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
“你欠我一个解释。”那个男中音淡淡地响在我的耳畔,不容我惊喜,不容我热泪盈眶,师伟在那侧淡淡地说,“我在你楼下。”
我愣愣地坐在那里,克制了许久,才慢慢地收拾了东西,慢慢地进了电梯。
那棵茂盛得枝丫低垂的梧桐树下,师伟静静地等在那里,漆黑的眼睛望向我,他的声音平静,如初秋的天空:“乔北,昨天我等了你四个小时。”
我也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解释,可我知道他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
“师伟,今生我等了你十二年。”
很沉默的晚餐时光。好在寿司的味道相当正宗。
喜欢吃日式料理的男人并不多,然而师伟选择来吃日式料理,我并不感到意外没有杯盘交错的热闹,没有酒肉杂陈的繁复,彼此分明,简单克制,这就是师伟一贯的为人。这也符合江爸“从饮食之道读人读心”的理论。
师伟盘膝坐在我的对面,看着我,他的瞳人如幽深的湖水,我的倒影清清楚楚,就像他不问问题,也洞悉我的内心。他了解我约他的冲动,了解我最终没来的胆怯没有我的一字解释,却一览无余。
侍应生撤走杯盘,换上新冲泡的大麦茶,退出去,轻轻地拉上绘满浮世绘的拉门。
这个空间只剩下我和他。我小心地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连呼吸都变得轻轻重重断断续续。
“乔北。”师伟低低地唤了一声。
我的手微微地抖了一下,把目光从掌心捧着的茶杯上挪开,猝然撞上了他那双眼。
“乔北,”师伟平静地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什么是爱”
其实,师伟并不是没有恋爱过。
师伟以为恋爱会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样,时时刻刻四溢,可是没有。
谭晶晶曾在樱花树下见过的那个女孩,是师伟的初恋女友,但也是他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个女友。他们离校创业布置新房,就像那么多情侣一样,直到那个女孩流着泪和他分手。她的泪奔流而下,声音却异常清冷,“师伟,你没有爱过我,从来没有。”
师伟以为失恋会像很多人形容的那样,寝食难安肝肠寸断,可是也没有。
他只是在处理公司事务时,不再习惯地说“这件事去问华小姐”,晚饭时,独自一个人。他觉得生活缺少了什么,但那种缺少并无不可。
然而在这么多年后,师伟忽然想知道,什么是爱。
我看着朝思暮想的师伟缓缓地说出很多过往,就像这些过往与他毫无关系,虽然他态度平和坦然,可我突然有些心疼。
我压抑着,带着最后一丝理智,清醒地问他:“可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师伟说:“我想你教给我,什么是爱。”
最后一丝理智,轰然倒地。
喜悦到来得太快太多,人反而会不知道怎样表达,反而会异常平静。
就像是无数次想象过的那样,师伟在背后拥着我,下颌放在我的肩上,鼻息轻柔地触碰在我的耳后。他低低地说:“乔北,乔北。”
正是雷雨酝酿的深夜,江边的风滚滚而过,我的长发丝丝缕缕地在风中飞舞,婉转如歌。
深爱着的从未遗忘过的那个男子,在我的身后,拥着我。
一遇周郎,再无东吴。
我转身,埋进师伟的怀中,脸贴着他的胸膛,数着他的心跳。
许久许久,师伟说:“那个晚上第一次打电话给你时,我就想问你可不可以教我,你说,你就要结婚了。”
他说的是我们在抚顺与杜宇吃饭的那次。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我骗你的。”
师伟并没有问“为什么”,他早就知道我在骗他,也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否则,他不会再打电话给我。他继续说:“那个凌晨打电话告诉你我回了南京,就是想你回来,想当面说出这件事。”
