以后,我,你还有女儿,三个人,一起生活。”
林朝澍低头看着他握住自己的大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得短而整齐,这是一双看起来很有安全感的手。她看着看着,眼泪慢慢涌了出来,极力隐忍仍是啪嗒啪嗒砸在关意晟的手背上。慢慢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她垂下眼帘,掩住瞳孔深处的哀戚与绝望:“关意,这样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
第35章江水不深山不重
“幸福从来不会唾手可得,反而总是岌岌可危。”——关意晟
关意晟没有想过,居然会是关孟河先来找自己。
这几日,他抑郁不安。其实,有很多种方法可以逼林朝澍就范。一一是他的女儿,这是太犀利的武器,进可攻,退可守。然而,一想到她那日被泪水洗得湿漉漉的大眼睛,意味难明的眼神,他就什么狠话也说不出来,把自己困在笼子里,暴躁地来回走动。
在关意晟还无暇去顾及自己的父亲时,关孟河竟然先沉不住气了。
关孟河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关意晟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两父子轮廓其实很像,只不过长年的宦海沉浮,让关孟河威仪自重,而关意晟还承继了冯月华的美貌,更俊秀儒雅一些。此时,这两张相似的脸,正隔着办公室对望,空气里的飞尘都几乎静止不动了。
“我和你妈妈是不会同意你和高家的小丫头的。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关孟河开门见山。
“所以呢?”关意晟挑眉,不以为意。
“你如果只是一时兴起,只要方家不说话,我们也不打算管。但你要是真有其他想法,我劝你还是早点儿放弃。”
关意晟笑笑:“我要是不放弃呢?”
“你必须放弃。”关孟河说得斩钉截铁,不容反对。
“我真是不明白。也不是皇亲贵胄,怎么就把自己看得这么高了?还是,您这边儿出了什么问题,到了要卖儿子的地步?”关意晟语带嘲讽。
这些年来,关意晟无论是公事还是关冯两家的家事,一直都是处置得宜,态度成熟,手腕圆滑。关孟河对这个儿子很是放心,没想到在这件事情上,关意晟会这么一意孤行,甚至不惜和自己撕破了脸,他气得脸都快紫了,深呼吸了半天才控制住自己。“这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做父母的,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你是关家长子长孙,是你妈唯一的儿子,说话做事不能只考虑自己。”
“高明这几年势头不错,我妈不是一直看好他吗?这样的家世背景也应该能入得了您的眼啊。如果您顾虑的是她的那个孩子,那大可不必。一一是我的女儿,您的亲孙女儿。”
“胡说八道!”关孟河拍掌而起,“你犯浑也要有个边儿!随便乱认女儿的事情,你也能做得出来?”
关意晟对于父亲的暴怒并不在意,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纸,起身送到了关孟河的身前:“您好好看看。”
关孟河拿起放在一旁的老花镜带上,越看脸色越黑,抖着手上的DNA检查报告问他:“这到底是哪儿来的?”
“这是我用自己的实验室做的DNA比对,您大可放心。”关意晟看着父亲被打得猝不及防的表情,心情复杂,“爸,我会和她结婚。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从大局考虑。唯有这件事情,我希望你们能够尊重我的决定。”撂下话,他拿起公文包就往外走。
“站住!”关孟河暴喝一声,随即又低下声调,甚至有些软弱无力,“你回来。”
关意晟转身,看见他颓然地倒在座椅上,神色疲惫,问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关孟河闭着眼睛,脸朝向窗外,说道:“你告诉我,是不是非她不可?”
“是,非她不可。”关意晟慎重地点头。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关意晟很讶异,他和父亲之间从来没有讨论这样的话题,但仍是认真地回答:“没有为什么。”
关孟河点点头。是,的确是不需要原因,在遥远的几乎想不起的过去,他依稀也有过这样的心情。“如果你真心喜欢那个丫头,那就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为什么?”关意晟浑身的刺又竖了起来。
“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关孟河背过身去,避开儿子的目光,尽量语气平淡地简单描述了当年那段隐秘的出轨。他等了很久,背后仍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纵使再怎么尴尬,最终还是要面对的。
关意晟垂着眼,一指撑在桌面上,手背上青筋毕露。很久之后,他才语速缓慢地说:“您能确认吗?”
