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之事,他虽有意图,但并未付诸行动,也亏得他与聂老贼周旋,我们才争得一线生机,孟启生的兵符也是他给我们的……”
“那又如何?”
“并不如何,”荆鸿太了解他,知道他真正等的是哪一句话,“只不过,他毕竟是你的兄弟至亲,没有了皇位之争,又何必手足相残……”
“放就放了吧。”夏渊摆摆手,顺着台阶下了,“你怎么说都有理。”
“陛下英明。”
“后天叫他来看灯喝酒。”
正月十五,整个秣城都上了灯,几乎要融化了所有屋檐下的雪。
夏泽从宗正寺出来后,行事很是低调,若不是夏渊召他进宫,估计还要继续在王府里窝着。这还是上次宫变一别后,荆鸿第一次见他。
“王爷,别来无恙。”
“荆鸿。”夏泽看他行礼,神色复杂。
被关在宗政寺时他总是想,若是这人能站在自己这边,当日断不会功败垂成。然而想的越多也就越明白,打从一开始这人就不属于他,那时候夏渊还是个痴痴傻傻的太子,这人就那么心甘情愿地陪着,他看不懂他,却也很仰慕他。
少时的心思渐渐沉淀,他如今大势已去,本以为要被夏渊赶尽杀绝,孰料又是这人给他求了情。他想,他与荆鸿之间,大概是一盘下不完的棋局,对他而言是毕生遗憾,对荆鸿而言,不过是落子时短暂的一念。
在荆鸿的眼中,夏泽也有了很大的变化。他瘦了很多,看样子吃了不少苦。他的眼神更加内敛,和夏渊一样,脱去了少年的稚气,成长为一个更机敏、更出色的男人。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的话好说,夏泽道了声意味不明的谢,荆鸿颔首,说皇上在碧心亭等他一块儿赏灯喝酒。
夏渊也没摆皇帝架子,与夏泽夏浩执杯对酌,谈起这两年发生的事,不胜唏嘘。
聂家当权后,对其余的皇族血脉大加迫害,年幼的五皇子和六皇子都无故“病逝”,四皇子意图反抗,逃出皇宫,但终究力量太弱,被聂贼派人暗杀,皇族的兄弟只剩下他们三个,如今能坐在一起喝杯酒,互相之间也没什么难以释怀的了。
夏浩说:“来时看到瑜儿在遛老虎灯,那小模样神气得不行,我逗他,让他给我玩玩,嘿,臭小子居然咬我一口。”
夏浩向来是个直肠子,酒兴上来就把“太子殿下”喊成了“臭小子”,夏渊笑骂:“臭小子咬的好!你个做叔叔的还好意思跟小孩儿抢玩具,咬你一口算便宜你了!”
夏泽道:“我也看到了,哪儿来的老虎灯,这一路看过来,全皇宫里就他独一份,莫不是什么特别的人送的。”
其实夏泽当时就问了瑜儿老虎灯是谁给的,瑜儿得意忘形,顺嘴说了句“爹爹做的”,说完赶紧用手捂着嘴,再问他什么就只是咯咯咯地笑。夏泽自然猜到是夏渊好面子不让他说,这会儿是故意调侃。
果然,夏渊大着舌头说:“唔,可能是哪个工匠专门给他做的吧。”
“哦是么,我还以为是皇兄或者荆鸿做的。”
“荆鸿不行,荆鸿不会做这个,他什么都好,就是画画不太好看,没我画的传神。嗯,也不是我做的,怎么可能是我做的,反正不是我做的……”
夏泽:“……”
夏浩:“……”
夏浩发现了,他二皇兄虽然争皇位争不过大皇兄,但挖个坑让喝醉酒的大皇兄跳,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天晚上最高兴的就是小太子夏瑜了,他又收了好些红封,算上除夕夜收到的,足够买下一座城。不过他什么都不懂,他只知道吃和睡,还有炫耀他的老虎灯。
荆鸿把他送回朝阳宫哄睡了,转身出来就见到了醉醺醺的夏渊。
夏渊靠在回廊的尽头,呆愣愣的。
他恍惚中不知道自己该往哪走,此时此刻的朝阳宫好像回到了他新婚的那天夜里,到处都点着灯,这院子里好几条路,路上的雪都被灯火映得红红的。
他心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叫荆鸿,他记得,那才是他想娶的人。
可是他在哪啊?
