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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止住了,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只是病人太虚弱,还没有醒来。

陆子鸣靠在墙壁上,有片刻的茫然。医生告诉他,输血后最好躺下休息一会,可是他没办法,只要一闭眼,仿佛就能听到孩子的声音,在哭泣着叫他“爸爸”。

陆妈妈被人先送回去休息了,陆子茵、陆子扬跟着陆怀年回去像老太太报告这件事,这也是个头大的问题,奶奶对这个孩子期待了这么久,如今一切成空,恐怕难以接受。

病房外忽然空下来,秦书兰心里正恼着,也不会与他说话。

七八点钟,医院正常上班的医生护士们纷纷来了,他一个人不知怎么就走到妇产科门外。

办公室的门半敞着,一位两鬓斑白的女医生刚换上白大褂,正坐在桌前整理手里的教学片。

他看到办公室内墙上贴着的胚胎在母体内的发育过程图,不知不觉就出了神,仰着头看了很久,被那医生发现,问他:“这么早就陪老婆来检查吗?”

他怔了怔,表情茫然,摇了摇头。

老医生慈眉善目,冲他招招手:“进来吧,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女人怀胎十月,为男人诞下孩子,不知受了多少罪,男人怎么不能拉下面子,来妇产科帮她们咨询咨询?”

又抬头打量了他一眼:“看你还年轻,老婆是第一次怀上吧?难怪没有经验,过来坐。”

他也没觉得不妥,默不作声的走进去,在老医生的对面椅子上坐下。

老医生架起眼镜,边整理资料,边说:“有什么问题?”

他把双手放到桌上来,十指交叉,无意识的摩挲着,半晌,轻声道:“我想问……四个月的孩子……有生命了吗?他……有没有意识,会不会觉得痛?”

“精子与卵子结合那一刻,他就是生命。”老医生纠正他,“西方人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牵着手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可能是一个像你一样的男孩,也可能是一个很像妈妈的女孩。现在许多的年轻人啊,不想负责还制造出来,然后再搅碎他,杀死她,这和杀人犯有什么区别?”

“你看我们这里有教学片,宫内拍摄的,五个月的孩子被引产,已经知道躲避手术器具,表情绝望。你自己看看。”老医生顺手从资料里抽出几张片子,一张张指给他看,他不太懂,但是那些模糊的影像里,隐约能看到孩童的头脸,果然和老医生说的一样。

他觉得心很痛,一句话也说不出。

“其实人流就是杀人。只不过孩子很小,神经还没发育完全,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要是碰到不负责任的父亲,孩子痛不痛他们在乎吗?你说你的孩子四个月了是吧,小伙子,回去要多关心关心你老婆,我见过许多害喜厉害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每个孩子能降临到这世上,都是很不容易的。”

他再也坐不住,转身出去。

景瑞刚刚巧出来找他,迎面撞上,见他面色不虞,也不敢多说话,只得小心翼翼的在后面跟着。

直到走上无人的楼梯,他才从袋子里拿出一只染血的手机:“韩先生让我交给您的,是少奶奶的手机。”

陆子鸣蓦的抬起头来:“韩沐辰?他走了?”

“是。刚走的,找不到少爷您,所以就把手机给我了。”

陆子鸣盯着那手机看了一会,又问:“昨晚是韩沐辰送允晴来的医院?”

景瑞迟疑了一下,点头。

陆子鸣突然想起那天晚饭时的“韩沐辰来电”,手机还有一格微弱的电量,他没有犹豫,手指飞快的打开了最近通话,果然,离雷允晴出事最近的一个电话,是韩沐辰打来的。

攥着手机的五指蓦的收紧,指骨发出“咯咯”的怪声。他闭了闭眼,把手机塞回景瑞的手里:“在这里守着,允晴一醒,立刻给我打电话。”

他自己则离开医院,开车快速的返回了陆家。

陆家的情况,也不比医院好多少。老太太一听到雷允晴流产,当时就眼睛一翻,差点晕过去。一帮人手忙脚乱的扶着她坐下,顺了半天气,老太太才微微睁开眼,手指颤抖着,挨个数过一帮子孙的头顶:

“你们……你们……”半晌却是说不出话,最后重重的“唉”了一声。

“到底是我福薄,没有那四世同堂的命哪!”老太太想起那未及落地就夭折的重孙,不由就老泪婆娑。

陆子茵和陆子扬怎么劝都没有用,陆怀年索性在一边坐下了,静静等着老太太的炮轰。

果然,老太太挨个把他们骂了一顿,骂的累了,倒是不说话了,这才念叨起医院里的雷允晴:“那两个小的呢?怎么一个躺着,另一个也不见人影?”

