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说道:“哎呀,没想到中午的时候人那么齐全,这晚上竟也是只少了老刘。”
“谁说少了俺”
江彬正诧异于朱厚照这个少年天子竟是如此不拘礼仪,就听到了这么一句突兀的话,抬头一看,他才见众人后头一个五十开外白面无须的老人提着袍子下摆快步走了过来,满头满脸都是汗,仿佛是心急火燎赶过来的。因见其他人纷纷笑着称呼老刘不迭,而小皇帝身边的一个年少宦官则是笑称刘公公,他立时恍然大悟。
这便是大权在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
刘瑾白天吃了瘪,而且转瞬间小皇帝便让内阁拟旨晋升徐勋爵位,他就已经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少不得让人一直盯着朱厚照,果然傍晚过后就得知小皇帝叫上了谷大用等人出宫,他自是立马快马加鞭赶了过来。
此时此刻,他先是笑吟吟给朱厚照行了礼,仿佛没看见小皇帝那有些古怪的眼神,他便含笑对徐勋说道:“徐老弟,这么年轻的侯爷,可是咱们大明朝的头一份,就冲着这个,俺也不得不给你备一份大礼。来人哪,全都上来”
随着刘瑾这一声吩咐,后头顿时一阵莺声燕语。然而,刘瑾却仿佛丝毫没瞧见众人看到二三十个身着戏装雌雄莫辨的戏子齐齐上前施礼时的诧异眼神,笑呵呵地说道:“俺当然知道,你徐老弟不是好色之辈,这些都是之前别人送给俺的一个戏班子,俺不好这一口,留着也是白搭,所以就借花献佛转送给你得了。毕竟,听说你那闲园又要排新戏,肯定有用得上他们的地方。再要不喜欢,你不妨再来一回上次在宁夏时的豪气,分赏了下头将士就是了。”
此话一出,朱厚照顿时乐了,当即点头道:“这礼物倒是别出心裁,朕看这戏班子就送到闲园去吧,朕等着那一出牡丹亭等到花也谢了,多这么些小戏儿也能快些排演出来”说完这话,他便轻轻扇了扇袖子,随即皱眉说道,“也不能就一直站在这外头说话吧徐勋,你不会因为今天宾客云集,就把朕挡在外头”
刘瑾闻言顿时看向了徐勋。倘若徐勋就这么大剌剌把朱厚照带进去,那些和他亲厚的武将也就罢了,文官们却得有无数要暗自责备其的张狂;而若是不把人带进去,朱厚照必然就会不高兴。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徐勋竟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皇上是最尊贵的贵客,臣怎么敢把您挡在了外头不瞒您说,今日正堂外头的院子里也全都摆满了酒席,那儿人多嘴杂不方便,臣在正堂后头的隔厅里单独设了一席。前头的动静都能听到,那边的动静前头却听不到,又雅致又清静。皇上若是想找人一块热闹热闹,臣待会就让徐延彻他们几个出来陪。皇上若只是想见见臣那宝贝女儿呢,那就不妨清静清静。”
“得,就在那隔厅吧嗯,别通知别人,朕也做一回听壁角的人”
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徐勋便笑着招手叫了江彬过来,因说道:“你带着皇上从后头绕过去,千万别让人看见了。今天我这个正主不能抛下宾客,皇上身边就你照应着吧。”
面对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江彬简直觉得脑袋有些发昏,正答应间,他却不防一个人影突然斜里迈上前一步,竟是就这么出现在了眼前。看清那便是朱厚照本人,他一时手足无措,分明知道应该行礼的,但脚下却发僵得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最后竟鬼使神差学徐勋拱了拱手道:“见过朱公子。”
“哈哈,妙,妙,你不错”
朱厚照满意地连连点头,这才歪着头瞥了一眼徐勋说道,“这位妙人是谁”
“皇上才提拔了他为都指挥佥事,怎么就忘了他是谁”徐勋微微一笑,见朱厚照立时绞尽脑汁地开始回忆了起来,他却也不提醒,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站在旁边。果然,不消一会儿,小皇帝就使劲一拍巴掌道,“朕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大同游击将军江江彬”
此时此刻,江彬只觉得感激涕零。天下九边,每个边镇从总兵副总兵参将直到游击将军少说也有上百,能够让天子记住名字绝对是一件让人荣幸十分的事,足可证明他从大同一路赶过去,之后强耐着性子一路跟随徐勋东奔西走又是打虏寇又是平叛,这些全都是值得的。于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一躬到地道:“卑职正是江彬。”
“好,好,那就是你了,你陪着朕进去,给朕说说外头新鲜好玩的事”