我看着他挺拔的鼻子的轮廓,“可是,你并没有说。”
师伟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似乎并不愿提及。我旋即想到,那天返回南京的葛萧给我打了个电话,师伟的话头就此岔过。
“是因为葛”
下面的话再无法说出,师伟的唇已然印在我的唇上。
我以为我会矜持地与师伟保持距离,我以为我不会对师伟渴望纠葛可那只是因为我暗下决心时,师伟都不在身侧。当他的唇他的齿他的舌,开始霸道地攻城略地,我唯有柔软如五月的蒲草,簌簌恓恓,唯唯诺诺。
师伟忽然停下来,他托着我的脸,凝视我泛着泪水的眼睛,“乔北,你爱我”
我神情迷离,视线蒙眬,胸脯起伏,“是的。”是的,一直都是的。抵抗做什么执拗做什么让我就此沉沦下去好了。
然而师伟皱起了眉,“我不要这些生理上的反应,教我爱,什么是爱,该怎么去表达。”
我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给得出那样炽热如火的吻的师伟,为什么会说出冰冷如斯的话。可我来不及思考,也不想去分辨,我只看到我痴心所爱的人,不快乐。
纵使扑进漫天烽火,飞蛾也有飞蛾的快乐。
我说:“好。”
随时注意我的情绪与需求,有求必应其实师伟的细节无可挑剔,绅士而体贴,从容而得体,一切都是最佳男友或是最佳老公的表现。
可是,没有温度。
就算是痴迷于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的我,也能感觉到那种冰冷的距离感。
但,管它呢,他在身边,抬眼可见,触手可及,足够了。
我迷恋地看着他漆黑的眼睛,正想说话,门铃忽然响了。
如此夜半,没有电话,不期而至,只能是谭晶晶。醉酒或是想念我。
我心里一紧,条件反射般地推开师伟,虽然我们只是拥吻,我们衣冠楚楚,可我有种被捉奸在床的惶惑。我甚至看了一眼衣橱的门。
师伟看着我惴惴躲闪的眼神,眸子里冷冷的,他问:“是他”
“他”“他”是谁
来不及想了,门铃顽固地响着。
我咬着唇,咬到没了血色,挪到门口,也没问是谁,就拉开了门。
浑身酒味的何晓诗靠在门上,门一开就跌进来,跌进我的怀里。
不是那个笑靥如花的何晓诗了。何晓诗软软的身体偎在我怀中,抱着我的脖子啜泣,“乔北姐姐,你帮帮我呀,我找不到葛萧了,他也不接我的电话,我联系不到他了。”她穿着一件水粉色的短旗袍,衬得一身肌肤胜似新雪,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泛着微微的红,惹人怜爱。
我愣了,“葛萧啊前天从江水明那里回来我就没见过他了”
何晓诗憨态可掬地娇嗔薄怒,“我不管是和姐姐你在一起以后,他不理我的你要把他找给我”这时,她才隔着飞舞的窗纱,看到站在阳台上看下面夜景的师伟的背影。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葛萧,你不要不理我”她扑过去抱住师伟,“葛萧哥哥”
师伟淡淡地看着何晓诗,直到她缓缓地放手,退却,不知所措。
何晓诗躲在我的背后,偷眼看着师伟,泪水和嗔怪一齐不知所终,她低低地说:“我,我,我只是想找葛萧”
我无奈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葛萧在哪里,他没有联系我。”
师伟走到沙发前,拿起我的手机,按了几个键,似乎在查询号码,而后,他按了免提键。张信哲缓慢清亮的声线水样流淌,“总是在这样的夜晚,陪你散步到天亮”是葛萧多少年未曾变过的彩铃音。
歌声唱了一个段落,又一个段落,最后变成“滴滴”的无人应答。
师伟看着我,再次按响了手机。
这一次,葛萧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响在了那侧,“丫头”
师伟把免提模式转换成手机通话,将手机放在我的耳边。我不明白他的意思,却看见了何晓诗半是欣喜半是哀求地看着我,亮晶晶的眼珠可怜巴巴地盯着我。我何曾有过这样对爱情的执著和勇气呢我突然就心软了。
我问:“你在南京吗”葛萧在那边犹豫了一下,才轻轻地说:“在。”