陆子茵没敢把雷允晴大出血差点有生命危险的事告诉老太太,怕吓着老人,自然也没敢把陆子鸣彻夜失踪不见人影的事告诉老太太,怕气坏了老人,反正她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晴姐半夜跑出陆家,不知在哪晕倒了,孩子没了。

正巧这时,陆子鸣进门。

老太太骂的累了,见到他倒是没劲骂了,只看了他一眼,重重的“哼”了声。

陆子鸣换下鞋,走过去,平静的说:“奶奶,您的重孙不会白死的。允晴现在身体不好,孩子以后还会有的,您就别太伤心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老太太火气更大:“哼,你自己的孩子你到跟没事人一样。自己的老婆看紧点,能闹出这样的事?小晴也是,我一直以为她挺懂事的,没想到这么不知道分寸!怀着孩子那是小事吗?大半夜出去,竟然也不跟谁说一声,就那么一个人跑出去,有没有把我的重孙当成一回事?就算没怀着孩子,一个有夫之妇半夜里跑出去,成何体统?”

老太太尤不解怒:“等把她从医院接回来,我得好好教教她,怎么当人媳妇的!”

陆子鸣闷不吭声的听着,陆子茵冲他吐了吐舌,等老太太一停下来,又赶紧拍着后背捏着肩膀的劝着。

等老太太终于骂完要回房了,一堆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陆怀年把手放在陆子鸣的肩上按了按,陆子鸣回过头,点了点头:“二叔,我知道的。”

说完径自上楼。

陆子鸣进了他和雷允晴的房间就把门一关,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起来。衣柜,抽屉,但凡雷允晴平常爱放东西的地方,全都翻出来搜了一遍。

最后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一板薄薄的药片。

药片一板十个,已经被吃掉了两颗,他拿到眼前来仔细的看,终于怒不可遏的将那一板药片摔到了墙上。

“雷允晴!”

他咬牙切齿,可是尤不解恨。

仿佛有一双手,狠狠的攥住了他的脖子。他呼吸困难,更加痛彻心扉。

丧子之痛如同附骨之疽,渗透了他的血肉,贴着他的心脏,有多痛,就有多恨,那疼痛慢慢熬成了利箭,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六十六,我不甘心

雷允晴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次。

头顶炽热的白光一直照得她不得安宁,就算在梦中,也是一样。耳畔一直有嘈嘈错错的声响,起初是金属器械冷凝的声音,接着是人小声说话的声音。她想挣扎,可是身体没有一分是能使得上力气的,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痛,整个人像是被人从中撕裂开来了,连哭都哭不出。

她恍恍惚惚的做了许多梦,一不小心,这些年就从眼前匆匆流过。那些陈年往事,她以为自己不会记得了,只是没想到记忆被翻出来的时候,还是如此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

他们认识的第一年,如火如荼的夏天,太阳晒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细嫩的两条胳膊,从短袖的袖口那里被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袖口以上是白生生的,袖口以下被晒成了蜜色。一群半大的孩子打着赤膊在大院里踢足球,不知谁大叫了一声:“子鸣”,他应了声,飞身扑过来抱住了急射而来的足球。

他从她面前爬起来,用胳膊抹了把脸上的汗:“你没事吧?”

她怯怯的看了眼父亲,父亲笑着对她说:“这是你陆伯伯家的长子,叫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叫他:“子鸣哥。”

第二年,她成了他们身后的跟屁虫,一大堆男孩子轰笑着甩下了她,只有他,在不远处犹犹豫豫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绕回来找她。

第三年,陆伯伯和陆伯母无休止的吵架,他放学了总是在大院外头晃悠,不肯回家。她在老槐树后头找到他,他正蹲在地上擦燃一支烟。她看得呆了,他慢慢抬起眼来,将那支烟递到她面前:“敢不敢试试?”