夏渊喃喃地说:“他们都弄错了……我想来找你,可是他们带错路了……那边不对,你不住在那里,你在等我,在等我……”
荆鸿在他面前顿住脚步,心里猛地一阵酸疼。
他忽然有种错觉,这个孩子仿佛从来没有长大,还是那个缠着他问白玉手板上写的是什么的幼童,是那个在大殿上戳着树枝听他唱打油歌的少年,是那个……在大婚的夜里迷失了方向的傻太子。
荆鸿伸手抚摸他微凉的脸颊:“是啊,我在等你……”
他等着他来找自己,等了那一夜。他等着他原谅自己,等了这一生。
如今他所得的,却是比他所奢望的更多了。
夏渊伸手拉过荆鸿,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脸,眼眸晶亮,那些欢喜和满足就这样全部流露出来,倾泻在荆鸿身上。
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他。
干燥温暖的嘴唇相互摩擦,这是个并不深入的吻,舌尖一点点湿润着彼此,描画着细小的唇纹。没有任何技巧,夏渊像个孩子一般,缓慢而磨人地吮吸,生涩又霸道。
红色的灯笼随风摇曳,给他们留下一道剪影。
这是个让人沉醉的夜晚,足以弥补曾经错失的遗憾。
夏渊的酒醒了些。
他说:“我的江山是你的第一道枷锁,我的儿子是你的第二道枷锁,我自己,是你的第三道枷锁……我一定可以留住你,因为我赌上了我们之间所有的情意。”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预告:
战望江。
第79章 战望(上)
正月还没过完,越齐的使者就来了,夏渊感慨说:“荆鸿你去长兴街摆个摊子替人算卦,肯定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荆鸿垂目笑了笑:“若是皇上御赐个神算子的招幡给我,想来生意会更好。”
夏渊被他堵了一下,嘴上哼道“你休想”,心里却是甜滋滋的。
从前荆鸿在他面前总是有些拘束,很少会开玩笑,近来明显放松了很多,大概是藏在心里的事情放下了大半,也能好好正视他们之间的感情了。这样温和恬淡的相处让夏渊很是享受,感觉再烦的事都不怎么糟心了。
越齐使者初次觐见便表明了来意,他们要与华晋结盟,共同抵制越境的蒙秦。
夏渊一手撑着头,听他慷慨陈词了半天,细数两国结盟的种种好处,什么共退强敌,共同获利,什么签订协定,越齐与华晋十年交好,听完后懒洋洋道:“说完了?”
越齐使者一怔,在他的预计中,华晋也被蒙秦欺得不轻,按理说应当同仇敌忾才对,可他没料到这华晋新帝竟如此不给面子,只得躬身道:“说完了。”
夏渊挥挥手:“说完了就下去歇着吧,想好了再来。”
说罢夏渊打了个哈欠离开真央殿,越齐使者一头雾水。
被冷落了三天后,越齐使者坐不住了。他听闻华晋的皇帝有位辅学,深得皇帝信任,于是备了厚礼前往朝阳宫拜会。
彼时荆鸿正抱着小太子画老虎,他不擅长这个,奈何瑜儿就是要他画,于是面前的宣纸上便勾了两只笔法拙劣的老虎,还晕着瑜儿的口水印。
见到使者来,荆鸿没收他的礼,但把话说得直白:“皇上没听到他想听的,没得到他想要的,自然不满意。”
使者问:“还请辅学大人赐教,什么是贵国陛下想要的?”
荆鸿点了点纸上的老虎:“你看这两只老虎,一只请另一只共同去追一头野牛,若是胜了,你说它们会如何?”
使者没有说话。
荆鸿道:“野牛肉总要一分为二才算公平,拿个兔子肉来搪塞,怎么也说不过去吧。”
瑜儿咂咂嘴,口水又要下来了:“肉肉,肉肉……”
荆鸿忍俊不禁,给他擦擦口水,对使者道:“前线战事吃紧,还请越齐王早作打算。”
五日后,使者携越齐王传书来的诚意再次觐见夏渊:“我王愿与陛下共治瓯脱,以萨甘河为界,以北归越齐,以南归华晋。”
夏渊这才正眼看他:“萨甘河是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使者摊开瓯脱地图,在羊皮卷上划下一道:“萨甘河就是这里,据说当年大旱,有仙人引水至此,河水甘甜,终年不尽,故当地人取名萨甘,这条河可为两国共有。”
“哦,仙人引水……”夏渊想起谢青折就是在这里招惹上宇文势的,心里很是不爽,但总不能因为赌气把百姓的水源给断送了,只得咬牙忍了,“那就这么办吧。”
“谢陛下。”使者终于松了口气。
夏渊此时幽幽道:“是他提点你的吧?”
使者愣了愣:“陛下指的是……”
夏渊漫不经心地说:“朕的辅学,他收你的礼了吗?”
使者以袖拭汗,老老实实道:“辅学大人廉洁,不曾收下。”
“哎,就知道他不会为自己想想,白做这份好人有什么意思。”夏渊一挥手,“他没收我替他收,多拿点你们越齐的龙爪参来,他要补补气。”
“……是。”
二月初一,华晋正式向蒙秦宣战,不过不是直接加入瓯脱的混战,而是使了一招围魏救赵,只分拨了两支小部队前往瓯脱,皇帝御驾亲征的王师直奔望江,誓要雪耻。
夏渊穿着铠甲纵了一会儿马,身上出了不少汗,扎营休息时,荆鸿拿了汗巾给他擦,夏渊就势把他拉近帅帐:“陪我一会儿,一想到要去跟那个宇文势干架我就静不下来。”
荆鸿帮他卸去铠甲,闻言没有说话。
夏渊把脸埋在他脖子里嗅嗅:“怎么?心疼了?心疼他还是心疼我?”
