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如今形势难测,朱厚照哪里不知道徐勋为何要派人护送他离城。然而,他非但没生出什么惊惧,反而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兴奋从心底油然而生。他练骑射演军阵,可一直都没亲身经历过战场,因而对于徐勋这个半吊子都已经立过两回军功,他自己却憋屈地窝在皇宫,心底一直很不得劲。一想到今次竟能遇到这样的大好机会,他竟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最好宁王朱宸濠能胆子大些”
谷大用听到这一句感慨,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然而,他立时就想到了前往宁王府的刘瑾,虽说知道接下来很可能便是敌人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试探了一句:“可老刘才去了宁王府,要是他能够说动宁王,兴许还能免去一场兵灾。”
朱厚照刚刚完全忘记了这一茬,此刻谷大用一提,他的脸色不知不觉就阴沉了下来。他突然扭转头看向了都司衙门的高墙,好一阵子才声音干涩地说道:“你觉得刘瑾此行能奏效”
“这个”谷大用即使昧着良心,也不敢说刘瑾能够说得宁王朱宸濠放弃逆谋,至于上书请罪就更不用提了。于是,当听到朱厚照长长叹了一口气时,他只能尽可能委婉地说道:“毕竟如今还没有结果,却是不好妄下论断。”
朱厚照很没有精神地摆了摆手,又重新进了后堂。这一次,他忘了遮掩,而谷大用也因为在那想着刘瑾可能做出的选择而在原地发呆叹气,全都忘了后堂中还杵着马永成魏彬和罗祥。那三个人的商量已经告一段落,正在那东张西望很没耐心地听着徐勋在前头的长篇大论。于是,当朱厚照垂着脑袋进来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的罗祥立时就移不开视线了。
尽管他之前也注意过徐勋这个甩不掉的表弟,可因为人大多数时候都低眉顺眼地站在徐勋身后,又是满脸青春痘的小结巴,再加上人一直都走在自己后头,所以没太在意。可现如今看着人的举手投足,看着人那生闷气的模样,看着人那习惯性的步子,他的嘴终于越长越大,到最后竟是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字来。
“皇皇”
第六百二十六章 杀人立威
“皇什么皇”
朱厚照心情正不好,此时此刻竟是也忘记了自己如今是徐勋的表弟,冷不丁侧过头来狠狠瞪了罗祥一眼。就是这么一眼,被罗祥这话惊动而同时看了过来的马永成和魏彬亦是同时大惊失色,开口要惊呼的同时,又几乎同时拿手去捂嘴。三个人六只眼睛带着无限惊疑,可怜巴巴地看着朱厚照。
知道这下子定然是瞒骗不过去了,再加上倘若今次能够平安应付过去,自己也没必要继续瞒着这三个服侍了多年的心腹,而这后堂也就是一个知道自己身份的阿宝在,因而朱厚照并没有多少顾忌,冷冷瞥了三个人一眼低声说道:“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记住了没有”
三人本要应是,可想到朱厚照的身份是天大的隐秘,只得齐齐捂着嘴巴连连点头,那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笑。然而,阿宝却有些笑不出来,少爷是严令得帮着皇上隐瞒身份的,这下子可好,全穿帮了,回头会不会对少爷的计划有些阻碍只是,尽管平素朱厚照还常常拉着他闲聊胡侃,但此时沉着脸的样子,他丝毫不敢上前去打扰,只能站在那暗自叹气。
前头大堂上的徐勋整整讲了一个时辰。对于这些很少见识甚至不曾见识过清流文官子曰诗云引经据典本事的武官来说,此时此刻分外庆幸有一张椅子能够坐着,可即便如此也是腰酸背痛。老人爱多话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老则话多,可年轻人竟然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那么多大道理,这实在是见鬼了。就是那些从前能够一坐一上午一下午听先生夫子教官讲课的文官来说,对徐勋的本事也不得不做了更高一级的评估。
这年轻人不是一丁点可怕,而是极其可怕不怕横的,不怕文的,就怕又能横又能文的
许久不曾即兴发挥过这种本事,今天说到兴起喝一口水,然后继续口若悬河,酣畅淋漓之际,徐勋完全把当年落拓谋生之际曾经为一秘书处的老同学代写了三年各种发言报告的老底子给拿了出来,当随口问了一句什么时辰的时候,他顿时愣了一愣,自己也有些讶异今儿个这拖延时间竟是能超水平发挥。想到后头小皇帝等人恐怕是能听得打瞌睡了,他少不得干咳了一声,却不料前头的柳芳突然噌的一下站起身来。
“侯爷今日苦口婆心说了这许多,下官一定尽力去办,一扫都司上下的乌烟瘴气”
布政司的文官们虽说和徐勋并没有直接统属的关系,但等闲勋贵没法左右朝中的官员升迁铨选,可徐勋却终究是天子宠臣,极有可能左右他们的前途,更何况没人能受得了再一次长篇大论的轰炸。因而,以作为好好先生的左布政使周和为首,一大堆人也纷纷表了决心,那态度之诚恳,言语之激昂,足以让徐勋感慨所谓喊口号,全都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然而,就在这文武两边全都寄希望于徐勋能够开恩结束这一次的政治教育课时,外头突然一个人毫无预兆地闯了进来,疾步上前单膝下跪大声说道:“报,宁王府护卫逾千人正往都司衙门逼来”