她从他手里接过烟,那一刻,心脏急剧的收缩。

第四年,她从学校回家,放下书包习惯性的去找他,得到的回答却是:“子鸣出国了,今早的飞机走了。”她呆在原地,不明白心里那失落的感觉是为何。

第五年,第六年,第七年……

之后,她一个人不知过了多少年,生活很简单,考试,上学,然后是走出象牙塔,步入社会,演变成上班,回家,两点一线。没有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就会活不下去。她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每天认真工作,享受生活,什么都好,可是心里有一个地方慢慢的空了,再也容不下别的人,别的事。

直到再次重逢,她才忽然明白过来,没有他,生活固然会继续,只是有他在身边,似乎会更好。

爱情真的是一种会让人上瘾的东西,他就是那一味毒药,让她慢慢恋上这滋味,再也割舍不掉。等到梦醒时分,一切变成残酷现实,才会如此痛苦。

她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做梦。

母亲压抑的哭泣时断时续漂浮在耳边:“这样对她太不公平……”

“对不起,秦女士,令千金在手术过程中发生宫内大出血,我们为了保住她的性命,不得已摘除了她的子宫。”

“可是她是个女人,她将来要生儿育女,她还有丈夫和家庭!”

母亲的声线已经嘶哑,电视机前一直冷静自持、处变不惊的秦委员长,却在人前卸下了坚强的面具,露出只是作为一个母亲的脆弱和无助来。

雷允晴看着母亲的背影,视线太模糊,朦朦胧胧只有一个轮廓,她似乎正垂着肩,掩面落泪。她使劲的想伸出手,可是四肢都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

她试了几次,终于还是放弃,双眼无神的盯着天花板。

要是真的死了,倒也就完了。

活着却是比死更可怕的。

人活着就可以无限制的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最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

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

她已经筋疲力尽。

医生又宽慰了秦书兰几句,最后无奈的离开了病房。室内一下子静下来,除了母亲的偶尔发出的饮泣声,就只有输液管中单调乏味的水滴声。

不知过了多久,秦书兰才用手绢擦干眼泪,转过身来,看向自己的女儿,这才发现雷允晴早就醒来,已经睁开双眼,呆滞的望着天花板。

“允晴……?”秦书兰又惊又喜,但那短暂的喜悦却无法掩饰她红肿的双眼,“你醒了吗?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或者不舒服?我去叫医生……”

“妈……”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终于能发出声音,轻的如同叹息,“我没事了,您别担心……”

秦书兰一听,眼泪又掉下来:“发生这么大的事你还说没事?那到底什么才算事?你跟子鸣到底是怎么了,昨晚你昏倒在外面,陆家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你这孩子,到底还想瞒妈妈多久?”

母亲握住她冰凉的手,浑浊的眼泪一颗颗落下来,砸在她手背上。她觉得心疼,因为自己的任性,让自己吃了这么大的苦头,也害得一家人担心。她不知该怎么安慰母亲才好,更多的是苦涩,满满的塞在喉咙里,让她说话也难,呼吸也难,一不小心就要哽咽出声。

秦书兰见她不说话,不由自己先叹了口气:“妈妈一直以为你很懂事,婚姻、家庭,这些问题都难不倒你,可你怎么这么糊涂?子鸣是陆家的长房长子,你肚子里怀的那就是长孙,将来孩子生下来,你要什么老太太不能给你?更别说一个乔佩……她就是有三头六臂,老太太也能收拾得了她,还能让你,和你肚子里的孩子受一点点委屈?就算你不好意思开口,你打一个电话给吴秘书,妈妈还能不帮你。你这是造的什么孽,现在孩子没了,还把自己弄成这样,你将来要是不能……生育,你的婆婆会怎么看你,老太太会怎么看你,陆子鸣又会怎么看你?你在陆家还能待的下去吗?”

“妈……”雷允晴哽咽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掉下来,“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受不了,我受不了他这样骗我……如果他不爱我,我宁愿他跟我离婚……”

“胡说什么!”秦书兰一听到“离婚”二字,脸上立刻现出微怒,“傻孩子,哪个男人不会犯错?你爸当年要是不犯错,能有你弟弟邵谦?妈妈要是跟你一样糊涂,现在还有这个家吗?子鸣还年轻,外面诱惑又这样多,难免不会一时糊涂。你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子鸣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优柔寡断狠不下心,而你呢,一根筋,硬头皮,不撞南墙不回头,什么事都憋心里不跟人说。你自己好好想想,这次的事,你自己难道就一点没有责任?夫妻俩过日子,磕磕绊绊是难免的事,最重要是能互相理解包容,哪能动不动就把离婚挂在嘴边?”

