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秋,如何?”山樵村村口的农舍里屋,一身形高大的男子立在榻边,眉宇间凝了些不多见的关切,指着榻上昏睡的病人这般问道。
坐在榻边的年轻大夫收回诊脉的手,思忖了一会儿,摇头道:“不碍事,只是体虚风寒,有些发热,加上溺水脱了力才一直醒不过来,身体没什么恶病,将养几日便能好。”说罢起身去桌边取笔开方。
侯在榻边的男子俯身替了大夫方才的位置坐下,抬手碰了碰榻上人的额头,又把沾了凉水的绢帕小心翼翼地给他覆上,将被中瘦小的少年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而后有些不信地接口道:“可身子这么瘦……真没病?儒秋你再给他好好诊诊。”
被唤作儒秋的青年摆了摆手道:“确实无病,你放心,只是身子太虚,要好好养。我开几帖补身安神的药方,你煎了药给他服个十日,十日之后我再来复诊看看如何。”
赵儒秋嘴上这般说着,提笔开药方的当口心里却道:榻上这男倌分明是刚流过产,还没好好将养一月又投江,惹得寒气入腑才会体虚至此,只是赵儒秋对此缄口不言也有他的道理。
男子生子这事说来寻常,不过并不是所有男子都可成孕。这些能生子的男子被称为孪子或孪儿,幼年时与寻常男童并无不同之处,直至长到十二三岁,会出现每月一次的腹痛之状,倒有些像女人的月事。孪子虽说是男儿身,却能生子,大抵与女子无异,那么与女子地位也合该差不多,可由他们产下的子嗣十有八九是痴儿,本是男儿却委身人下,再加上这么一条,已够世人对之侧目相待。由于大夫诊脉无法诊出一男子是否是孪儿,其腹痛症状亦不十分明显,所以孪儿的身份往往只有亲密无间的家人和他自己知晓,再者做人男妻男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孪儿像个正常男子那般娶妻生子的也大有人在。
而据赵儒秋诊出的流产症状来看,此刻躺在榻上的这个倌儿,正是个孪儿。孪儿与男子在一处亦常被人轻视,何况去勾栏院做妓,实属最下等。
但这些都不是赵儒秋在意的。自从知道友人和这小倌的那些荒唐事之后,赵儒秋对这倒贴上门的红杏楼头牌丝毫好感也无。早奉劝过李淙离他远些才是,可对方硬是不听,他也无法。这小倌美则美矣,不过在他赵儒秋眼里妓到底是妓,骨子里就沾着一股媚俗气,不干不净的,连替他诊病都觉晦气,真不知素来不喜男风的李淙又怎会惹来这一身腥。李淙心善,他从前就清楚,帮忙便帮忙吧,可哪有经不住几句纠缠就帮人家清倌破身的道理?现下若是让他知道这倌儿怀了自己的孩子还流了,那更放不了手了。
赵儒秋默默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榻上昏睡着的人,对着李淙语重心长道:“祈川,我还当你已与他断了来往,今儿落水竟又被你救着,我知这话你不爱听我也要说,这是孽不是缘。”
“什么缘不缘孽不孽的,我只当他弟弟而已。”李淙听到这话觉着有些可笑,最终却没笑得出来。
听对方提起故人,赵儒秋突然激动起来,转身拔高了声音口不择言道:“李淙!就算有几分相像,可你弟弟李粼川怎会是个倌儿?!粼川他早就死了!”
坐在榻边的李淙突地愣住了,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呆呆地望着榻上的人,垂下的手却渐渐地攥紧了。赵儒秋见他如此,心中一沉,冷静下来,自觉失态,于是放软语气道:“对不住了祈川,是我失言。”
李淙没有搭话,只缓缓摇了摇头,算是原谅了友人并无恶意的过失。见榻上昏睡着的人皱这眉不安地动了动,似是被吵到,又转头对着赵儒秋竖起手指搁到唇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
赵儒秋一愣,而后有些尴尬地走过去,将写好的药方交到李淙手中,又不死心地放低声音试探:“以前从未听你说过好男风的事儿,你如今这般究竟是何意?还是他知你身份,所以打着今后大富大贵的主意死皮赖脸地攀着你?”
李淙沉默了一会儿,回头望了一眼关切地盯着他的赵儒秋,话语里似是有些哭笑不得的意味:“儒秋,小弦只是个苦命的孩子罢了……”
“祈川,他是男倌,留着他可是个大拖累,你真的想清楚了么?三品以上官员不得豢养男妾你是知道的,虽说现下皇城内斗得正乱,但楷行和景深定不会坐视不管,说不定到时候……”李淙话意未尽,赵儒秋急急打断他,皇城的事本是不想太早告诉他的,可见到这倌儿就什么都忘了,竟把从纪楷行那儿探听来的消息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未料李淙听了这话仍是波澜不兴的样子,似是皇城不管闹得如何天翻地覆都与他半点关系也无,面前的这个人本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李淙李祈川,只是个山樵村土生土长的农民,只是外头那些人口中的奴籍哑巴李大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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