我说:“现在来我家一趟,好吗”葛萧没有声响,然后轻轻地说:“好。”
何晓诗见我挂了电话,不喜反嗔,“葛萧不接我的电话,可是他接了你的电话;葛萧不肯见我,可是他却愿意半夜跑到你家来你怎么说乔北姐姐,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师伟看着何晓诗,说:“适可而止。”说完,他对我说:“我明天早上给你电话。”不等我同意或是挽留,他已经走到门口,开门出去。
待我梦醒般意识到一个浪漫开端惊喜连连的夜晚就这样夭折时,何晓诗已经乖乖地坐在沙发上了,她的眼神清醒极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呀眨,甜甜的笑脸又回来了,“乔北姐姐,谢谢你帮我找葛萧。”她何曾醉过那不过是消除与我这个“私奔的情敌”之间的尴尬的最佳掩饰。狡黠可爱的何晓诗,真的醉了,恐怕也比寻常女子多了几窍心眼。
我手扶着额头,轻叹了一声,眼明心亮的何晓诗就抱着我的胳膊开始娇憨地讨巧,“对不起啦,乔北姐姐,是我打扰你和他”她忽又轻吐了一下舌尖,“感觉他好冷呢,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师伟是冷的。再没有人能比我更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师伟的冷是有震慑力的,他那么多年前就用只言片语瓦解了乔北的坚韧,让她更换着男友,却在情感上如行尸走肉。
何晓诗没有打扰犹自沉思的我,自顾自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她这样初春绽放的年纪,对太多的事情都有着以静制动的自信和底气。
并没有过太久,门上传来轻轻的几声敲门声。我刚要起身,何晓诗已经翩然蝶迁地飞舞着到了门前,手起门开,粉红色的一团影子雪样水样紧紧地黏在了来人的身上,又喜又泣地婉转出一句:“葛萧哥哥”
我略微踌躇,不知该不该走过去,许久没有听见葛萧的声音,我才站起来走了过去。
葛萧脸色略有些苍白地僵硬在门廊,一向明亮的大眼睛里居然有丝缕落寞的灰,他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何晓诗,而是怔怔地看着我,不发一词。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虚,只好笑了笑:“晓诗要找你,所以”
葛萧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你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对我说吗”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其他的事情”我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啊。”
葛萧嘴角轻轻牵扯,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而后,他轻轻把何晓诗从怀中推出来,盯着她,温和地问:“你真的准备好了,和我在一起吗”在看到何晓诗急切而坚定地点头后,葛萧漆黑如星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柔,他说:“你等等。”
葛萧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然后轻轻地抱住我,许久,他低低地说:“再见,乔北。”说完,他松开手臂,再没有看我,走到何晓诗身旁,牵起她的手:“走吧。”
何晓诗迷惑地看看背对着我的葛萧的脸,又回头看看有些惊讶的我,脸上忽然浮现出轻松而欢喜的笑,“嗯。”
我走过去关门时,他们已经进了电梯,走廊里空无一人,仿佛没人来过。
我正在愣神,眼前一黑感应灯灭了。
