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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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宾馆在偌大的北京城虽然不是上星级的宾馆,但论条件,其硬件设施绝不亚于三星级。
郑东刚刚在盥洗间舒舒服服地冲了一个热水澡,似乎洗去了浑身的疲乏,顿感血脉畅通,心清神朗,全身上下爽滑无比。他赤膊裹着毛巾被,启动空调,把温度调至睡眠一档,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睡觉无疑是天底下最舒服的事。随随意意地摊开四肢,一点不花费气力,平心静气地让活跃了一天的脑筋松弛下来,任意纵横走马,不加任何人为调适,待到晕晕呼呼,脑海景像模糊时,也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这是他准备去德国法兰克福参加国际图书博览会,临行前在国内逗留的最后****。a省参展小组共5人。他特意选择独自一人先于小组成员两天离开a省的省城古都市,为的是有较多自由支配的时间去中南海看望一位已从党和国家领导人岗位上退下来的老首长,会一会京城曾经朝夕相处的全国“扫黄”办公室的哥儿们。
口向北拐即开进了府右街,由红墙环绕的中南海西大门驶进这座昔日的皇家宫苑。
门前的花坛里秋芳斗艳,火红的太阳花衬托着金黄色的菊花更显得金流彩溢,秋色宜人。蓝天白云,秋风习习,天气好极了。年轻的警卫战士沐着金色的秋阳立正敬礼,熟练地用手势指挥着首长的卧车向右绕行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胡同的两边是青砖垒筑的花墙,围绕着一个个神秘的四合院。
那圈熟悉的月亮门映进郑东的眼帘,一丛青翠欲滴的秀竹组成一幅圆形的美妙图画。幽幽竹篁后面是一个小巧精致,景色宜人的四合院。掩映在扶疏的花木丛中的是青砖黑瓦的大屋顶平房。小院内洁白的木兰花烂熳盛开在枝头,石榴树已结出了晶莹如红宝石样的果实,如火的丹枫在秋风中摇曳。故人虽离去,景物仍依旧。一切对郑东来说是那样的亲切,那样的熟悉。
八年前,他被首长调来京城,住进这座古朴雅致的庭院。青砖黑瓦、红柱绿栏、古朴而舒适的小院,象征着某种身份、地位,也意味着他从此必须谨言慎行,不得乱说乱动,这对他无疑是非常痛苦的事。他与首长朝夕相处了两年。他那活泼好动,不受拘束的个性,天生喜欢热热闹闹,直来直去,自由自在地为人处世习惯,实在难于适应这儿严肃的氛围,难耐这儿无聊的寂寞,再加上南人北调,大食堂的伙食也不太令肠胃接受,于是主动请归。首长为他做了适当的安排,他像出笼的鸟儿,自由欢快地飞向故乡的广阔天地。
2
郑东去古都市的一个郊区当了个管文教的副书记,两年干下来,他又觉得官身束缚,难于一本正经地扮着官样去为民作主。
于是省委副书记对他说:“郑东,我看你还是去文化部门任职比较合适。”
他选择到刚刚成立的省“扫黄”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担任副主任。
办公室设在省出版厅,由一名分管副厅长兼办公室主任。他那风风火火的作风,乐观开朗的个性,风趣幽默的语言,很适应这个下管三教九流的经营者,上通五花八门各个衙门的新岗位。再加上高层工作的经验,犹如上西天取过经的孙猴子,什么样的菩萨都见过,见了任何人都能谈笑风生,无拘无束,没有一般小公务员见了大首长的心理障碍。因而,他那活泼自然的个性竟然能为等级森严的官场所接受。有的领导在绷紧了面孔当了一天官下来,
也挺累,需要调节一下心态和情感,这时郑东就充当了他们的调节剂,使他们身心愉快,情感放松。他与其中的一些人还成了莫逆之交。他就像是万能胶,稀释剂,能焊接各种关系,能稀释各种矛盾,倒也使原来十分复杂而又涉及文化、广播电视、公安、工商等诸部门的“扫黄、打非”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从中央到地方人们都公认郑东是个人物,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角色。当然,他这种活泼开朗的性格,也赢得了诸多年轻女性的青睐,加上他能歌善舞,能画善奕,显然也是众人眼中的才子形象,因而他的****魅力也是别具一格的。
尤其是他在a省省委、省政府、分管厅长的支持下顺利查处了几起非法出版大案,在全国有了一定影响,使a省“扫黄”办和他本人在全国声誉鹊起。
当然,在一个有着千百年儒家传统的国度内,个性的过分张扬,本身就是与“中庸平和”、“威而不猛”、“矜而不争”、“成而不骄”的处世原则相悖离的。因而郑东无论在官场,在社会都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他那自我夸耀式的标榜成绩,疾恶如仇般的指责时弊,扬才露己般的推销自我,对于我们这个历来培养外圆内方的谦谦君子国度无疑是会收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出于众,人必诽之”的反效应。有的人不是把他目为放纵不羁、恃才傲物的狂妄之徒,就是把他视作突出自我的个人主义者。在我们这个历来有着整齐划一传统的国家,任何标新立异都会被视作叛逆。而官场最忌惮的是功高震主似的自我突出,因为这本身就是对领导权威人格的蔑视和挑战。尽管有的领导才能平庸,政绩寥寥,却也希望部下的恭维和称赞。更何况品德恶劣,政绩平平的领导更希望部下称颂自己有舜尧之德,明主风采,以装点门面,获得美誉,然后平步青云,紫绶银黄地出入官场,登上龙庭。
