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明月回了自己的屋子,显瑒去了彩珠那里。看见她堂屋桌子上放着个半截座钟,蓝釉黄彩,十分鲜艳漂亮:“哎这个好看啊,新买的?”
彩珠道:“英国货。从上海邮来的。王爷要喜欢,我让人搬你屋子里面去。”
显瑒笑起来:“我要是喜欢,就来你这里看呗。”
彩珠点了支烟,递到显瑒手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最近手气好不好?这钟是赢来的?”
“手气不好,输了不少。钟也是我花大钱买的。王爷怪我吗?”
显瑒微微一笑:“切,净瞎说,牌桌上面出出进进能有几个钱……”
彩珠咯咯笑:“我弟弟前几天来信了,让我谢谢您关照他生意,之前介绍的汉口的朋友,帮他运货,船费都打折扣。”
“我都忘了。他生意很好?”
“嗯。最近要了老三,是个丫头。”
“…你可要从天津卫捎点什么回来?”显瑒问。
“没什么想要的,什么都有啊。”
“也好,想要什么就发电报。”
“嗯。”
“……我这次走的时间不短。只你们两个在家。明月要是惹你,或者做了什么招人烦的事儿,你别跟她一般见识,不行就攒着,回来跟我说,我来收拾她。”显瑒道。
丫鬟端茶上采,彩珠正要呈给显瑒,听了这话,手里一顿,心里登时明白了:难怪这么好,这么有心,吃了饭就来我这里说话聊天,柔言软语,看我的钟,问我的弟弟,绕来绕去,想说的不就是这句话吗?你不在,保护不了她,心里面担心。于是好言相劝,让我不要找她麻烦。
彩珠把茶给显瑒:“我不。”
他抬头看她。
“我啊,趁你不在,我要把她从这儿给赶出去。”
他端着茶,愣住。
彩珠却笑了:“王爷猜我敢不敢?”
“夫人哪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儿,”显瑒啜了一口茶,“只是从前啊,是我有事情对不住夫人,拿别人撒气,一来没什么用,二来把她怎么样,你心里也不见得能更舒服。”
这个话题没有尽头。彩珠早就看得清楚明白了,自己心里有数,也没再争论,只等着他快点走。
第二日早上,显瑒一早起床,准备乘车出门。他在自己房里吃了早点,出去一看,明月那里还黑着灯。下人伺候他穿衣戴帽,又将随身行李搬到车子上,彩珠领人端了饺子过来,东北风俗“出门饺子回来面”,显瑒图个彩头,又吃了一个,眼看要上车了,明月还没出来。彩珠告诉丫丫鬟:“去,叫明月姑娘出采跟王爷道别。”
过了半天,明月才出来。头没梳,脸没洗,眼睛都没大睁开,身上穿着大衣,里面还是睡袍,拍拍嘴巴打了个小呵欠。显瑒已经坐在车子里面了,向外看看她,冷冷笑笑:“姑娘还没醒哈?打扰你睡觉了。”
“……”她就是看着他,不笑不怒也不愧疚。
显瑒拉上车窗帘,让司机上路。
车子正发动,明月像是终于清醒了些,跟上去拍了拍车窗。
他以为她至少能道个别,或说声平安,窗子摇下来,她说:“你还是不救他?”
“你有病。躲开!”