此话一出,以柳芳为首的和宁王府不过是面上交情的人顿时勃然色变,但是,哪怕从前和宁王府交往密切乃至于暗表忠心的,这会儿亦是面色铁青。须知徐勋等人毕竟是钦差,宁王府此举便是坐实了谋逆,除非能够一举功成,那么他们倚仗从龙之功能够荣华富贵一辈子,可要是失败了他们连同他们的家人,全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直到这时候,方才有人意识到他们全都没带兵器,或者说刚刚进入大堂的时候就已经被人示意除去了。这本是表示敬意和预防行刺的惯例了,可此时此刻却成了制约他们擒贼先擒王策略的最大障碍,尤其是当一二十个全副武装的亲卫涌入大堂,就是起头盘算过某些主意的人也立时老老实实坐在那儿不敢动弹。
“终于来了”徐勋自言自语地念叨了一声,见那些文武官员坐着直接就打哆嗦的不少,佯装镇定双腿打颤的不少,但也有大马金刀毫不动容的。打量了片刻,他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片来,一个个名字照着念了下去。
“秦孝武、陆常青、杨艾、陈敬”五六个名字之后,徐勋突然抬头喝道,“撤了他们的座,先给我拿下”
“平北侯”
眼见亲卫们在都司衙门一个书吏的指认下立时扑上去从文武官员队列中粗鲁地拉拽了人出来,其中那几个武官全都在惊怒之下动手反抗,其中一个甚至亮出了随身短刀,徐勋方才毫不动容地说道:“大变当前,若是事后查出确有冤屈的,我当亲自赔罪,并奏报皇上予以升赏但这会儿若是反抗的,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这杀气腾腾的四个字,让本来犹豫着打算是不是拉拉偏架的人全都偃旗息鼓,然而,那几个反抗的武官却并没有就此罢休,其中一个甚至扯开喉咙嚷嚷道:“宁王护卫有五千人,而且南昌前卫也全都在宁王殿下掌握之中,再加上王府另有私兵数千,你们若是再帮着这些奸佞,等王府大军开来,尔等就全都化为齑粉了”
“说得好”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嚷嚷,徐勋却笑着使劲拍了拍巴掌,那响亮清脆的声音让几个跃跃欲试的人影全都迟疑了片刻。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有备而来的亲卫们就把刚刚徐勋点名的那些人全都拿下扭送了上前。尤其是那个仍然骂骂咧咧不停的更是揪到了最前头。
眼见其人耿着脖子仿佛想要冲着自己吐口水,徐勋往左边让了一步,摆摆手吩咐其他人让开些,随即一把抽出了身旁一个亲卫的佩刀,干脆利落地一挺手臂,直接将刀送进了那人的心窝。那人显见没料到徐勋会突然下此杀手,待醒悟过来的时候,那刀已经搠入了胸口,随着又往外一抽,他这才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
亏得徐勋让开了那一步,飞溅出来的鲜血只是溅在了他右臂少许,其他的则是余势未减地直接喷溅在了那公案上,那惊悚的情形引来了刚刚好些吓得站起身来的文官惊呼出声,甚至有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连武官们也有两个忍不住叫了出来。然而,右臂溅血的徐勋却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众人一眼,随手将那把犹在滴血的刀轻轻丢在了地上。那咣当一声响在众人耳畔,响在众人心头,刚刚被拿下的一个文官忍不住腿肚子打颤,下一刻竟是吓得失了禁。
“抬头三尺有神明,他是找死,所以怪不得我。”
徐勋冷冷说出了一句话,随即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希望诸位别忘了,当初安化王朱寘鐇是如何反的,又是如何成了笑话被平定的。就算以前的南昌左卫现在的宁王护卫和南昌前卫加在一块,再加上那些个私兵,和南京卫几十万人,京城的京营十二团营京卫几十万人比起来,再加上各镇身经百战的边军,届时会是个什么格局,诸位不妨好好想一想”
说完这话,他便再次回到公案后头径直坐了下来,而一应亲卫竟是二话不说把那几个拿下的文武官员以及地上的尸体一块拖拽了出去。只是其他人也就罢了,那都司衙门死透了的武官却是随着双脚着地,两行血迹一路延伸到了外头,一时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见那些亲卫训练有素,整个过程中就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多余的话,甚至都不曾请示徐勋宁王府大军开过来时应该如何防御,隐藏在文武之中几个和宁王府暗中有些交往的人全都觉得心沉了下来。一时间,大堂中人人虽仍是那样坐着,却开始盼望起徐勋能如起初那般滔滔不绝说些话,至少能打破这僵硬得让人发狂的气氛。
而后堂中,朱厚照看到徐勋突然挺刀杀人的一幕,一时间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尽管赏过徐勋的军功,也知道他能杀人,可此时这一幕来得太过突然,在一瞬间的惊愕过后,他生出的却是一种血脉贲张的感觉,瞅见身边谷大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朕还是第一次看见徐勋这幅模样。”
