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良没想到兴安伯府白天才赶出去了自己派去投帖的小厮,紧跟着竟然又闹腾了这么一出,一时气得面色铁青,听到徐勋竟然让朱厚照不要去向皇帝禀告,他就愣住了。习惯一切听徐勋的他本能地没去质疑儿子的做法,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父子俩这一聊就是小半个时辰,等到外头传来陶泓的声音说热水已经送来了,徐勋才扬声让他把浴桶搬进房。
痛痛快快泡了个澡,洗去了奔波一日的尘土和疲惫,徐勋便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二话不说地上了床。这一觉却不如昨晚睡得沉,迷迷糊糊之间,他依稀感觉到自己跌跌撞撞被人推搡着进了一座大殿,紧跟着就看见朱厚照正站在对一个面目朦胧的人旁边,一见他进来就手指着他嚷嚷了起来。
“父皇,就是他”
他猛地感觉到肩膀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顿时一个激灵惊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他才醒悟到自己是做梦,但旋即就看到了一脸担忧的徐良。
“勋儿,外头来人了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公公,说是说是宫里来的”
怎么连着两天都是一大早突然袭击这还有完没完了
原本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的徐勋一下子完全醒了,继而心里苦笑连连。等到快速洗漱换好衣服之后随着徐良出去,他就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一个太监。还不等他上前问过对方名姓,此人便冷冰冰地手往旁边一伸,接过一个校尉双手递过来的一个包袱后就直接递了过来。
“徐勋,这是你的冠服,立时穿戴好了,皇上召你入宫”
果然是天子召见
此时此刻,无论是东厢房里大清早被惊动了起来在门口偷窥的沈悦如意李庆娘,还是西厢房里早早起了床的金六夫妇和陶泓阿宝永安常福,乃至于徐勋身后的徐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震得懵了。
第一百四十二章 帝王心术,天家情深上
在南京的时候,徐勋素来是每天卯正六点起床,亥正十点入睡。毕竟,这个时代的娱乐说多也多,说少也少,他还不到享乐的时候,再加上要锻炼养息身体,于是作息制度自然严格遵守。如今到了京师,一连两天还没睡醒的时候就被人叫了起来,他不免第一次怀疑自己的早起是否名不副实。
此时此刻天还未破晓,然而,徐勋刚刚却已经在午门看到了黑压压一大片等着上朝的朝官。而此前从长安右门一路行进来,四处随处可见洒扫除尘搬运东西亦或是提着衣裳前摆一溜烟快跑的小宦官,一副繁忙的景象,显见哪怕太阳还没出来,这宫中的一日就已经开始了。因而,知道弘治皇帝是先去上早朝随后才会见他,徐勋不觉心中苦笑,暗自庆幸起初回屋里换冠服的时候用不少点心填了肚子,否则在奉天门的西角门这一等也不知道要多久。
弘治皇帝早年勤政,但弘治八年之后却倦政多年,甚至一度迷恋方士道术那些他登基之初曾经一力废除的东西,等到权阉李广自杀之后,他方才又渐渐勤勉,这些年几乎是日日上朝,从不懈怠。这一日风和日丽,他照例御奉天门上朝。当那早朝的钟鼓鸣响之时,百官朝请,就只见数以万计的乌鸦齐集于龙楼之上,那情景已经不能用区区壮观二字来形容。
不止如此,本以为早朝顶多也就三五百人的徐勋第一次知道,一次常朝竟会有这许多官员参加。远远看着那不计其数的人头,何止一两千人。这么多人都要一一奏事,他怎么想也有些难以置信,因而张望了一会,他不免真真切切地为自己的肚子担起心来。好在这会儿之前那个引他进来容色冰冷的太监已经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色和蔼的中年太监,抽个空子便轻声解说了两句。
“徐公子不用担心,从成化年间开始,宪庙就定下了规矩,每次早朝只许奏事五件,须臾就完了。若不是引见赐宴林林总总等等杂事,再加上排班,顶多半个时辰就能完了。”