车子扬长而去。彩珠看着衣衫不整的明月发笑,然后带着丫鬟们走了。
她站在院子里面发了一会儿呆,慢腾腾地回了自己房子,和衣躺在床上,一夜没睡,出去被冷风一激,现在更不困了,便睁着眼睛打量这间自己住了十来年的屋子:小时候的单人床,她被显瑒收了之后换成了双人铜床,圆形的帷幔挂在上面,浅紫色的。铜床的一侧有一张圆脚小几,上面放着鲜花和电话。另一侧是个壁橱,里面有她四处搜罗来的玩意摆设,还有几张她跟显瑒的合影,他们在照片上总不太亲密,小王爷这个人通常走到哪里都是很自在的,就是照相的时候不自在,离开她两丈远,笑也不会笑,身体略微向后,表情和姿态都有点僵硬。壁橱里面还有她爹爹留下的一件东西,当年他演杂耍的时候的红色空帆,上面绣着孙大圣,这帆子她曾带到日本去,后又跟着她回来了,显瑒有一天抖开来看,看了一会儿,又把她给搂在怀里,这时候她知道,他是在心疼她的。
她趴在枕头上,眼睛里面又酸又胀,心想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突然间心那么硬?这人要走那么远的路,她却连个平安都不肯说。
第四十四章
南一的水痘倒是好了,可是添了毛病,她身上留了好几个红色指甲大的疤,而且见一点风儿就会发烧,原来健壮结实的一个姑娘变成了小弱弱,明月来看她,只见她穿着棉袄,带着毛线帽子,捂在被子里面喝姜汤。
“我爸一直在找人帮忙东先生的事情。昨晚上告诉我,他被放出来了。”南一说。
“谁帮的忙?”
“那可不知道啊。”
明月拄着下巴出神:“吉人自有天相。”她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来还后怕,要是他不能脱身可怎么办?我,我,我这是欠了他一回啊。”
“不是你欠他的,是我欠的。”南一说,“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报答他。”
“你跟那个……”明月看着她。
南一垂下眼睛:“照理说,应该什么都跟你讲。但是这事儿啊,完事儿了,结束了。”她把汤碗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身子往下滑啊滑,缩在被子里面道,“我原来跟你讲过‘刘大胡子’的事情吗?”
“谁啊?谁是‘刘大胡子’?”
“…刘大胡子’是个凶恶的家伙。身高丈二,膀大腰圆,狡猾猥琐,凶狠恶毒。反正他就是个地地道道,无恶不作的坏人。”
明月看着南一瘦得发尖的一张小脸:“你又要编故事了?”
她没理地,自顾自地说:“我小时候去乡下姥姥家,学骑马之前先学拴鞍子。他们那里的规矩,如果不会拴鞍子是不能骑马的。我着急骑马,糊弄糊弄就把鞍子绑上了,骑了一会儿就从马上掉下来了,摔了一个狗啃屎,门牙都活动了。我妈又打我,说我‘自作自受’,我心里说不对,才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是刘大胡子他害我的。
这个坏人其实不存在。但是我觉得,找到一个人去恨,去讨厌,去责怪,比承认这是我自己的错误,我自己的毛病,舒服多了。然后我就把很多事情都怪到刘大胡子的身上去。
比如那年,吴兰英和你,还有我,我们都是被刘大胡子害了。她被刘大胡子害死了。你被送到日本去了。
这次也是一样,无恶不作的刘大胡子让我认识了一个不应该认识的人。让他去做违法的事情。害我傻乎乎地被捕到牢房里面。又让我浑身长水痘。又痒又丑。不过总有一天,”南一冷冷一笑,“我能逮到他,用我姥姥的剪子戳死他,你等着的。”
她恨呆呆地说完,转头瞥了一眼明月:“跟你说,你也不懂,是不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坐完牢,有点疯?”
明月倾身向前,把南一的手握住:“我懂。我基本全懂。你别以为,只有你聪明,别人都傻。”
南一嘿嘿一笑。
“这个刘大胡子,我也认识的。他小名叫‘倒霉’,又叫‘命’,或者,”她看着南一的眼睛,“命运。”
南一看着明月点点头:“透彻。”
明月忽然咧着嘴巴一笑:…刘大胡子’跟咱俩尤其好,总跟着咱俩,你发现没有?”
“言之有理。”
刘太太敲门进来:“南一,绍琪来了。”
南一立即把被子蒙在脸上:“说我睡了。”
刘太太道:“那你刚才说话就不要那么大声。”
“…让他进来吧。”
董绍琪仍旧带了鲜花和水果来,他没去理会蒙着被子的南一,只与明月寒暄。问到她在哪里工作的时候,明月有点难为情,搔搔头发:“我不做事。”
南一把被子从脸上拿下来,看着董绍琪:“你管得有点宽不?”