谷大用想起徐勋在京城时大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的,显得温和而无害,旁人见识最多的是他那得理不饶人的步步紧逼,以及背后被算计落马的凄惨,这种模样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识,他不由得咧嘴一笑,却是对朱厚照小声说道:“皇上忘了先前他巡视镇远关和黑山营的时候,就曾经用天子剑杀过黑山营一个副千户。当然,这一次不是天子剑,杀的是南昌前卫一个指挥同知,的确是爵位升了,杀的人也升格了。”
“嗯朕倒忘了这一茬。”
朱厚照的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但紧跟着便想到宁王遣护卫围都司衙门,那便代表着刘瑾之前去宁王府徒劳无功,面色不知不觉又凝重了下来。他并不希望刘瑾有什么事,但更不希望刘瑾变节,面对这种矛盾的心思,他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刘瑾,徐勋没让朕失望,你可不要让朕失望
第六百二十七章 真正的疯狂
“刘公公请喝茶。”
面对这送到自己面前的第六杯茶,忍了又忍的刘瑾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宁王殿下若是再不出来,咱家可就不奉陪了”
眼见刘瑾大步出门往外走,那送茶的小太监顿时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好在就在刘瑾前脚将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前头突然闪出了一个人来,就这么大张着手臂挡在了刘瑾身前:“刘公公怎么这么没耐性殿下立时就来,立时就来”
尽管刘瑾的眼神如同刀子似的,但从前万锐兴许会畏缩,但眼下宁王朱宸濠既然已经豁出去走了最后一步,他当然也没什么好怕的,就这么不由分说地一把拽住了刘瑾的胳膊,一面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里头拉,一面往后头打了个手势。等到屋子外头直接站上了几个全副武装的护卫,他方才强行把刘瑾按在椅子上坐好,继而满脸堆笑地说道:“刘公公你能在这关键时刻来王府报信,殿下自然感激得不得了。但如今殿下正在见人,真的是抽不出一丝一毫的空挡。这么着,我在这儿陪着刘公公一块等”
尽管万锐口中说得好听,但眼瞧着外头杵着那些个人,而自己已经说了是十万火急的大事,可宁王却依旧不见踪影,纵使刘瑾再傻也知道朱宸濠必然在图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勾当。然而,想到徐勋的皮里阳秋,张永谷大用的推波助澜,马永成魏彬罗祥更是恨不得落井下石,自己面对这一加二加三的组合,分明极其应付乏力,他即便已经气得心肝胃无处不疼,却仍是没办法发火。就在这种无与伦比的煎熬中又坐了两刻钟,他终于看到一个身穿赤袍的中年人笑眯眯地走了进来。
“哎呀,让刘公公久等了。”朱宸濠犹如使唤自家下人似的对万锐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等到人恭恭敬敬地悄然退下,他方才春风满面地对刘瑾拱了拱手道,“真是对不住刘公公。本藩也知道你是好意来提醒,可实在是一时分身不得”
不等朱宸濠继续客套下去,刘瑾就单刀直入地问道:“宁王殿下就不要在咱家面前玩这一套了咱家只问你,你刚刚见的是什么人,分派的是什么事”
“这个嘛”朱宸濠见刘瑾一副穷究根底的样子,想想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当然是派了宁王中护卫的兵马,去把都司衙门围住了。倘若他们把本藩要的人交出来,那么本藩自然会网开一面饶过他们,可若是他们不识相”
朱宸濠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继而笑眯眯地说道:“自然是玉石俱焚”
尽管刘瑾已经约摸猜到了这么一个可能。然而,面对朱宸濠这毫不讳言的态度,他仍是感到一颗心猛地一缩,嗓音不知不觉也尖利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如此做的结果怎样休说南京诸卫兵马就不在少数,再加上京营十二团营和京卫,还有九边的边军,倘若这些兵马齐齐杀来,就是你有天大的本事,也必然化为齑粉”
“想当初太宗皇帝还不是以孤军力抗天下,到最后登上大宝”
听到朱宸濠这一声冷笑,刘瑾险些给气得倒仰,一拍扶手就厉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是建文脑子给雷劈了,一条条尽出昏招当然,也是因为太祖爷把元勋重臣全都一股脑儿清理光了,否则以倾国之力对付一藩,怎么可能落得那样的下场宁王殿下,咱家最后再劝你一次,这事情不是什么不成功就成仁,而是事有不偕就是身死族灭”
“这一点本藩自然知道。”
自从即宁王爵位这多年以来,朱宸濠就被徐边以及罗迪克还有众多幕僚吹捧英明神武,再加上复护卫之事手到擒来,在江西之内呼风唤雨,更是让他产生了一种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感觉。因而见传言中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刘瑾竟是这般胆小的老汉,他不禁更</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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