这么兴师动众的早朝,居然只奏事五件
徐勋虽然不敢相信,但也知道这中年太监总不会有工夫来诓骗他这么个外行人,当即点点头谢了一声。果然,尽管站着等有些难捱,但随着日出破晓后不久,这早朝就算是完了。尽管他不是那些朝官,仍然不得不随班行礼,直到目送那銮驾离去,那中年太监才冲着他招了招手。
“行了,万岁爷要先回谨身殿更衣,然后再驾临文华殿,你随咱家来吧”
出了西角门,再过一条长廊,便是左顺门。过了这里,视线就豁然开朗了起来,而四处往来的人也比之前更多了。尤其是靠着南面宫墙那几处低矮小院子里,不是有太监和书吏模样的人进进出出,一个个头也不抬,跑得如同脚不沾地一般。见徐勋往那边多瞧了几眼,领路的中年太监便笑道:“那边就是文渊阁和制敕房诰敕房了。如今诸位阁老还未下来。”
知道那不起眼的屋子里,就是整个天底下真正的权力中心,徐勋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这紫禁城他前世里并不是没有来过,只不过,如今走在其中,却体会不到失去了主人的建筑那种沧桑颓败的气息,而是有一种迫人的威势扑面而来,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凌厉。
在奉天门的西角门等了一个多时辰,在文华殿门口一站又是一个多时辰,徐勋也不知道看了多少进进出出的人,却始终没等到召见他的正主儿,双腿已经有些扛不住了,就连肩膀脖子也是颇为僵硬,而那个把他领到这儿就说去禀报皇上的中年太监却不见踪影。然而,生怕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人暗中留意他的行为举止,他不得不硬挺着,连扭动脖子都不能,只能用眼角余光数着来来回回经过的人打发时间。
直到日上中天时分,他方才看到刚刚那个中年太监提着那件圆领衫的下摆一路跑了过来。在他期待的目光下,那中年太监却是咧嘴一笑道:“徐公子,跟咱家去武英殿吧,万岁爷在那召见”
文华殿和武英殿完全是宫城里头一东一西两个不同的方向,不但刚刚过来时那一程路完全算是白走了,还得穿过那巨大的广场,再往右顺门进去走上一段很不短的路。当这一回终于到了武英殿门口时,哪怕天气渐凉,徐勋却已经觉得后背心湿透了,暗想皇帝果然是皇帝,和昨日见萧敬相比,简直是大张旗鼓地折腾人。
好在这一次没有再让他苦苦等候。在门口略站了片刻,里头便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声音:“传勋卫徐勋”
此令一出,徐勋终究是被傅容让人严格训练过一个月的,当即朗声承旨,等门帘一开,他便迈过门槛入内。然而,皇帝却不在正殿之中,领路的一个小宦官带着他进了西边的侧门,又穿过了一个隔间,这才让他在门外站定。须臾工夫,里头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传了出来。
“万岁爷宣进”
眼见那最后一层大红色门帘在面前高高打起,徐勋用最快的速度瞥了一眼里头的情形,随即立时低下头,尽量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进去。由于这不是大殿,他只能忖度着距离差不多的地方跪了下来,才磕了一个头说道微臣徐勋,话还没说完,就只听上头传来了一个淡然的声音。
“免了吧。”
刚刚那快速一瞥,徐勋已经知道这偌大的地方除却书桌后头的弘治皇帝和几个太监,并没有旁人。此时起身,他依礼垂手低头,正思忖时,就只听刚刚那声音又吩咐道:“徐勋,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御前对答都有相应的礼仪,眼下这不是常朝,也不是天子对辅臣,原本倒不是那么拘礼的,可旁边几个近侍见惯了皇帝召见外人,还从未有过这样的言语,顿时面面相觑。而书桌后头的弘治皇帝眼见着徐勋缓缓抬头,待那张脸清清晰晰地呈现在眼前时,他不免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最后方才沉声说道:“刘瑾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