绍琪笑笑:“我还计算着,得说到第几句,你能把脸露出来呢。”
“你打扰我休息了。”
“没有啊,我在跟汪小姐说话呢。”
“你不要跟我朋友问这问那的。”
“汪小姐介意吗?”绍琪问明月,明月马上摇头,他又对着南一,“你看。”
“我就是话不能说太多。我嗓子疼。要不然我不能让着你。”
“我带梨子来了。”
“我生病了。没有体力跟你斗嘴。”
“你病好了,该出去逛逛。”
南一双手合十,撞撞脑门:“董绍琪君,请给我清净。”
“你躺在这里好久了。外面雪都开化了,不知道吧?”
明月道:“南一啊,我过两天再来找你。”
南一对明月露了凶相:“你现在敢走,以后就再也不是朋友。”
明月回头笑笑:“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哈。”
她从南一的房间里面退出来,心里想,这董绍琪先生看上去年轻俊朗,言谈风趣好玩,跟南一倒是蛮般配,他对南一定有好感,否则什么人会那样亲切的斗嘴抬杠呢?无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希望这个人能够赶走南一身边的刘大胡子。
明月走了,房间里面只剩了南一和绍琪两人,反而没了话。南一存心要讨人厌,把帽子拿下来,露出两天没洗的头发,又向那人做了个无赖巴拉的表情:“有事儿说事儿,无事儿请走。”
绍琪倒搬了把椅子,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我还真有事儿。”
“请快讲。我好困。要睡觉。”
“南一,你对我,可有点意思?”
南一没听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你当我见天来是为了什么?我们从小就认识的。你觉得我这人怎样?对我有没有感觉?请直言相告。”
“我觉得你要么就是记性不好,要么就是真的,”南一敲敲自己的脑袋,“真的这里有问题。”
“为什么?”
“全城会看报纸的都知道我摊上官非,坐牢的事情。我想过了,我爸妈不需要我伺候,所以我这辈子打算当尼姑了。”她接着就用一根手指头指着董绍琪,“你从小就诡计多端。现在看我刚刚蒙难,百废待兴,想要趁虚而入,占我便宜?我告诉你,你想得美。”
董绍琪张张嘴巴,叹了口气,像是为她着想的样子:“古住今来,女孩说不成亲,说要做尼姑的太多了,谁越说想要做尼姑谁就越想要成亲。你小时候偷穿你姐红棉裤的事情,我还历历在目。不用瞪我,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要挟你。是想跟你说,不如考虑考虑我。”
南一懵了:“考虑你什么啊?”
傍晚时分,明月买了两支梅花回家,刚进了自己屋子,脱了大衣正要c花,彩珠的丫鬟荷香过来传话,夫人请明月小姐过去说说话。
“夫人说什么事儿了?”
丫鬟一笑:“小姐过去就知道了。”
她换了件袍子才去见彩珠,到了她那里,下人说夫人久等小姐没来,眼下正沭浴呢。明月就在客厅里面等了两柱香的时间,终于被请进了里屋。
她进去便见彩珠趴在榻子上,黑头发湿漉漉地披散开,覆在肩上。彩珠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三十多岁专事按摩的婆子正给她揉腰,丫鬟提醒主人,明月姑娘到了。婆子恰好用力按在彩珠某一处娇嫩的关节上,彩珠“咝”地一声,之前那句话权当没听见了。
时间继续慢慢地磨着,直到一只红绿相间的小鸟儿从座钟的格子里面弹跳出来,宣称已经过了九羔,彩珠方从榻子上慢慢起身,将坐在圆凳上面的汪明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王爷不在,我请不动姑娘啊。”
明月微微笑笑:“我候着您个把时辰了。”
“我有话说。”
“我听着您呢。”
“咱们两个总得谈谈……”她点了一支烟,“王爷不在,咱开诚布公。这么多年,你一定耿耿于怀至少两件事情,你以为都是我做的,于是怀恨在心。”彩珠说,“一是那年,张真人说你生辰八字与府里人相克,福晋要你代嫁出门。你一定认为那是我策划的,对不对?你被王爷从火车上面给救回来,又侥幸又得意洋洋,心里想我赶你走不成,反而成了笑柄,对不对?