第二天,到了报社门口,师伟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说完,他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梧桐树的延伸线上。
有他陪在我身侧,哪怕只是沿着梧桐树的树荫一路默默走着,我的心里也透着阳光斑驳的闪亮。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微笑了一会儿,转身要进院子,却被身后的人吓了一跳。
主编拿着一盒牛奶眯起眼睛看我,“你明明知道他并不爱你,还在这里傻笑”
是的,师伟没有像葛萧一样等在那里目送我走进办公室,没有像“历任男友”那样频频回头。他并不爱我。可这不正是他要我教给他的吗我送给主编一个璀璨的笑容,“他会爱我的。”
主编撇了撇嘴,“放弃了之前那个堪称顶级精品的帅哥,是因为对自己不自信吗”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撇了撇嘴,“从来没有拥有过,谈什么放弃。”
主编笑了,“那个帅哥是你盘子里再伏贴不过的菜。”
我也笑了,指着师伟消失的方向说:“他才是我的菜。”
主编意味深长,“小心食物中毒。”
日子行云流水起来,城市里的梧桐枝繁叶茂,我心里的爱情生机勃勃。
否极泰来是生命轮回的规律,正如我这么多年的饱受煎熬峰回路转成此刻的尽情舒展。
小柳在电话里唠叨着诧异,“谭晶晶繁忙季不联络我纯属正常,你最近怎么不打电话也不上网”
彼时,我正带着一脸满足的笑容,靠在厨房的门上看师伟切着菜蔬,于是漫不经心地笑着说:“嗯。”
小柳笑了起来,大叫着说:“乔北,你恋爱了。”
只要有幸福的感觉,甜蜜随处可以蔓延。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嗯。”
师伟并没有回头,他一边整理着西兰花一边说:“是小柳吧”
那端的小柳忽然压低了嗓音,却仍是失声叫出:“师伟”他那悦耳的男中音实在是辨识度太高了,哪怕是过了这么多年。不等我说话,小柳已经放大了声音:“你在和师伟谈恋爱乔北,你有没有想过谭晶晶会有什么感受”
我的心沉入海水,腥咸,冰冷,泡沫翻腾。我对大家对谭晶晶隐瞒着我对师伟的暗恋,却没意识到,在师伟从天而降时,该去隐瞒我的幸福。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柳愤愤然,“乔北,请你马上打电话给谭晶晶,告诉她这件事,否则这就是你对友谊的背叛。”
我试图解释,“可是”
小柳叫:“没有可是,你别无选择。”电话就此挂断。
否极泰来的泰能持续多久呢我已然乐极生悲,我捏着手机不知所措,我不知该怎样告诉谭晶晶,她一直矢志不渝地思念着的师伟,此时在我身侧。
师伟放下薄长的日式菜刀,依然没有转过头来,他一边慢慢地用毛巾擦着手,一边说:“小柳说得对,如果你还当谭晶晶是朋友,你应该打电话给她的。只是,”说着,他才缓缓转身,平静地说:“其实打不打这个电话,对谭晶晶都没有什么效果。”
师伟是在说,我注定要失去谭晶晶这个朋友这个认识我十几年几乎是长在生命中的朋友我的视线瞬间就漂移失焦了,握着手机的手哆里哆嗦。
师伟看着我手足无措的狼狈相,慢慢地说:“放松,乔北,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继续说:“你应该还记得,有一天中午你和葛萧去一家西餐厅,你们在窗外看到了我和谭晶晶在一起,然后你立刻逃之夭夭,对吧”
我当然记得那天。
我还记得我拉着葛萧一路狂奔,记得我伤心地蹲坐在街边哭泣,记得葛萧耐心地陪伴我,记得我的许多同事对葛萧露出了倾慕的眼神,记得葛萧拎着东西在我家楼下等我,目光温柔。
师伟说:“那天,是我约了谭晶晶出来吃饭,我和她说了同样的事情,她拒绝了。”
同样的事情
师伟看着我迷惑的表情,平静地说:“教我学习爱这件事情,她拒绝了。”
这句话让我忘了时下的情形,陷入了更大的迷惑。
谭晶晶喜欢师伟,这是印在无数同学校友甚至老师的脑海中的念头,真理一般的存在。从豆蔻年华到青春飞扬,从懵懂少女到耀眼女子,谭晶晶无时无刻不在宣扬“我爱师伟,我要把师伟搞到手”,这种表达是纯粹发自内心和本能的,她的真挚炽热不容怀疑,可越是这样就越是让人不解,她为什么要拒绝师伟