徐勋一抬起头就已经注意到刘瑾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心中不免咯噔一下。他不怕皇帝追究他玩的那些小伎俩小手段,就怕皇帝知道朱厚照在马车里头的那番要命的话。哪怕他已经是竭尽全力把朱厚照的思维往另一个方向引,可要是被天子知道,不论他有多大的好处,绝对是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虽不敢和刘瑾交换眼神,暗自却连连祈祷了起来。
只希望刘瑾真是和先前说的那样,一口咬定什么都没听到才好
“朕问你,先前太子带回来的那些书,是怎么回事”
这开门见山的第一个问题,让徐勋微微松了一口气,当即眼皮子也不眨一下地说道:“回禀皇上,那些书里,佛经是傅公公让微臣捎带进京城,寻机会敬献给皇上的;那几本苏学士手卷,是南京国子监祭酒章大人赠给微臣的。”
听徐勋竟然爽快承认了,弘治皇帝面色微霁,旋即就淡淡得问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那时候自称朱小侯爷的就是太子”
“是。”
“既然知道,你竟然玩弄这样的小手段既是傅容所托,你自该循正道呈上;既是章懋所赠,你就该好好珍藏。为何要糊弄太子,欺君罔上”
这两句质问虽是声音不大,但分量却不可谓不重,可相较徐勋最怕的那个问题,简直是不算什么。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后就一字一句诚恳地说道:
“回禀皇上,傅公公让微臣捎带那些佛经时曾经说过,朝中老大人们最忌讳的就是这些沙门之物进奉于上,这些佛经虽能凝气养神,可若为人所知,不但伤了皇上英明,而且于傅公公也多有不利。至于章大人所赠的这几本书,微臣已经熟读在心,虽是珍本,于微臣来说,却比不过章大人的一番心意。而太子既是兴致勃勃去了文庙书市,又说要挑了好书送给皇上,微臣知道那里轻易挑不出什么好东西,又不想让太子一腔孝心扑了个空,所以才出此下策。”
“你倒是盘算得仔细”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想起朱厚照昨晚的高兴劲,心里倒也不无嘉许。要不是他仔细,徐勋白白送出去这样的好东西却没让太子记情,也没能让自己这个皇帝发现,这番安排就算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当然,也不能排除这小子是有心设计的这样一番,为的就是让自己兜兜转转发现这片苦心。
因而,他只沉吟了片刻就话锋一转道:“那朕再问你,那时候在书市街上拿下那几个市井之徒之后,太子既然已经问出了主使,你为何用花言巧语哄了他,让他不回禀朕”
此话一出,直起腰来的徐勋免不了拿眼睛去看刘瑾。见此情景,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当即喝道:“不用看别人了。朕既质询,自然谁都不敢哄骗了朕,李逸风已经都如实说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帝王心术,父子情深中
徐勋之前之所以阻止朱厚照去打小报告,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为了不让皇帝觉得自己是一个轻轻巧巧就蛊惑了太子,随即利用太子的信任而对皇帝吹风的钻营小人。但他更清楚,作为勤政事疼妻子爱儿子的三好男人,只要朱厚照回去送上那么些珍本书,弘治皇帝必然会去追查这一天发生的各种事情,到头来这林林总总都瞒不过天子。
于是,他假作诚惶诚恐地又磕了个头,这才头也不抬地说道:“皇上明鉴,微臣初来乍到京师就惹上了这样的事,而兴安伯却是长辈。传扬出去,别人不说兴安伯如何,必定要先追究微臣这个晚辈有什么不是。况且,只凭那几个市井之徒的一家之言,就让太子禀报皇上,那也太儿戏了。正如微臣对太子说的,皇上便如同一家之中最大的家长,倘若底下人不论发生什么小是非都诉诸跟前,岂不是不胜其烦”
弘治中兴号称中明一大盛世,但事务多数是决之于内阁大臣,作为弘治皇帝本人,向来是极其不喜那些繁难争斗。因而,听着徐勋这些论调,他的脸色又缓和了几分,旋即轻轻点头道:“李逸风已经把那几个人转押东厂,朕已经使人问过,他们虽不知道主使是谁,但确实亲眼见到那人进了兴安伯府后门。至于你,前日才刚到京城,谅也安排不下这些。”