在一个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度的新旧体制交替时期,由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变革而导致的道德变异和价值观的变迁,使官场恪守的道德规范和价值标准严重失衡,失去了整合人心的凝聚力。同时也使得一些口是心非、假廉真贪、言不顾行、内脏外仁之辈失去约束而窃居显位。
他们以自己贪婪的鲸吞和无耻的掠夺疯狂地劫取社会和人民的财富,他们巧取豪夺化公为私,以自己的行为破坏着中国共产党的崇高威望,从而在事实上干扰和危害社会主义的千秋大业。在他们控制的领域则黑白混淆,是非颠倒,“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权钱交易视为正常,化公为私目为有道。从而使党和国家每一项正确的改革政策都变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他们是披着人民公仆外衣的民贼,是打着共产党员旗号的国蠹。
党和国家如不建立有效的制约惩戒机制惩贼去蠹,则国将不国,党将不党,社会主义的改革大业将会毁于旦夕之间。
3
由一角以窥全貌,郑东深深体会到除奸去贪工作的艰辛。当前社会风气不好,黄毒的泛滥,非法出版活动的猖獗,又是和党内不正这风,行业不正之风,体制内腐败行为密切相关的。哪一次非法出版案件的查处不涉及社会上不法之徒与体制内腐败分子遥相呼应,狼狈为奸的问题,可谓“风行于外,源在其内”。
1992年,东北不法书商李冬平流窜a省。那时扬子江出版社社长邬历还是刚刚从古都市文化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岗位上被谭厅长看中,作为“人才”引进的。刚刚就任出版社社长的邬历踌躇满志,极欲有所作为,然而又对出版政策不太了解。上任伊始,即以2.4万元出售该社书号24个。其中部分图书在印制过程中被举报,由省“扫黄”办查处。
这李冬平此前曾流窜a省溪城,在《溪城日报》印刷厂盗印北京数家中央级出版社的图书,“扫黄”办留有他的案底。
一年之后,全国刮起一股人体画册的出版之风。书商们闻风而动,从西方和日本的**画报上剪贴拼成画册,打着“人体艺术”的幌子,买来书号,大肆翻印后推向社会,各界反应强烈。
那天,郑东接z省“扫黄”办公室电话,一位女士愤怒地指责:“一本打着扬子江出版社名义出版的《欢乐园——人体艺术摄影集》的****画册,正由c省发向我省,其图片不堪入目,望贵省查处。”
五天后,画册从z省寄到a省出版厅。刚刚到任的分管副厅长兼“扫黄”办主任仲月清接到郑东递上的电话记录和样书,深感惊讶,责令“扫黄”办对此事进行调查。
此时,a省人大代表在人大会议上关于人体画册泛滥,毒化社会风气,要求查禁的建议也从省政府办公厅批到出版厅。仲副厅长看过电话记录和人大代表建议,翻开眼前这本印制精良的画册。版权页标明为“扬子江出版社出版”,c省新华书店发行,c省印刷厂印刷。长期在出版发行战线工作,曾担任市级新华书店经理的仲厅长一看便知这是“买卖书号”的产物。
她以女性特有的敏感和尊严,怀着愤怒的心情翻看这本标榜“人体艺术”的**出版物,不禁怒火中烧,责成省“扫黄”办调查,查明情况后严肃处理。经调查,真相大白。原来,c省蜀城书社周老板从日本女性人体写真集剪贴拼凑了这本人体画册后,带着图片来到a省找到扬子江出版社,由发行科长宋玉卿小姐介绍认识了邬历社长,支付8000元书号费,签订了发行一万册人体画册的合同。在上报选题时,因不符合专业分工、内容不健康被厅图书处坚决予以拒绝。
邬历找到一把手谭冠厅长,花言巧语获得谭厅长支持后,挟天子以令诸侯,图书处长不得已签字放行,办理了去c省印刷的出省准印手续。
仲副厅长听取汇报后,严肃指出:“不管谁同意的,先查清问题后,再追究责任,此事必须向省政府和党组报告,必须给人大代表一个交待;当然,涉及谭厅长的事,最好回避一下。”仲副厅长严令彻查,谭厅长不动声色。此时,新闻出版署,全国“扫黄”办,省委宣传部,中宣部出版局均要调取样书,并要求报告出书情况,谭厅长密嘱图书处长一字真言——“拖”,以图不了了之。
仲副厅长风风火火大作文章,谭厅长表示沉默。官场“一把手”的沉默,意味着不同意。对有些明显违法的事进行处理,如表示不同意,意味着其党性原则的丧失。而谭厅长给人的印象是很有原则的,其内心却实在是不想把此事搞大。
仲厅长责成“扫黄”办派人去c省调查。在c省出版厅的配合下,问题弄清。除邬历谈的情况外,那名书商意外地冒出一句:
“邬历这些王八蛋,他们个人都拿了老子的钱,还派人来查我。再查,老子把这些事全捅出来。”郑东如实向仲副厅长汇报后,仲副厅长愤怒地说:“邬历这小子,必须给予处分。”
郑东微笑着,扮作《红楼梦》中小门子见贾雨村的腔调,附耳对仲月清说:“厅长大人请息怒,邬历此厮非等闲之辈,乃是厅长的圈内人也,投鼠忌器呀!请大人三思,还是适可而止吧!”
