绎不绝的向前走,并且像看社戏去那样的争先恐后。
进了祠堂门,那对我顶不喜欢的东西——那高高端坐着的金的塑像,即是大家公认的祖宗,首先闯入我眼睛来;在它们俩的脚前,神案上头,燃烧着龙头红蜡烛,点着贡香,也像是祭词似的,但没有剥光白肥的猪,羊,以及别种礼物,在神案左边,却添了张横桌,上面有竹签筒,木压尺,红朱笔,等类,我们的三公公和六公公齐肩的坐在桌后,身边围着许多人。那里的空气是非常严重的。
“快点呀!”看那情形,我知道所谓审判是开始了,便催促陈表伯,“你看”又摇动他的头。
“还没有”他虽说,脚步却也加快了。
大家看见他来了,人圈子便稍稍波动下,大声的欢呼:
“练长!练长!”
陈表伯含笑了。
因为他是这事件中个主要的人,有许多要紧的事等着他,进了大堂,他不背我了,把我交给王贵礼,他自己便走到横桌边,和六公公说了些话。
王贵礼,他虽然比陈表伯要矮小些,可是我骑在他肩上,两只脚从他颈项边垂到他胸前,这样的在人群中,也就很够自由的去观望切了。
三公公用压尺向桌头打了下,这是种记号吧,于是许多人都从唧哝的私语里面,像浪涌般,哄然的大声喊叫:
“拿来!拿来!”
陈表伯呢,他这时端端正正的坐在横桌旁边,三公公的左侧;旱烟管握在他手中。
大家也好像等待着什么,安静的,眼光全聚集到神座那后面去溜望。
不久,看守祠堂的两个练了,就连推带拉的用粗的臂膀,挟上来个人。
“贼!”大家又喊叫。
所谓贼这人是很瘦,黄脸,穿着又脏又破烂的蓝布长衫,白袜子满染着污泥,鞋只剩支他用愁苦的眼光看着周围,现出弱者在绝望中的种可怜模样。
“跪下!”两个练了把他摔在横桌前,并且哼喝。
他跪下了,低着头。
“你,是那里人?胆敢半夜里跑到这村子来,做细,还是别种勾当?你说!”三公公捋摩着颔巴上的花白胡须,看神气,好像他在竭力模做那传奇中某元帅审问敌人的风度。
“说!”站在横桌边的人便助威。
“不是”完全颤抖的声音。“我是旗人,逃难的还望老爷们救命!”
看样子,旗人,是无疑的。三公公便微微地摇摆着头,捋胡须,作欲信还疑的态度。他最后看下六公公和陈表伯。这三人,在同样郑重的请教和考虑中,结果是相信,都现出赦放这可怜人的意思。
然而在周围,从密密杂杂的人群中,忽然发生了种有力的反动。
“旗人,正是咱们的仇人呀!”
“对呀!”也不知是那个在响应。“我的手指头就是给这忘八砍掉的!”
“他们把我们汉人看作牛马还不如”又个在附和。
最后,我们的副练长,他气汹汹的,像是发了狂,从人堆中跑出来,大声的叫:
“不要放走呀!”
大家都静听他的下文。
他愤恨的说:“去年这时候,我到城里卖豆芽菜,走到澳桥下,他们——这伙借势欺人的鬼,忽然集拢来,要把我殴着玩,倘不是我会两手脚,这条命就算白送了”
同情这段故事的,有不少的人吧,然而数不清,只觉种种的声音和动作,那样的纷乱简直使人头昏。在这群众的愤恨,激昂,好事,以及含有快乐性的中间,连连续续的,也认不清是那个,大声大声的嚷着各人的主张——砍头,挖眼睛,半天吊,以及破肚子,干晒凡是关于惨酷的刑罚,差不多都经过番或几番的提议,要使用在这个旗人的身上。
其实,在“大清”的国旗还不曾动摇时候,那般旗人确是过分的作威作福,野蛮得毫无人道;几乎从满族居住的边界上经过——尤其是东门外必须到城里去卖菜和挑粪的乡下人,遇见,能够幸免于旗人的任意殴打的,怕十个中只有个把吧。中间,那大耳环三条管的平脚女人,不消说,所受的侮辱更大。因此,般人对于满族,虽慑于威权,却存了极深的仇恨了。
这时,报复的机会到了,我们全村的人都要把长久的忍辱,尽量的从这个旗人身上洗雪。
他不住的低声叫屈:“我是好人”
也许,这旗人,是他们恶兽样的满族中个异类吧,然而没有人会原谅到这点,而去饶恕他。
“好吧”,因难违众愤,三公公终于这样判决:“给他些苦吃,使他知道从前给我们所吃的苦”
大家现出满足的欢容。
三公公又转过脸向副练长说:“你发落他去吧,但不要致命!”
