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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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步也不敢离开那根木棍把我赶到的地方,背靠着饭桌,望着他。

这是个五十开外的男人,面色严峻,神态冷酷,因为受过创伤,脑袋耷拉在右肩上,这种畸形使人产生种不安的感觉。

巴伯兰妈妈重新把锅坐在火上。

“你想用这么小块黄油给我们做汤吗?”他问。

巴伯兰自己端起装黄油的盘子,把整块黄油全倒在锅里。

没有黄油了!从此再也别想吃薄饼了!

若是在别的时候,这种打击定会激怒我的。然而,我现在想的,既不是薄饼,也不是炸糕。萦绕在我脑海中的是,难道个如此冷酷无情的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我不由自主地向自己重复着这句话。

我从来没有明确地问过自己,做父亲的应该是什么样子。我隐隐约约地本能地认为:严父也应当是慈母,只是声音更粗些而已。可是,看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家伙,我不觉感到阵惶恐和痛苦。

我想亲他,他竟用木棍把我推开,为什么?每当我亲巴伯兰妈妈的时候,她不但从来不推开我,反而还把我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我。

“你别象死人似的呆在那儿动不动,”他对我说,“快去把餐盘摆在桌子上。”

我立即遵命。汤已做好,巴伯兰妈妈把汤舀在盘中。

巴伯兰离开壁炉,走到饭桌旁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只是在瞟我几眼的时候才放下汤盘。

我心绪不宁,惶恐不安,无法下咽。我有时也瞧他眼,当然是偷偷地瞧上眼。当我们俩四目相视的时候,我赶紧垂下眼皮。

“他平时就吃那么点?”巴伯兰说着的时候突然用他的勺子指指我面前的盘子。

“喔,不,他胃口蛮好的。”

“活该!他口不吃才好呢!”

我自然不想说话,巴伯兰妈妈也不象有什么话想同他说。她在饭桌旁走来走去,门心思地侍候她丈夫吃完这顿饭。

“那你是并不饿。”他对我说。

“不饿。”

“那好,快去睡觉,快去。不然我要发火了!”

巴伯兰妈妈给我递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服从,不许顶嘴。其实,这种嘱咐也是多余,我根本没有想到反抗。

象在许多农家中常见到的样,我们家的厨房也兼卧室,壁炉旁摆着吃饭时用的东西:桌子面包箱和碗柜;壁炉另边,是供睡觉用的家什:角落里放着巴伯兰妈妈的床,它的对面是只象衣柜那样的东西四周围着圈垂下来的红布。那便是我的床。

我赶紧脱衣睡觉。不过是否能睡着,则是另外回事了。

睡觉不能靠命令。人们之所以能入睡那是因为困倦和安宁的缘故。

然而,我并不困倦,也不安宁。

相反,我万分苦恼,很不愉快。

这个人怎么可能就是我的父亲!他为什么对我这么粗暴无礼?

我面对墙壁竭力设法驱除这些胡乱的想法,象巴伯兰命令我的那样迅速入睡。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睡神迟迟不来,我从来没有象此时此刻那样清醒。

说不清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有那么阵子,我听见有人走近我的床头。

听那拖着的缓慢而又沉重的脚步声,我马上辨认出这不是巴伯兰妈妈。

股热气掠过我的头发。

“睡着没有?”有人压低了声音问。

我没有应声,那句“我要发火了!”的可怕的话语,还在我耳边回荡。

“他睡着了。”巴伯兰妈妈说,“这孩子躺就着,他就那样。你尽管说好了,不用担心他听见。”

我也许应当说我还没有睡着,可是我不敢。他早已下令我睡觉,我却睡不着,那是我的过错。

“你的官司,打得怎么样啦?”巴伯兰妈妈问。

“输了!法官们判我不该待在脚手架下面,所以包工分文也不给。”

说到这儿,他往桌子上去了拳,接着又没头没脑地说了几句粗话。

“官司打输了,”他又接下去说,“钱白扔了,人残废了,成了穷光蛋。瞧,好象这还不够,偏偏我回到家里又看见多了这个累赘。你倒说说,为什么不照我说的去做?”

“我不忍心。”

“你不能把他送到孤儿院去吗?”

“我不能抛弃吃了我的奶长大的孩子,我疼他嘛。”

“他不是你的孩子。”

“我原来是想照你的意思做的,也真是,他偏偏病了。”

“病了?”

“是呀,病了。总不能在他病着的时候让他到孤儿院去进死吧?”

“那病好了之后呐?”

“问题是他没有马上好呀,病了又病。这可怜的孩子。他老咳嗽,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们可怜的小宝贝尼古拉就是这样死的。我觉得,如果我把他送到城里去,他也会死去的。”

“后来呐?”