二是我的女儿指着你的鼻子说‘狐狸’,你想那一定是我这个为娘的教出来的,让她远远地看你,然后教她一遍一遍地说那两个字,然后让她在众人面前表演出来,对不对?”
明月抬头看彩珠,过往被再度提起,往事历历在目,她锁着眉头,咬着嘴巴想,啊这些话她终于说出来了,“我没有恨夫人。”
彩珠微微笑,正中下怀:“你没有恨我。但你确实认定那是我做的?”
“我们从第一件事情说起:你的生辰八字我是改不了的,张真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你可以不管,你大可以拿着帖子去太清宫问问,看看是不是一样的结果。其实不用问也可以。小王爷收了你之后,你带了什么回来,你自己知道。老王爷立时没了,福晋郁郁而终,我们先不提损失的钱财和名声,还有呢,还有我的女儿…彩珠本来语气和缓,说到这里竟把拳头攥得生疼,浑身的骨骼仿佛都在格格作响,那是一双蒙古姑娘的手,它们在她十二岁的时候拉开了满弓,s死了一只狼。彩珠在一个没落的时代,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冰冷的宅院里生存,谋划,忍受,失去。如今面对仇恨的根源,她被越压越痛。
“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你是谁。我的女儿看透了你,你是害人性命,带来厄运的狐狸精。几年前,你被关进牢房的时候,她被人掳走了,作阿玛的如果能够全力以赴地搭救她,那现在,现在……”彩珠一直以来强迫自己去忘记,用金钱珠宝。
游戏麻醉自己不要去想起的事情在面对明月的这一刻一一复活。这只仗着男主人的宠爱的狐狸看上去精神健旺,面色红润,美貌犹胜当初,但是她的女儿呢?她年幼的身体可能在冰冷的泥土里破碎腐烂,她若有幸活着,正当筋骨柔软的年龄,会不会被迫着,被鞭子抽打着在杂技团的圆筒和火圈里穿梭?那可能还不是最悲惨的遭遇……彩珠想到这里再难以控制自己,那一瞬间她从床榻上跃起,用尽全身力气照看明月的脸自上而下狠狠地抽了下去。
那是双拉弓s狼的手,满含着着数年的宿怨汹涌袭来,明月本能地想要伸着双臂去挡,电光火石之间忽然改变了主意,手臂偏开,生生地接了她这一记耳光,霎时跌在地上,只觉得脸上剧痛,头晕脑胀,耳边嗡嗡作响,满嘴血腥味道。
“我跟你说过,我什么都有。但这些还不足以补偿。我讨厌你在这里。我不想见到你。我要你走。再也不许呆在这里!”彩珠咬牙说道。
她的手段没完。
当晚明月离开那里想要回自己的住处,却远远地只见一片火光。
第四十五章
显瑒从奉天出发到达天津已经是十天以后。他带着李伯芳并两个随从,共四人先在利兹酒店落脚,当晚着李伯芳去小皇帝临时寓居的柳园送了报到并求见的帖子。溥仪方面回复很快,打电话到了利兹酒店里来,以钱先生的名义约请显瑒第二天晚上七点去法租界的丽贝屋舞厅二楼雅座见面。
显瑒想到即将面圣,精心装扮了一番:宝蓝色织锦长袍,外套杏黄色大蟒纹锦缎马甲,还有高宗御踢传家的绿玉扳指戴在右拇指上,腰佩黄玉麒麟牌,足登黑色厚底小朝靴。他照看镜子看看自己一副郑重其事的穿着忍不住乐,对李伯芳道:“不如把我阿玛的朝服换上了。”
显瑒提前半个小时到了约定的地方,喝了三杯茶,等到八点钟,那年轻人终于来了。样子倒是不难看,但脸庞消瘦苍白,气色不佳,显瑒结结实实地下了跪,被他扶起来,年轻人柔声细气地道:“表哥起来,咱们不用行这个老礼了。”显瑒当时就有点奇怪,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了。
他身上穿着运动装,v字领薄毛衣,及膝短裤,白色的长?</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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