“吊到牧场去,好么?”副练长请示。
“只不要致命!”
于是,这个大规模的,可是又纷乱,又近于滑稽的法庭,便撤销了。那密密杂杂看热闹的人,就又像散戏时的情景,尤其是女人们,你句她句的博笑,小语,以及无可形容的各种像是浪又类乎羞的状态,三个五个群,大家挨挨擦擦的络绎的走了——但都不回家,他们拐过祠堂的后墙,顺着道人塘左边的小路,到牧场去。
我呢,也依样是“代骑马”——骑在王贵礼的颈项上,斜斜歪歪的,混杂在许多男男女女中间。
在路上,严然是战胜的凯旋了,不断的听得复仇的快乐及骄傲的欢笑声音。
从祠堂到牧场,只两里远,群众不久便都走到了。那牧场上的羊群,忽然发现这非常的人众,惊慌了,吸得颠起小腿,向前面的小土坡上乱跑去;两个看羊的小孩子,就挤命的跟着羊群追逐,面叫口号,面发气的咒骂。于是,这错错落落的男男女女,又照样,密密杂杂的把牧场围满了。
在群众快活的嗷嘈声中,这旗人,条粗麻绳就捆上他腰间,空空的,吊在株老柳树上面,横着,脸朝地,看去像只虾模。在他底下周围的人,对于他,等于在看把戏,那样不住的嘻嘻哈哈打起笑声。每次,当他的腰间缩,全个的身体便活动了,在空间摇摆起来,有时还旋转着——于是般观众分外快活,圈子便波动下,笑嚷的声音几乎把别样各种的响动都淹没了。但另外还有不少的人,在热闹中,拣了瓦片或石块,向空间那虾螟掷过去,有的便折下树枝,狠力的去抽他几下这是有意或无意的,复仇或只是玩玩的种游戏呀!
这旗人熬煎在各种酷刑中,虽曾喊,但声音渐渐低弱了;头,手和腿,在忍耐的挣扎之后,也就软了,身体卷了拢来,更像只虾模。
然而许多人都大叫:
“装死!装死!”
在这时,我们的副练长走到柳树下,在树干上把麻绳的结解开,这虾模就从绿色的柳条中吊了下来这场游戏总该终止了,然而不!在虾螟离地还有三尺多高,副练长的臂膀忽楞起青筋,他用力把麻绳又结在树干上了。自然,看情景,这游戏就又生了新花样。
那个——就是被旗人砍断个手指头的所谓“十不全”他也是个练了,凡当这种职务的总比较有点气力,他这时挤出人堆,拿着枝竹管和个瓦谭子。
群众的眼光便集聚到他身上。
他把那虾螟转个身,这是脸朝天了,他将竹管塞进他嘴里,瓦超子里面的东西便挨着竹管口往下倒于是虾模在困顿中又开始挣扎了,凄惨的叫了两声,便又寂然,同时空间就漫散着奥得难堪的气味。
观众全急急的掩起鼻子,却又快活的大叫:
“灌粪呀!灌粪呀!”
各样分别不清的欢笑声音,就连续不断的从每人的鼻孔里哼了出来。
于是不久,那最末的线阳光也没去了!暮色从四周围拢来,天渐渐的黑了,这牧场上的男男女女,才心满意足,挨挨擦擦的三个五个群,又络绎不绝的发现在原来的路上,回家了。
第二天,吃过午饭,我悄悄的跑到半月湖捉蜻蜓去,经过这牧场时,那种的印象使我对于那老柳树生了注意。然而那个虾螟模样的旗人已不见了,只剩他的只青布鞋,粗麻绳也还挂在柳枝上,随风飘动,地上有残留的臭粪,无数绿身的红头蝇嗡嗡的集聚着吮嘬。
后来哩,风传这牧场上出了旗人的鬼了,凡知道这故事的看羊小孩子,都彼此相戒,不敢把羊群放到那里去。
现在,这牧场上的草儿又该齐人肩了吧。
..