“后来好了。我既然这段时间都拖过来了,我想我可以再拖下去。”

“他眼下几岁了?”

“八岁。”

“得了,八岁了,让他去本来就该去的那个地方吧,他不会不高兴的。”

“啊,热罗姆,你不能这样做!”

“我不能这样做?谁有这个权阻拦我?你以为我们能养活他辈子吗?”

气氛沉静了片刻,我好容易喘了口气,我激动得喉咙差点儿憋住了。

巴伯兰妈妈又开始说话了:“唉!巴黎把你改变了!去巴黎之前,你决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也许吧。不过有点是肯定无疑的。巴黎改变了我,把我变成了个残废人。我们怎么养活他?养活你?养活我?我们分钱也没有了。奶牛卖掉啦。我们自己都没得吃了,为什么你偏偏还要去养活个不是我们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他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不是农家的孩子。我在吃晚饭时直注意着他,他长得单薄瘦弱,手脚不粗壮。”

“他是本地长得最漂亮的孩子。”

“漂亮?我不管这个。但是要结实!漂亮能填饱肚子吗?他的肩膀象个干庄稼活的人吗?他是城里人。我们这里不需要城里的孩子。”

“我对你讲,他是个好孩子,脑瓜子灵得象只猫,心肠又好,他将来会帮我们干活的。”

“可眼下我们得替他干,我是干不动了。”

“要是他父母来要人,你怎么交代?”

“他父母!他有父母吗?有的话,早该找上门来了。八年啦,该找到啦。我是做了件大蠢事,以为他也有父母,总有天会上门来认领的。我们抚养了他,他们会报答我们。我真是个大傻瓜,笨蛋个。这孩子那时被裹在漂亮的有着网眼花边的襁褓里,我真糊涂,其实这压根儿也不能看作他的父母定会来寻找他。再说,他父母可能已经见天主去了。”

“如果没有死,如果有天他们来要人呢?我总觉得他们会来找的。”

“娘儿们真是固执!”

“如果他们来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我们打发他们去孤儿院。废话少说!烦死人!明天我带他到村长那儿去。今天晚上我就去给弗朗索瓦打个招呼,个钟头以后回来。”

门吱呀声打开,然后又重新合上。

他走了。

我马上坐了起来,叫巴伯兰妈妈:“啊,妈妈!”

她奔到我的床边。

“你让我去孤儿院吗?”

“不,我的小雷米,不会的。”

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亲切地吻我。

这吻使我恢复了勇气,我的眼泪不再流下来了。

“你没有睡着?”她温柔地问我。

“那不是我的过错。”

“我不怪你。热罗姆说的话你全听见了?”

“听见了。你不是我的妈妈,他不是我的爸爸。”

我是以不同的声调说这几句话的。我虽然痛苦地知道了她不是我的母亲,但我却高兴地甚至自豪地得知他不是我的父亲。这种矛盾的感情在我说话的声音中都流露了出来。

巴伯兰妈妈似乎并不在意。

“我或许早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她说,“可是,你是妈妈的心肝,我怎能无缘无故地对你说:‘我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可怜的小宝贝,你已经听到了,你的母亲,我们和她素不相识。她还活着吗?或者已不在人间?我们无所知。巴黎的个清晨,热罗姆亚去上班,他走到条名叫勃勒得依的大街上,那是条宽阔的两旁种着大树的林荫大道。他忽然听到个婴儿的哭声,哭声似乎是从花园的墙门洞里传出来的。记得那是二月份,天刚蒙蒙亮。他走近门看,发现个婴儿躺在大门的门洞口。他看看四周,想喊人帮忙,只见个男人从棵大树背后钻出来溜走了。这人很可能躲在那里,是为了看看会不会有人发现他扔在门口的这个孩子。热罗姆十分尴尬,因为孩子在拼命哭喊,好象知道救他的人来了,不该再让这个人跑掉似的。正当热罗姆考虑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又来了几个工人。大伙儿决定把孩子送到警察局长那里去。这孩子哭个不停,也许是冻坏了。警察局长的办公室里相当暖和,可是孩子还是哭个不停。于是人们想到他定是饿了,便去找来个女邻居,她很愿意给他喂奶。他果然饿坏了,便头栽到了奶头上。然后在火炉前,有人把孩子脱光了。”

“这个孩子长得很好看,有五六个月,红红的脸蛋,又肥又胖,漂亮极了。裹着他的襁褓和他穿的内衣说明他的父母很有钱。这么说来,孩子是被人偷走后扔掉的。这至少是警察局长的解释。大家怎么办呢?警察局长把热罗姆报告的全部情况记下来之后,又把孩子的长相和没有标记的襁褓在记录上描述了番,最后说,如果没有人愿意收养,他只好把孩子送到孤儿院去。还说这个孩子长得真俊,又结实健康,不难养大。他的父母定会来寻找,照料他的人定会得到重赏。说到这里,热罗姆走上前去,表示愿意收养,孩子就给了他。刚巧我那时也有个和你同样大小的孩子,我奶养两个孩子在当时还算不了什么负担。这样,我就成了你的母亲。”

“呀,妈妈!”