雷允晴觉得委屈,语无伦次道:“妈妈,可是他不爱我,他不爱我,就算再多的包容,那都是假的,我不会开心……”

“爱?难道子鸣就爱那个女人了吗?我可没看出来。有老太太镇着,还有你婆婆,那个女人这辈子也别想踏进陆家的门,你问问子鸣,他敢爱那乔佩吗?”秦书兰冷笑,“他爱她就是害她,子鸣还没糊涂到这地步。你这丫头,就是想太多,一个女人一辈子求什么,不就是家庭和睦,有个男人依靠。子鸣之前不是对你挺好吗?为什么又突然闹出这些事来,你们这俩孩子,简直让我操不完的心。”

“好在这事子鸣也有点责任,估计好一段时间他对着你心里都得抱着内疚,陆家人觉得对不起你,短时间内也不会为难你。度过这段最难的时间,接下来的日子,还得靠你自己。”

可是她不要他的内疚啊,她要的是什么,母亲永远不会知道。

雷允晴只觉得万念俱灰,现在她是孩子没有了,连子宫也被摘除,再也没可能怀上孩子,她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一刹那被掐灭,婚姻往后对她来说,只是一片灰暗,再也不会有别的颜色。难道让她每天面对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吗?难道要让这样的婚姻束缚住两个人?她不想变成丈夫的囚笼,也不想让自己在这段婚姻里继续枯萎、死去,与其这样,倒不如结束一切。

她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直打湿了整片枕巾。秦书兰也心疼起来,这个女儿平时一直坚强独立,哪曾掉过这么多的眼泪?

她像个孩子,抱住母亲的手臂,一直哭一直哭,像是有哭不完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妈,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醒来的那一刻,是真的心如死灰。

或许说在那漆黑的楼道里倒下的那一刻,心就已经死了。

她以为天大的打击,也不过如此。再没有什么,比她看到乔佩扑进陆子鸣的怀里那一幕时,更让她心痛了。

可是原来还不止。当身体撕裂般疼痛时,当她意识到肚子里被活生生的剜走了一块肉时,当她知道自己从此以后也不能再生育,当她知道她已经被剥夺走了做女人的一部分权利时,那种沉痛,伴随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格外清晰,仿佛是有人拿着巨锤在敲打,又好像是被人掷到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清脆有声。

她还来不及见一眼她的孩子,听他(她)亲口叫一声“妈妈”,就永远的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不管再怎么后悔,也挽不回,那么多的徒劳,只是不甘心。

秦书兰心疼的用手擦着她腮边的泪:“别哭,妈妈会帮你,妈妈一定会帮你。”

“妈……”她把脸埋到母亲怀里,肆意哭泣:“我想回家,让我回家好不好?”

发生了这样的事,她是再不想见到陆子鸣,也没法面对陆子鸣和陆家所有的人。她不知该怎么解决,所以选择逃避,幸好还有母亲,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给她一个怀抱,让她放心的哭泣。

她只想回家去。

*

雷允晴在医院又躺了一天,秦书兰不顾医生阻拦,就把她接回家。

等到景瑞打电话通知陆子鸣到医院时,病房里早已空空的只剩下叠好的床单被褥。

陆妈妈数落他:“闹出这么大的事,你自己看看该怎么跟亲家交代。”

陆子鸣低着头,面无表情:“我犯的错,我会亲自登门道歉。”

“要是道歉能解决,倒还好了,”陆妈妈一脸不放心,叹了口气,又问他:“那个乔佩,你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先前觉着这女孩挺单纯,现在想想,倒不是省油的灯,一次两次,能把你和允晴弄到这地步,我还真小看了她。”

陆子鸣抬起头,眉头微蹙:“妈,那是我和允晴之间的问题,跟她没关系。”

“呦,你还护着起她来了?”陆妈妈哼了一声,“你是故意气我还是怎么着?非得跟我拗着?我说东你就偏得往西,难不成你为了这女人连妈妈都想不要了?”