万幸万幸,这事情是他一到京城就自动找上门,而且手段拙劣,否则要是遇到那些高明的,怕就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了
想归这么想,徐勋仍然是恭恭敬敬地说道:“皇上英明”
“年纪轻轻,学那些老官油子颂什么圣”弘治皇帝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心情却微微转好了一些,继而就吩咐道,“不用跪了,起来吧。”
知道今天这一关差不多是过了,徐勋长出一口气,这才站起身来。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得皇帝冲着一旁的刘瑾喝道:“刘瑾,朕还没问你,太子昨日带回来的那些美人图是怎么回事”
刘瑾本以为今日自个被召了过来,只是皇帝为了给徐勋施加压力,让这小子实话实说,根本没自己的事。因而,这会儿皇帝突然把矛头对准了他,他立时就着慌了,连忙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却是一口气磕了不计其数的头。
“皇上恕罪,奴婢那会儿在旁边和那掌柜讨价还价,并没有看到”
“你还敢说你当初能够免了死罪去服侍太子,是朕看你在宫中多年,素来恭谨老实的份上,不是让你去挑唆他学坏你既是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好,那朕留你还有什么用”
不料想弘治皇帝竟是倏忽间又要发落刘瑾,徐勋顿时大吃一惊。眼见得地上趴着的刘瑾抖得筛糠似的,突然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异常复杂,他陡然之间醒悟到之前车厢中那番要命的对答可全都给这老太监听过去了,他就算想袖手旁观都不可能。电光石火之间,徐勋便上前一步跪了下去。
“皇上,太子挑选那些画儿,只不过是欣赏那些画工,应该并无一丝一毫的yin邪之意。须知那些书铺中的书良莠不齐,既有四书经义,史书文集,也不乏那些不登大雅之堂的话本册子,甚至还有还有那些画工不错的春宫画儿。太子殿下却根本没碰那些东西,唯独带回来几张美女图,大约只是一时贪个新鲜,没几日兴许就束之高阁了。”
见弘治皇帝仿佛是有些心动,他便趁热打铁地又说道:“这样的小事,若是皇上大张旗鼓,太子殿下生性纯孝,自然不会因为几张画儿一个人和皇上相争,心里却反而要念着画和人的好,到时候反而适得其反。就犹如微臣儿时不懂事,越是别人禁止去做的事情,就越是想不管不顾地去做一做,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若不是微臣终于堪堪悬崖勒马,只怕也就是一辈子的糊涂人罢了。”
这话说得极其露骨,弘治皇帝最初面色绷紧很是不悦,但毕竟萧敬此前在他面前下了无数工夫,他对徐勋这少年所知竟比朝堂那些寻常文官勋贵还多。因而,皱眉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就从刘瑾身上一掠而过,重新落在了徐勋身上,原先打算借着刘瑾敲打敲打这小子的心思也就淡了。
“你倒是大胆的很,居然为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说话。只刘瑾他既然做错了事情,那就不可不罚,否则宫中哪还有规矩体统”
刘瑾原以为这一关逃过,不想皇帝仍然说出了这一席话,顿时面如土色。他在东宫职位虽低,但却很得朱厚照的喜爱,也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这要是真的拖出去一顿板子,天知道能不能逃得一条性命可徐勋已经把能说的求情话都说了,他也怪不得人家,况且眼下把那一茬最要命的捅出来,大家谁都甭想活命。于是,他只得一咬牙闭上了眼睛,等着那即将从皇帝口中吐出的廷杖二字。
然而,圣裁未出,外头却突然起了一阵骚乱。下一刻,门外就传来了一个太监的嚷嚷:“万岁爷,不好了,太子殿下嚷嚷头痛,竟是晕过去了”</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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