“三个月后,我自己的孩子死了,我就更加疼爱你了。我甚至忘记了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不幸的是,热罗姆并没有忘记。我们等待了三个年头,但是你父母没有来找你,至少他们没有找到你,热罗姆就有了想把你送到孤儿院去的念头。说到我为什么没有顺从他,这你自己都已经听见了。”

“呀,不去孤儿院!”我抓住她的衣襟直喊,“巴伯兰妈妈,别让我去孤儿院,我求求你。”

“不去,我的孩子,你不会去孤儿院,我有法子。热罗姆不是个坏人,你看吧,他是心境不好,家里又穷,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往后,我们干活,你也干活。”

“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去孤儿院。”

“不去啦,但有个条件:你得马上去睡觉。他回来时,不能让他看见你还睁着两只大眼睛。”

她亲亲我,帮我翻了个身,让我脸朝墙壁。

我多么想睡啊!可是我过度激动,心里又七上八下,时平静不下来,我无法入眠。

这么好这么疼我的巴伯兰妈妈,竟然不是我的亲生母亲!那么,亲生母亲又该是什么模样呢?她会更好更温柔吗?喔,不会的!不可能有更好的母亲了。

可是有点我是懂得的,而且也领会到,那就是,假如我有个自己的父亲的话,父亲的心肠不会象巴伯兰样狠毒,父亲决不会举着木棍用冷酷的目光瞧我。

巴伯兰要打发我到孤儿院去,巴伯兰妈妈能阻拦得住吗?

村里有两个小孩,人们称他们为“孤儿院的孩子”。他们的脖子上挂着编有号码的铅牌,衣衫褴褛,龌龊得很,受尽人家的奚落和打骂。别的孩子常常追逐他们,就象人们为了取乐而追赶条迷路的野狗样。迷路的野狗是没有任何人保护的。

啊!我不愿做这样的孩子!我不愿在脖子上挂个号码,我不愿让别人追赶我,对着我喊“到孤儿院去!到孤儿院去!”

想到这里,我浑身战栗,牙齿格格作响。

我怎么也睡不着。

巴伯兰快要回来了。

还算好,他没有回来得象他说的那样快。在他回来之前,我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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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维泰利斯先生的杂耍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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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我是在忧伤和恐惧中整整睡了夜。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的第个动作就是摸摸我的床铺,看看四周,以便肯定别人没有在我熟睡时将我搬走。

整个上午,巴伯兰句话也没有跟我说。这样,我以为把我送孤儿院去的打算已经放弃,也许是巴伯兰妈妈说了话,逼着他把我留了下来。

但是,十二点的钟声刚刚敲过,巴伯兰要我戴上鸭舌帽跟他走。

我惊骇不已,慌忙把眼睛转向巴伯兰妈妈,向她求救。她悄悄地向我示意,意思是我应当听从;同时她又做了个手势安慰我,要我用不着害怕。

我没有违抗,跟在巴伯兰后面出门了。

从我们家到村子的这段距离是很长的,足足要走个小时。巴伯兰闷声不吭,这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瘸拐地慢慢在前面走,连头都不动下,有时他把整个身子转过来,看看我是否在后面跟着。

他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呢?

尽管巴伯兰妈妈暗示过要我放心,然而我还是放心不下。为了躲避这场我已预感到但心中无数的可怕灾祸,我想到了逃跑。

为此,我尽量拉在后面。等到拉得足够远的时候,我就可以跳进条沟里逃走,他是无法追上我的。

开始时,他只是叫我紧紧跟着他走。过了会儿,他可能猜到了我的心思,便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走。

我只好跟着他。

我们就这样进了村子。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个个都要回过头来看上我们眼,我活象被人牵着的条脾气暴躁的狗。

当我们从咖啡馆门前经过的时候,站在门口的个汉子叫了声巴伯兰,邀他进屋。

巴伯兰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走在前头。我们进屋之后,他把门关上了。

我感到阵松快。咖啡馆在我看来并非是个危险的地方。再说,这是咖啡馆呀!我早就渴望着跨进它的门槛了!

咖啡馆!圣母院旅馆的咖啡馆!这种地方究竟是个什么名堂?

我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已有好几次了!

我看见过从咖啡馆里出来的人,他们个个脸上通红,两腿哆嗦。每当我从店门口路过时,听到过里面的阵阵喧哗声和歌声,声音大得把窗玻璃都震动了。

客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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