他揉了揉眉心,只觉得累。

“妈,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看你就是这个意思,”陆妈妈打断他,“你不是跟我拗,那你就是跟允晴拗?当初你们要结婚,妈妈也说了,你们俩性格不合适,都是自尊心太强的人,有事又喜欢闷在心里不跟人说,将来怎么相处。你当时是怎么跟妈妈说的?你说你会慢慢学着两个人相处,学着包容。可是现在呢?连妈妈都不知道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是这日子过腻了还是怎么着,非得弄的所有人都不得安宁才行?”

陆子鸣知道母亲正在气头上,也不再反驳,只软语说:“好了,妈,等允晴身体好一点,我就雷家把她接回来。到时我亲自给她赔罪,您看行了吗?”

他亲自打电话到雷家,电话是雷家的佣人李婶子接的,他问了几句,李婶回答得也是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他不知道是雷家人故意不肯接电话,还是怎么的。

打雷允晴的手机,却是关机。后来他才想起,雷允晴的手机还在自己这里,那天景瑞交给他之后,就一直丢在他口袋里。

通过陆怀年在公事场合也与秦书兰委婉提了几次,大约就是等雷允晴身体好一点,找个时间让陆子鸣亲自登门道歉,再把雷允晴接回来。秦书兰是何等人物,在政坛上惯用的太极用到这上面,也毫不含糊,三言两语,让陆怀年也猜不出她到底是何态度。

这段时间陆子鸣几乎是焦头烂额,一边是母亲多次的催促,另一边是老太太在家的冷言冷语,打电话到雷家又多次碰壁,他几乎是陷进了一个绝壁中,四面都没有出路,独自一个人面对他们的房间,又总是想起那早夭的孩子,更加痛心疾首。

索性就不回来了,在外面醉生梦死,总好过回到家彻夜难眠。

才短短半个月下来,整个人就颓废得人不像人。陆子茵看不下去,私下里偷偷跑去雷家找雷允晴,到是没有吃闭门羹。

其实雷允晴这几天在雷家就真的是养病,每天待在房里足不出户,就像回到之前养胎的日子一样。只是现在她的心境平淡了很多,又或者说是心死了,所以对什么也不会有太大的波动。

陆子茵来的时候,她正对着窗外发呆。她的卧室里有一扇窗子正对着开阔的庭院,院中的两株西府海棠开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树上绕来绕去,花荫匝地,繁绣如锦,越发显得屋子里静谧安静。

她坐在窗下,身下是一张藤编的凉椅,盖着的毯子倒滑下去一半,只余了一半还挂在膝盖上。

听见门响,她隔了好一会才转过脸来,笑了笑说:“茵茵,你来了。”

“嗯。”陆子茵有点局促。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打算当说客,但是看到雷允晴这样,反倒说不出口了。

一个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甚至身心俱伤的女人到底该是怎样呢?她也说不清楚。反正不该是眼前这样。她平静得简直让她有点心慌。

雷允晴指了指身旁的沙发,说:“坐吧。”

陆子茵挪过去,坐下。琢磨着怎么开口。

李婶端了茶水点心上来,她随手拈了块千层糕放到嘴里,酥软芳甜,入口即化,孩子心性,忍不住开口就说:“好吃。”

这么一说,雷允晴的注意力反而被吸引过来,也拿了块糕点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皱眉道:“好吃么?我怎么觉得有点淡了。”

陆子茵咂咂嘴:不是吧,这么甜还说淡?

又乍一想,晴姐恐怕这时候吃什么都是寡淡无味的吧。

“奶奶怎么样?”

她不开口,雷允晴反倒先问起陆家的事。

陆子茵舒了口气,马上回答:“别提了,这半个月,我就没看她笑过,一家人成天都看着她的脸色过,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那你多劝劝她。老人家生气久了对身体不好。”

陆子茵找着机会,忙说:“晴姐,那你回去嘛,奶奶最听你的话,旁人的劝她都听不进。你都回家住了这么久了,也想奶奶了对不对?”

她还是不敢说陆子鸣,只怕触到雷允晴的伤心处。谁知雷允晴倒自己问起:“子鸣……还好吧?”