关孟河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微微泛黄的纸,推到关意晟的面前,低声说:“你弟弟出事那年,我已经做过检查。当年,她妈妈曾经把她的一束胎发寄给了我。”
关意晟眼睛一眨不眨的瞪着他,良久,才拿起检验报告,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不漏过任何一个字。末了,他脸色铁青,把报告掷回桌面,转身走了出去,门被摔上,发出一声巨响。
“砰!砰!砰!”门被拍得巨响。高弘毅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听到敲门声,面面相觑。林一一溜下椅子就跑着要去开门。黄嫂连忙拉住她:“慢点儿,先让我看看是谁。”她从猫眼里瞧了瞧,有点儿眼熟,西装革履的,也不像是坏人,于是打开门问道:“请问您找谁啊?”林一一站在黄嫂的身后,好奇地探出脑袋来,仰头看着客人。
来人没有回答黄嫂,而是低头看着林一一,神情怪异。黄嫂仔细看了看对方,这才想起来是林朝澍的朋友,忙回头要唤她,结果看到林朝澍正僵直地站在客厅中央,眼睛瞪得快要占了半张脸的大小。
“小雨,是谁啊?”范佩云见半天也没有响动,也放下碗走了出来,见到门口的关意晟,突然就慌神了一下,怔了怔,轻声问:“你是谁?”
关意晟反应过来,他收回黏在林一一身上的眼光,看见客厅里站着的老妇人,恭恭敬敬地应道:“外婆您好,我叫关意晟,是小雨的朋友。我找她有点儿事儿。”
范佩云听到他的名字,眼神一闪,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失了。林朝澍不太敢看外婆的反应,匆匆丢下一句“我出去一会儿”,冲出去,拉着关意晟就走。
两人一直走到家属院门外的大路上,林朝澍才松开手,抖着声音问他:“你究竟想干什么?为什么你这个人就听不明白人话?我们不可能,就算林一一是你的女儿,我们也不可能!”
关意晟拉着她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上车再说!”林朝澍醒过神来,注意到四周好奇大量的目光,甩开他的手,低头快步跟上。
关意晟把车开进校园湖边一处浓密的yīn影里,四周静谧无人,两人反而一时间各自都不知道怎么开口。关意晟把车窗摇下一半,让风吹进来,稍稍平息了他胸口的岩浆。他直视前方,硬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什么?”林朝澍还在心里一遍遍打腹稿,该怎么说才能够让他彻彻底底放手,不要反复纠缠,听到这么突兀的问题,不知如何回答。
“我和你…当年,是不是因为我父…关孟河告诉了你我们的关系,所以你才离开的?”从关孟河的办公室里出来,关意晟仿若醍醐灌顶,过去一切疑问都有了答案,林朝澍所有不合情理的反应都有了合理的逻辑。而这代表什么?这代表林朝澍早就知道了,她怀揣着这个秘密,却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泄露分毫。为什么?为什么?他心里生出了无数个新的疑问,只有她能解答。
林朝澍隐隐约约明白了他说不出口的问题,所有的血色霎那间从脸上消失,她不能动弹,不敢看关意晟的脸,喃喃自语道:“他说过,绝不会告诉你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挣扎着挤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多一个人知道,就能改变这个事实?告诉你,我就能少痛苦一点儿?你现在大概也能体会了,这是个地狱…何必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来?”林朝澍浑身发寒,嗓子干涩得像是有粗粝的岩石在互相摩擦。
“那…那为什么,你还要把一一生下来?”关意晟一想到刚才见到的那张笑脸,心里面就像是被塞进了一团荆棘,细细密密的小刺深深地扎在肉里,不知是哪里疼,哪里都疼。
“我说过,发现得太晚了。我当时状况不好,严重贫血,引产太危险,没有医院愿意帮我做这个手术。”林朝澍想到那时的自己,从关孟河给她的房子里逃出来,窝在中部的一个偏僻的小镇里,浑浑噩噩过了几个月后却发现自己怀孕了。如果不是遇见白皓,她一定会去找个黑诊所。是白皓守着她,困住她,不让她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如果我有其他办法,一定不会把一一生下来。这些年,我几乎每一天都是提心吊胆的…”终于,终于有一个人,能让她这么光明正大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身边曾经有朋友见过她给一一做体检的项目,都觉得她要疯了。一次体检,几乎就是普通美国人一年的收入。高明和高弘毅给她的钱,差不多全花在了一一的身上。而关孟河给她的钱,她不是因为骨气和自尊不去碰——在生活面前,她早就学会了抛弃这些无用的累赘——那些钱,她要留着以防万一,是给一一救命的钱。
关意晟说不出话。他连看一眼林一一都觉得疼,林朝澍天天对着她,要有多坚强才能不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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