珍珠耳坠子
天下午,在富绅王品斋家里忽然发生了件事情。
这事情发生的原因是:
当这个富绅用快活的眼睛看他所心爱的第三姨太太时候,无意中却发现在那娇小的脸旁边,在那新月形的耳朵底下,不见了只珍珠耳坠子。
他开始问:
“看你,还有只耳坠子呢?”
姨太太正在低着头,用小小的洋剪子剪她小小的指甲,她好象还在思想着什么。
“看你”,他又问:“还有只耳坠子呢?”
她斜斜地仰起头,看他,面举起手儿去摸耳朵。
“在那边?”她含笑地问他。
“左边。”
证明了,她的脸色就现出寻思和踌躇起来。
“怎么”她低声地自语。
他用种等待回答的眼光看她。
她开始向化装台上,衣柜上,茶几上,这间房子里面的东西全溜望过了,然而都不见,并且她用力去思索也没有影响,她是完全不知究竟这耳坠子是失落在何处。于是,种恐惧的观念就发生了,她的心头怯怯地担负着很重的忧虑。因为,象这对珍珠耳坠子,纵不说价值多少,单凭那来源和赠与,就够她很多的不安了。她知道,倘若这耳坠子真个不见了只,为了金钱和好意两方面,她的这位重视物质的老爷,纵喜欢她,也定要发气了,这场气又得亏她好久的谄媚,撒娇,装气,以及设想另种新鲜样儿去服侍,去满足他的快乐。这是怎样为难的苦事!其次,为了这对耳坠子,在两个星期前,她还和正太太和二姨太生了争执,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得到胜利,可是现在把它丢了,这不消说,是使她们嘲弄和讥笑的。还有在她自己爱俏的心理上面,忽然损失了件心爱的装饰品,也是很惆怅,郁郁的,很不快乐。因为以上的种种缘故,她的心里又忧又苦恼又焦灼,脸色就变了样儿。
她许久在踌躇着。
她的老爷却又追问她:
“怎么,真的不见了么!”这声音,显然是有点气样了。
“是的!”她想回答,可是她不敢,未来的种难堪的情景展布在她眼前,使她害怕了。
她想,假使说是无缘无故的丢了,这是不行的,因为这来,那各种的河责和讥笑是怎样忍受呢?
“那么”,她悄悄地计划道,“我不能忍受那样的河责和讥笑,我应该撤谎”于是她端正下脸儿,作了种记忆的样式,把眼光凝望到脸盆架上。
“怎么,真个丢了么?”
关于这声音,这次,她已经不象先前那样的局促;她是有了把握了,爽利的回答:
“丢了,”她说,“不会吧,我刚才洗脸时候,放在这上面”手指着脸盆架上的胰子盒旁边。
“那,那不会丢。”她的老爷有点喜色了;接上说,“找找看”
她就站起来,走过去,装作十分用心的寻觅了会,就诧异的,疑惑的自语说:
“不见了奇怪!”
“怎么就会不见呢,放在这儿?”她接着说。其实在她心里,却觉得有种自欺自骗的可笑意思。
她的老爷刚刚现出的喜色又变样了,近乎怒,声音急促的问:
“真丢了?放在这儿么?岂有此理!”
“记得清清白白的”
“有人来过么?”
这句话,忽提醒了她,于是种卸责的方法她就想到了,她故意低下脸儿,作寻思模样。
过了会,她说:
“除了小唐,没有别人来;陈妈吴妈她们都在外面”她觉得老妈子们都年纪大,怕会争辩,而小唐却是哑巴嘴,易于诬赖的。
所谓小唐,那是个小孩子,十六岁了,他的矮小却只能使人相信是十二岁,他是王老爷的||乳|妈的孙儿。这个老妇人在三年前的天死了。当她还有感觉的时候,她凭了自己在中年时所牺牲的||乳|浆和劳苦,她带点眼泪的把小唐送到王家来,作点轻便的差事,算是小厮吧。因为她的儿子当兵去,离家就没有消息;媳妇呢,是渐渐地不能安居,到外面去和男人勾搭,终于不明言的坦然结伴去了。这小唐,在他祖母死前半年的那天,也象匹羊,就送到王家来了。虽说他是来当小厮,但无事可做,却成了同事们的件极妙的开心物件,因为关于他母亲的故事便是最好给人家取笑的资料;可是因他的模样小,又老实,王老爷就常常叫来吹纸媒子,侍候水烟袋。
只要王老爷在家里,他便常常进到内房来。
这时,为了珍珠耳坠子,这个姨太太却想到他。
然而王老爷却回答:“小唐?不会吧,他很老实的!”