“郑东,你小子滑头,谭厅长是君子型干部,决不会牺牲原则来掩饰错误的,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报告还是要写的。我看他前天还把邬历叫到办公室像训儿子那样训了他一顿。”
郑东极不情愿地拖了一周,无奈拖不过细致的仲副厅长,起草了《关于扬子江出版社出版照相画册的情况报告》。报告是报厅党组和省“扫黄”领导小组,也即厅全体领导和省委、省政府分管“扫黄”领导的。当然,对于邬历等人接受贿赂的情况略而不报。因为未经调查,只是书商一面之辞。仲副厅长认真阅改了报告后,提笔批示:“请厅党组成员传阅。”于是党组成员一一画圈。
一天之后,谭厅长铁青着脸把他那龙飞凤舞的批示亲自送到了郑东手上。郑东一看,谭厅长批道:“照月清同志的批示办。此文不发,今后这类事上报要慎重。”
郑东看了,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追上匆匆推门离去的谭厅长,追问道:“谭厅长,你的批示什么意思,此事是不是你看了之后,就算了。”
谭厅长对于郑东责问的口气颇感不快地说:“你们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说完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仲副厅长听了汇报后,长叹一声,长时间地沉默。随后悄悄地把报告撕碎,扔进了字纸篓。
谭厅长对郑东更加客气了,有点敬鬼神而远之的意味。以谭厅长的性格来说,他对凡关系密切的亲信哥们儿常常是声色俱厉,有如身兼严父慈母二职的家长训子女,外表严厉,内心还是宽容的。涉及诸如房子、位子、票子等问题都有倾斜,他称为这是“人才战略”,对人才的倾斜是理所当然的。凡对部下开始恭敬、客气,就是对你有了戒心,是疏远的信号。
有一次,郑东在院中巧遇谭厅长,厅长正抱着自己的孙子悠闲踱步,郑东与之招呼,谭厅长却对呀呀学语的孙子说“喊爷爷”。郑东比谭公子大不了几岁却有幸获爷爷称呼,被搞得哭笑不得,只好连声说:“是叫伯伯。”说完快步离开。对这一点,十分敏感的郑东是洞若观火的。
半年之后,新闻出版署正式发文,作出对出版夹杂有yin秽**内容的扬子江出版社处以罚款五万元,由地方财政收缴的行政处罚决定。文件送到谭厅长手中,他先是将文件留下不发,希望就此蒙混过关。无奈省财政厅也收到了抄件,紧追不放。他便指示,由厅财务处垫支五万元了事。此事传到仲副厅长耳边,她已麻木不仁了,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此后,郑东对一向敬重的谭厅长便有了看法。而邬历则被谭厅长公正地免去出版社社长职务,改任刚刚组建的扬子图书贸易进出口公司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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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全国“扫黄”办公室要人帮忙,“扫黄”办领导南风亲自打电话给谭冠。谭厅长愉快地推荐郑东前往,并在电话里说了郑东许多优点,说他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厅乐于向全国“扫黄”
工作输送人才云云。最后,当然也不忘适时地恭维领导为“当世伯乐,慧眼识英才”等等。此时,郑东与谭厅长关系也颇微妙,类似他这种喜怒哀乐溢于言表的人,当然是掩饰不住对谭厅长的厌恶,言谈话语之中便有了些许不恭之词,好事之徒再传至谭厅长耳中,两人在无形中又加深了隔膜。为了消解隔膜,郑东也乐于到北京工作一段时间,让时间来弥补双方感情上的沟壑。于是愉快地去北京报到。谭厅长一方自然不说借调半年的话,在公开场合都有意无意地散布,郑东调北京将获重任,必一去不复还的舆论。
令谭厅长没有想到的是,半年之后,郑东谢绝了南风的一再挽留,婉言推辞了要他调京工作的要求,原因当然与当年那位老首长留他在中南海工作是一样的。他带着全国“扫黄’功、公室领导和弟兄们在工作中结下的诚挚友谊返回古都。半年在全国“扫黄”办工作的经历,使他感到北京人的坦率和真诚。
5
当郑东带着一种重返故居的亲切之感,跨进这座精致的小院时,当年和首长一起工作、生活的场面油然浮现在眼前。他以自家人穿廊入室的随便与警卫室、秘书室的熟人一一握手,互致问候,含笑致意。首长已早早地坐在会客厅的靠椅上等待他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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