荆鸿叹气:“陛下,你就是没事闲的。”
夏渊捧起他的头,笑着跟他柔柔地接了个吻,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应才放过他。
“你让我把朝政交由安庆王代管,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陛下不计前嫌,如此坦荡待他,若是安庆王再意图不轨,那就真是不识时务了。而且皇城有孟小将军守着,当不会失。”
“也对。”夏渊无所谓地说,“要是他真有那个本事篡我的位,这回我也不回去抢了,干掉宇文势,然后带着儿子带着你,跑到个山青水秀的地方过神仙日子去!”
“……”荆鸿给他递水的动作顿了顿。
“怎么?”见他在发傻,夏渊转头问他。
“没什么。”荆鸿把水送到他唇边,敛目隐去眼中的感怀。他知道夏渊说的未必是真,然而这玩笑一般的话,却道出了他心中所想。
如果有的选,不为王,不为官,只过寻常百姓的日子,也未尝不好。只是身在局中之人,往往将自己越困越紧,再难逃脱。
宇文势与曾经的谢青折都是这样,难得夏渊既有成王的野心,又有放手的胸襟,所以他的王者之路才会势不可挡。
蒙秦腹背受敌,战事一时陷入胶着。
然而就在此时,原本坐镇后方统筹大局的蒙秦王,竟一夜之间消失了。
宇文势只留下一封书信交待给百官,说自己要亲临战场。
至于是哪个战场……
望江三城是由望江的两条支流分开又交汇形成的三座江中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无论是对华晋还是对蒙秦而言,都是单独隔离出的一块地域,在战略位置上不如瓯脱,但同样可以作为一个扩大领土的突破口。
桑沙站在望江楼上,面对视野两侧的滔滔江水,心急如焚。
“戚杰,从蒙秦到望江,最多十来天行程,怎么君上还没到?”
“君上之前传信说要过来,可现在突然失踪,不知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要不还是让我带一队人马去寻吧。”
“你去寻?你要往哪儿寻?”桑沙冷静下来,还是觉得应当沉住气,“君上特地下令让我们严守望江等他过来,想必是不想让我们插手他的事。罢了,至少桑琳还在君上身边,出了事她一定会跟我们联系。”
戚杰皱了皱眉:“就她一个人护卫,没问题么?”
桑沙道:“这个你放心,就算你右臂完好,也未必是我妹妹的对手,她能常伴君上身边,护卫和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
与此同时,通往望江的长汐古道上,华晋的军队正在缓缓行进。
这处临崖而建的古道甚是凶险,一面是刀削斧凿的绝壁,一面是滚滚翻腾的江水,然而这里却是华晋进入望江周边腹地的捷径。兵贵神速,夏渊想在蒙秦兵力调度过来之前先给他们一记下马威。
古道十分狭窄,所有人只能徒步通过,因此夏渊只带了急行军走这条路,大部分马匹和物资都由大路运输,原本他想让荆鸿也跟着大部队那边走,但荆鸿执意要随他一起,他假意劝说了几句也就作罢,能这么“共患难”一把他也高兴。
“你是担心我吧?还不承认,死鸭子嘴硬。”夏渊得意洋洋地说。
“……”荆鸿懒得理他。
“其实就是路难走一点,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我之前叫人探查过了,容易坍塌的路段都做了修缮,应该还算稳妥,你不用太担心。”
“我不是担心这个……”荆鸿皱眉望着远处的群山,他总觉得有什么在那里等着他们,一个避无可避的陷阱。
“嗯?那是什么?”
荆鸿摇摇头没有说话。
夏渊因为他的不安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再次加强了探查与护卫的任务,在通过古道之后,也依然保持着小心谨慎。
他们翻越第三座山头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山间路陡,夜里的视线也不好,夏渊最终还是决定暂且扎营,等待日出再继续前进。
为防止野兽袭击,营地周围点了火把,夏渊和荆鸿的营帐被围在正中,是最为安全的地方,但荆鸿的紧张感依然没有减弱,他迟迟不睡,夏渊瞅着都心疼了。
“睡吧,别想太多了。”夏渊把他按在榻上,强制他睡觉。
“……嗯。”荆鸿看到夏渊眼底的疲惫,也不忍让他过于担忧。
两人躺了一会儿,夏渊的呼吸渐渐平缓,荆鸿僵着身体,始终睁着眼。
除了守夜的士兵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外面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动静,然而就在此时,荆鸿缓缓坐了起来。
那个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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