陆子茵沉吟了下,决定实话实说。

“我哥恐怕不是太好。”

雷允晴没接话,陆子茵也知趣的闭上嘴巴,没有聒噪的赘述他到底有多不好,只是小心而谨慎的打量着雷允晴的表情。

她低下头,长发垂在脸侧,愈发衬得脸色苍白,几近透明。她似乎在垂眸思考,嘴唇紧抿,露出尖尖的一截下巴。

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将头转过去,看着窗外那两株海棠:“你坐一会就回去吧。”

陆子茵脸上一黯。

“厨房里还有点心,要是好吃,就让李婶给你多带点,拿回去也让老太太尝尝。”

“哦……”陆子茵站起来,不知雷允晴究竟是何意思,但还是告辞了。

陆子茵走后,她慢慢从凉椅上站起来。拿起一直搁在桌上的手机。

她回家以后就换了一只新手机,连带着号码也换了。以前旧手机里的联系人,她没有刻意去加回,好像这样就可以跟过去划清关系,好像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

可是有些东西是怎么也找不回的。她再清楚不过。

电话是打给吴秘书的,她有点犹豫不决:“那件事情……怎么样了?”

“放心,秦委员长都交代好了,过两天庭审一结束,姓乔的就算想撇也撇不干净了。”

“那……”她在窗下踱步,指尖摩挲在手机光滑的烤漆上,不明白此刻的战栗是从何而来。

她最终也没能说出别的话来,挂了电话,一切仍会按照母亲计划的发展下去。

其实母亲说的都对,以老太太或她的手段,要收拾一个乔佩,简直比掐死一只蚂蚁还容易。可是有什么用么,子鸣不爱她,就是不爱她,做再多也没用。

她说不甘心,母亲只以为她是无法容忍乔佩,所以做了这样一个决定。

她知道是错的,可是没有开口阻止。就像当初,她明明知道乔佩摔下去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她选择不伸手。

善恶往往就在一念之间。

她明白自己其实是自私又狭隘的。

她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会嫉妒,会不甘,在强烈的打击下会露出丑恶的嘴脸。她默许了母亲的行动,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无辜的人,即将陷入牢狱之灾。

也许真的是报应吧,她的两手沾满鲜血,所以上天也夺走了她的孩子。

她苦笑,有风吹过,零落乱红如雨。

其实这两天,除了陆子茵,也有别的人来看她。

韩沐辰是和江措一起来的。

秦书兰对他们还有印象,安排了李婶招待他们。韩沐辰考虑到雷允晴可能还躺在病床上,不太方便,就一直坐在楼下客厅等着,只有江措一人上去。

江措给她带了一束鲜花来,纯白色的鸢尾,还有一只水果篮。

雷允晴看到那花,有点惊讶,江措冲她笑了笑,找到她房里那只花瓶,直接帮她把花插口进去。

她的同事朋友们,几乎都知道她喜欢这花。唯独他不知道。

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她的房间时,指着花瓶里枯萎的鸢尾问她:“你还真喜欢这花?”

那时她没说话,大约是有些气恼了。径直绕过去把那花拔了。

那天后来他还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反正把她气得七窍生烟。如今想想,那束蓝色鸢尾,本来是要送给乔佩的吧,不知为何,最后却跑到了她这里来。

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落得这样下场,能怪得了谁?

江措见她神色恍惚,不由问:“怎么最近睡得不好吗?”

她摇摇头。根本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梦见那时昏迷的情景,看见自己满手的血。

江措替她惋惜:“前一阵子才刚养出来点肉,这一下子又瘦回去了,还比原来更瘦了一圈。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她摸摸自己的脸,下巴好象是尖了一点,不过还好吧。这几天她嘴里没味,吃什么总是淡淡的,李婶炖的那些汤里又总是加中药,苦得她直皱眉,自然也就没什么胃口了。

江措说:“要不你出去跑跑吧?部里正好组织去欧洲,能带个家属。你就是我的家属,我也帮你报个名,到时你身体也该好透了,咱们一起出去透透气。”

雷允晴睁大了眼睛:“不好吧?那韩沐辰岂不是得骂死我?”

“别提他,他忙着呢,整一个空中飞人,成天飞来飞去的,才没空陪我去欧洲呢。”

“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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