随着江彬毕恭毕敬侧身领着小皇帝那一行人进去,见刘瑾跟得死紧,徐勋不免微微一笑,暗想刘瑾还真的是被今天中午那一趟给惊住了,生怕就这么被人在皇帝耳根子旁边吹风,于是失去了圣眷。看着那背影,他的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既然我带人在外头辛辛苦苦巡边的时候,你居然让王宁那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在背后捅我的刀子,在京城里头也是小动作不断,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尽管此前已经上过两次点心和茶水,但当徐勋重新回席的时候,徐良仍是免不了上前低声责备了两句,待得知居然是朱厚照亲自来了,他的脸上才露出了几分异色。想着那位小皇帝老是这么我行我素,即便知道自己的儿子深得信重,他仍是忍不住低声说道:“今日宾客众多,可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否则不说别人,林大人他们这些必然会反应不小。”
“爹,您放心,我知道了。”
徐勋微微颔首,等到下头各式菜肴流水一般地送了上来,他到了主桌坐下,旋即便自己斟满了杯中美酒,笑呵呵地离席而起,走到中央靠近正堂门口的地方,高声说道:“今日进爵之喜,劳动诸位远来道喜祝贺,我实在是不胜荣幸。我也不说什么些许微劳却得殊恩之类的话了,在此只想对诸位说一句话。”
“今日封侯,便当是我抛砖引玉,皇上千金买马骨,愿从今往后天下人才辈出,个个能一展宏图抱负,让万邦看看我大明的人杰地灵”
这样的谦逊之词不但那些年纪一大把的老人们听得高兴,那些年轻的官员们更听得心中大动,一时间有高声附和叫好的,也有低声窃窃私语暗自点头的。然而,就在徐勋打算就此饮下杯中美酒的时候,却突然只听外头院子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慢”
随着这声音,却是一个年轻士子突然从外头院子里一桌酒席便边起身,随即竟是面色夷然无惧地大步朝正堂而来,到了门边上便一撩袍子下摆进了大堂。见满堂的目光全都汇聚在了自己身上,他昂首挺胸地拱了拱手,随即便朗声说道:“侯爷刚刚说愿天下人才辈出,个个一展抱负,让万邦看看我大明的人杰地灵,这固然是好,但侯爷怎么不说,愿我大明朝吏治清明,天底下的官员皆是爱民如子,再无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尽管今日来赴宴的多是徐勋一系的文武官员,但其中如林瀚等人,都是当年清流之中的中坚人物了,最恨沽名钓誉,最喜的便是这等敢说敢言的清正之人,此刻尽管此人的言行是搅乱了今日这大好的喜事,但仍不免暗自道了一声好。而身为主人的徐勋虽不认得这人,但也只是微微皱眉问道:“尊驾的意思是,如今有人残害忠良,欺压百姓”
此时此刻,后头隔厅里的刘瑾脸都青了,恨不得就这么冲出去后指斥人胡说八道。然而,他更知道自己若就这么现身,那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加上朱厚照一手按着桌子满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就是再恼怒也只能强自忍着,低下头之后,他的眼神里不免闪动着几许凶光。
徐勋,莫非是你早知道朱厚照要来,趁着今天这场合挑唆了人和咱家打擂台
然而,就他又惊又怒之际,外头那年轻士子却是朗声说道:“没错,这天下是大明的天下,皇上的天下,但如今天下却有一个地方朝廷政令不通,官员不能行令,百姓受尽欺压,忠良不得不黯然隐退从弘治年间到现在,江西百姓备受宁王欺压,却是从无人出头去管,反而朝中还有人收受贿赂,竟然准了复宁王中护卫”
第五百六十九章 借刀之计
偌大的屋子中一片静悄悄的。不论是前头各席上的贵客,还是后头隔厅中的朱厚照和一众在宫中权威和合的大珰,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闹得大为意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厅堂中首席上头方才传来了一阵窃窃私语,紧跟着四下里就是一片哗然。
竟然告的是宁王朱宸濠的事
朱厚照甚至还微微皱起了眉头,径直对坐在身侧的谷大用问道:“宁王朕记得便是去年复了他的护卫,不都说他孝悌是有名的吗,怎会如这人所说罪大恶极”
刘瑾不想小皇帝竟然径直去问谷大用,生怕这位西厂大头子说出什么宁王不好的事来,他连忙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定然是这些官员看着宁王得意,所以这才恶意胡乱诋毁,分明是居心叵测平北侯也是的,今日这样的大喜日子,竟然让这么一个人信口开”
他一个河字还没出口,外头那年轻士子便已经又声音昂扬地说道:“在场的都是国之砥柱,应该都知道,前任宁王是因为什么事情被革了护卫的,倘若不知道,下官可以明明白白地在诸位大人面前把这旧账重新翻一翻从英庙天顺年间起,先头的宁康王便屡次为百官弹劾,其罪计有听用奸邪、积财物如丘山、视人命如草芥、改聘王妃、逼害亲弟、违制虐民、强管税课司、擅起翠华殿,就因为这些,英庙方才革去了宁王中护卫,将护卫改为南昌左卫,隶江西都司”
说到这里,他只顿了一顿便又接着慷慨激昂地说道:“而先头宁康王却并未就此反省,反而变本加厉,又以纵意妄为、织造龙衣、残伤人命、辱骂三司、凌虐府僚、纵容军校扰害良民等等屡次为有司参劾,倘若不是宪庙一再宽宥,顾念亲亲之谊,就是亲王爵位也已经革去而现如今的宁王以庶子袭封王爵,不知道反省祖上的罪过,反而同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胡作非为。王府取庄田岁禄加倍,换琉璃瓦向地方摊派费用,强夺官田民产,杀逐幽禁无辜百姓林林总总的不法处,我已经都写在了这个折子里”