职业敏感迅速将我抽离迷惑,我盯着师伟的眼睛,“她拒绝的理由是什么”
师伟说:“谭晶晶说,她只是准备去爱,这种状态很狂热,但绝对还没到达去爱的燃点。她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容置疑,就像她一贯的风格,就像高三的那个夜里,我在路灯下对你说的那样,她不是喜欢一个人,她只是喜欢喜欢一个人的感觉。”
是的,17岁的师伟曾经说过的,在16岁的乔北面前。岁月兜兜转转,预言终于兑现。
“不过,”师伟嘴角轻轻地扯了个几乎看不见的幅度,仿佛在微笑,但一瞬就消失了,“就是因为预料到她肯定会拒绝,我才会对她说。”他看着我,“虽然你和谭晶晶是十几年的死党,但是,我比你更了解她。她的占有欲和征服欲强大到可怕,就算她不会去做的事情,你也必须把选择权给她。只有她拒绝了,她才不会燃起征服的火焰。”
我很不适应有人在我面前说谭晶晶的负面,哪怕这个人是师伟。我正想为谭晶晶辩解几句,师伟已经说出了下面的话:“更重要的是,只有她拒绝了,才不会让你为难。”
师伟是在说,他是在为我着想么
这是这辈子我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
是的,它告诉我,一个人的爱,因为坚持得够久,就有可能会变成两个人的爱情。
我是个幸运儿,我等到了。
我在师伟的视线中瑟瑟发抖,我慢慢地走近他,眼神模糊,嘴唇干涩,我想把自己融化在他的怀抱中,彻底地。可就在这时,师伟转身,继续切着那些清洁整齐的蔬菜,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我的沾火即燃。
我真的是个幸运儿我真的等到了吗
第十章 如果是真的
10月20日的深夜,一个从读者变成朋友的女孩子泪流满面地给我打电话,她说刚才梦见了一个曾经短暂爱过的少年。她的记忆还是停留在许多年前,个子高高的他素描画得很棒,笑起来有洁白整齐的牙齿,右嘴角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叫小白。她梦见有人告诉她,小白已经成了一个插画家,就住在南京近郊的一个镇子上。她得到了小白的手机号码,她打电话过去,也的确是他的声音。她问他为什么来南京却不联系她,可他只是闪烁其词,对自己是否真的在南京绝口不提。
她哭着问我,她是不是应该去联络小白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没有回答,我单刀直入地问她:“你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好”
她在那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忽然就大哭起来。
如果一个人是幸福的满足的,哪会有时间去惦念旧情人
与其说那是怀旧或者说是怀恋,还不如说是在追忆往昔的情绪中,为今时的自己感伤。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找小白的联系方式,我希望不要。
我很担心那个与我素昧平生的小白会为她而感动,甚至会为她改变已经安定下来的生活。
最不值得的,就是为旧情人的眼泪而感动,因为,那眼泪分明是为着她自己而流的。
可并不是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很多人不懂那些眼泪背后的自私。就像她这样。
他活在你的生命里过,那就让他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任由岁月将他封印成册。
这才是对一段情感最真挚的缅怀。
挂了电话,我也没有了睡意。我披了衣衫,蜷坐在沙发上,端着一杯红酒,神情恍惚,我想起她提到的那个镇子,我曾去过那里,那个粉墙黛瓦溪水环绕每到春天就姹紫嫣红间仙境的镇子。
那是杜宇的老家。