“那么,没有别的人进来,我的耳坠子怎么会不见呢?”
这自然是个很充足的理由。王老爷不说话了,他开始呼唤用人们。
连续进来的,是三个老妈子。她们知道了这件事,为了地位和自私心,都极力的摆脱去自己,又殷殷勤勤地在房子里盲目的乱找,面象叹息又象是诅咒般的低声小语。
“不用找了!”她说,“陈妈,你去叫小唐来,这自然是他——”脸上,显然是充满着怒气了。
不久,个只象十二岁模样的小孩子默默地跟着陈妈走来,他似乎已知道了这不幸的消息,神色全变了,眼睛发呆,两只手不知着落的在腿边觳棘。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跨过门槛,进了房。
看情形,他害怕了,怯怯地紧站在门后边。
“小唐”,王老爷对他说,“你刚才在这儿,你看见那脸盆架上,姨太的只珍珠耳坠子么?”声音虽然很平和,可是眼光却极其严厉。
他吓慌了,连连地摇起头。
“说出来,不要紧的!”姨太好象忘记了是诬赖,当真样说出类乎审判官的口吻了。
“对了!”王老爷同意她的话。“你拿出来,就算了,什么事也没有。”
“拿出来,不要紧的!”陈妈也插嘴。
“拿出来。不要紧的!”其余的人都附和。
然而小唐被这样严重的空气给压住了,他不但害怕,简直是想哭了。他不知道应该说出怎样的话。
“不说么?想赖,那是不行的,只有你个人在这儿——自然是你!”
象这类考究的话,姨太太,王老爷,老妈子,他们把各种的恐吓,温和,严厉。以及诱惑,全说过了,可是小唐却始终紧紧地站在门后边,没有回答。因此,由贼人胆虚的原则,看小唐那样的恐慌,王老爷就把这罪犯确定了。他最后怒声的说:
“小唐,你再不说话,拿出来,我就叫人用皮鞭子抽你五十下了!”
“皮鞭子!”这三个字的声音真象把铁锤,在小唐的心上痛击了。他不禁地战栗起来。因为,在平常,当年纪大力气大的同事们拿他作乐的时候,他们曾常常舞动过这皮鞭子,有时故意的落到他身上,纵不曾用力,却也使他经过了两三夜,还觉得痛。现在,忽然听见主人家要抽他五十下这皮鞭子,想起那样痛,他的全身的骨格都几乎发了松,他哭了,眼泪象大颗的汗珠般连着滚下。
因了哭,王老爷更发怒了,他的暴躁象得了狂病。
“滚去!”他粗声喝道:“滚去这不成器东西。”同时,他又转脸向吴妈说,“把这坏东西带去,叫刘三抽他五十下皮鞭!哼”
小唐想争辩,但又害怕,他知道这件事是冤枉,是种诬害,然而怎样说呢?他战栗着!
“不是我”他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这上面了。
然而没有个人理会他,吴妈并且走近来,拉他走;可是他站着,怯怯的,却又象钉在门上似的紧挨着。
“滚!快滚”王老爷的怒气更盛。
小唐发怔了,他好象没有意志似的随着吴妈走出去,眼泪便不住的代表他的诉苦。
“真可气”姨太太还唧哝着。
“都是你”,王老爷却埋怨,“要不放在那上面,怎么会丢呢?”
“这孩子近来学坏了,好象刘三他们说,他常常跑到小庆街,在江苏会馆门前赌摊了”也不知是讨好,还是幸灾乐祸,但多半总是为夸张自己吧,陈妈忽带点笑意的说。
“自然是他——”
“丢了看你怎么办?”
“你再买对给我就是了。”
“再买?那里有这许多钱!就是再买,横直老大和老二她们,也是要说闲话的。”
“我不怕;让她们说去好了”
在对话中,从外院,忽然传来了隐隐的哭声,这自然正是小唐挨着皮鞭子。
虽说房子里严重的空气稍变成温和,可是这件的事情总未结束,大家都还各有所思。在王老爷的心中,他非常懊恼地想着耳坠子的价值是三百元。姨太太却挂念那正太太和二姨太的嘲弄和讥笑。老妈子们,那不消说,她们是悄悄地感到侥幸,以及设想更完全的方法,免掉这件事的干系。
在很久的时间中,这家人儿乎是这样的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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