这年轻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奏折,就这么捧在手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初下诏复宁王护卫时,此事便有众多官员纷纷上书,却是泥牛入大海杳无音信。我今日当众再揭一次,倘若朝堂上仍然没有人愿意过问宁藩害民之事,倘若再没有人愿意接我这折子,那我也只能为了江西的百姓,去敲一敲登闻鼓了”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再次鸦雀无声。而徐勋则是先往张彩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其得意地轻轻捋了捋胡须,便知道是此前请他安排的人事便是应在此处。端详着这个二十出头却敢于在这种地方正气凛然当廷直诉的年轻人,他细细一沉吟便隐约猜到了张彩是怎么安排的。
总归和他当初下金陵时听说章懋被人算计时,挑动南京国子监监生闹事的法子差不多
知道归知道,但戏要做足全套,当下他便微微笑道:“你倒是好胆量既然你有胆子在今天我这大好的日子上递这样煞风景的折子,那想必应该有胆子报上名来”
“有何不敢”那一身灰色儒衫的年轻士子昂起了头,不退不避地说道,“在下杨慎”
今日来的文官中尽管既有林瀚这些老一辈的风云人物,也有张彩这样年富力强的,甚至还有康海这样一些入仕不多久的年轻一辈,但总体来说仍然是文少武多,所以刚刚见这样一个年轻人突然登堂入室侃侃而谈,一下子都被人给震住了。然而此时此刻他这一报名,四座里立刻一片哗然,议论声竟是比此前杨慎指摘宁王的一条条罪名更大。
“就是那个十一岁能作诗的杨慎”
“没错,就是杨廷和的儿子,首辅李西涯的得意弟子”
“真是雏凤清于老凤声,杨石斋素来就耿直,没想到儿子竟然更耿直”
这些议论声徐勋一字一句都听在耳中,那份讶异就别提了。他本能地又瞥了张彩一眼,见这人已经是悠然自得地在那儿喝着小酒,还和一旁的上司吏部尚书林瀚说什么,总脱不开是在交口称赞杨慎之类的,他忍不住在心底里对其的神通广大竖起了大拇指。
高,果然是高,竟然能够直接给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下套,到底姜是老的辣
因而,面对面又端详了杨慎片刻,徐勋便微微笑了起来:“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你既然有这胆子在今日大庭广众之下指斥宁王之非,又拿出了这样的折子,倘若我不敢给你递,那恐怕在座诸位都要笑我没胆量了一句话,折子给我,我保证此物会原原本本出现在御前”
刚刚杨慎义正词严说到最后的时候,刘瑾就已经坐不住了。倘若不是碍于身边的小皇帝眉头越来越紧,他恨不得就此冲出去指着那小子的鼻子把人狠狠骂上一顿,让这丨乳丨臭未干的家伙不敢再大放厥词。然而,当人报出名字,一时满堂议论的时候,他立时就冷静了下来。
杨廷和的儿子李东阳的弟子这么说来,今次竟然不是徐勋给自己下套说来也是,今天是徐勋加官晋爵的大好日子,怎可能会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一个毛头小子给突然搅和了没想到李东阳不哼不哈,杨廷和不声不响,两个人竟然把儿子推了出来给他打擂台
然而,同时听到杨廷和这个名字的朱厚照,那反应就不一样了。他原本听得虽是眉头大皱,可难免有些将信将疑,可当人家报了名字,又从外间议论之中听说是杨廷和之子的时候,他的态度就大相径庭了。他几乎是一把按着桌子站起身来,大步就往外头走去,看那样子仿佛不满意于徐勋当庭接下那道奏折,竟是预备自己亲自去接。好在谷大用和张永反应极快,一左一右上前死死抱住了朱厚照的胳膊,终于是把人拖了回来。
谷大用甚至还亲自斟了一杯茶递到了气呼呼的朱厚照面前,低声说道:“皇上,平北侯都已经接了,您可千万别冲动,横竖回头就会到您眼前。”
张永也连忙附和道:“老谷说的没错,这会儿皇上您若是出去接了这么一道奏折,在场其他人会怎么想知道的说您是勤政爱民,不知道的不知道又要编排出什么名头来指摘您,万一有哪个愣头青跑出来指着您的鼻子指斥上一通呢”
眼见小皇帝已经有些犹豫,张永又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者,今天皇上在平北侯这儿接了折子,日后难保有人群起效仿,全都跑到平北侯府来递折子抑或诉冤情,这让有司情何以堪啊杨慎是年轻气盛不懂事,皇上觉得他志气可嘉,回头看过折子后下旨褒奖几句,另外责备其造次却也是应该的,否则日后人人如此,那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在谷大用和张永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劝解声中,再加上马永成魏彬罗祥觉察到这事情另有蹊跷,少不得也上来帮腔了几句,朱厚照终于不得不打消了之前的冲动,一屁股坐了下来。而刘瑾几次想要张口说些什么,可却自始至终没找到合适的空子,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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