江南小镇那种恬静的好,不是走马观花就能体味的。
桃红柳绿,这看似最普通最俗气的两种颜色,只有身在江南,才能领略其中魔幻的美,才会知道,那是怎样的层次分明千变万化。从初春的鲜嫩到暮春的风情,单是红绿两色已经是炫目迷人,单是看桃和水柳就已经引人流连,何况,五光十色花团锦簇
高二那年春天,原本我们是随着学校的春游队伍一起到这里的,可一天玩下来,湖光山色看不足,谭晶晶就起了留宿的心。于是,她谎称要去走亲戚,带队老师见是我们一干人,又有最让老师放心的优等生葛萧,也就同意了。
历代先贤最钟爱的居住环境,大约就是住在山下池塘边,傍几丛幽深竹林,门前三两株桃杏,房前篱外点点菊花,周遭稻田声声蛙鸣,自家廊上卧一条忠心耿耿的大狗,再加上一群群肥硕贪食的鸡鸭。
这里正是如此。
我们着迷般地沿着青苔湿滑的石阶路四处游走,时不时与插秧归来的农夫擦肩而过。清新的泥土芳香铺天盖地,醉人的景色此起彼伏,我们完全忽略了天近黄昏。
等到晚饭时分,家家燃起稻草木柴,我们才从迷醉的恍惚中清醒过来。
江水明翻着书包说:“糟了,连个咸鸭蛋都没剩下,待会儿我们非要饿肚子不可。”
谭晶晶瞪着他说:“比起这个来,我们还是先想想住在哪里好了。”
江水明一下张大了嘴,傻傻地看着谭晶晶,“不是住你亲戚家吗”
我们几个都被他的话给震撼住了,小柳说:“带队老师都没相信,你还信了啊谭晶晶要真在这里有亲戚,还会对这里这么着迷吗”
葛萧站在一旁,边听小柳和谭晶晶取笑傻笑着的江水明,边打量着周遭,然后,他指着远处说:“那个人,是不是杜宇”
昏暗的光线中,只有视力超群的葛萧,才能看清远处的人影。
我们只能看见遮蔽着一层雾气的黄昏,而黑暗正茫茫漠漠地从田野上升腾。过了一会儿,借着朦胧的天霭,我们才看到,白墙高耸的狭窄弄堂中,一个女孩子正从远远的影影绰绰变成清晰的近像。
谭晶晶说:“哇,好像女鬼或是灵狐现身。”
明媚如春天的眉眼,恬淡如春风的神情,柔润如春雨般的微笑。
杜宇。
当时杜宇是请假给父亲料理丧事的,已经在镇子里住了很多天,应该并不知道学校安排的春游计划,可杜宇看见我们,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脸上带着与她的年龄当时的情境很不相符的淡然,看破一切的淡然。
她带我们去她家。
一路上,遇见的村人看见杜宇,都先是吓一跳,似乎想躲开,然后飞快地想一想,脸上忽然就堆了虚假却浓烈的笑,他们殷切地招呼她:“到我家吃饭去吧”接着,目光就翻来覆去地打量江水明和葛萧,又问:“雪峰回北京了”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杜宇的青梅竹马冯雪峰的存在,只觉得他们对杜宇的态度很奇特,忌讳,回避,巴结,又有种不怀好意的试探。
杜宇只对他们微笑,却一言不发。
杜家的院子干净整洁,空无一人父亲去世后,她的兄嫂已经搬去新宅居住了,偌大的旧居,只剩下杜宇自己。
她微笑淡然地准备晚饭,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给我们准备寝具,看不出任何丧父的悲伤。以至于我们忘记问,杜宇刚刚经历了什么。
吃饭很慢的我喝着鱼汤时,他们的晚餐已经结束了。江水明和葛萧开始整理厨房,谭晶晶对小柳绘声绘色地讲了她约师伟看电影被班主任截获纸条的故事,又说师伟考了第一名校长带他去南方旅行了,我无意中一瞥,就看见杜宇安静地坐在江水明制造的阴影里,收敛了笑容。
那一刻的她,脸上有淡淡的哀伤,那时我就觉得,那才是属于她的,最真实的表情。
可是江水明走开时,杜宇的脸上,已经再次挂了平和的微笑。
当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我错过了怎样的秘密。
对我而言,那只是一次完美的友谊之旅。
10月22日,在报社的临时宿舍午睡时,我翻版了那个女孩的梦,梦见了属于我自己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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