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昨天晚上你见到的没有烧尽的纸钱也是她所烧的,冯娘子这般,其中定然有她的缘由,咱们原不必深究。”皇上的后妃不多,冯才人位份虽低,我倒也识得,不过只是端午大宴远远地有过一面之缘,并无任何交集。只是想到冯才人这般满是恐惧地坚持去祭拜,还冒着违反宫规的危险,想必是一个对她十分要紧的人不在了,我暗暗地亦不由得对她生出一些同情之意。我又道:“冯娘子在竹林中祭拜,可不要遇见那个人才好……”我没有告诉墨鸰,那天晚上竹林中的人是皇上,她只知道是个男子。我想到若是冯娘子果真日日到竹林祭拜,那么遇见皇上,可不是好开交的。越是接近中元节,宫中的气氛就越发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与渡过某些盛大节日、举行某些盛大庆典之前的紧张是截然不同的。那种紧张,里面总会带着期待的成分,或多或少,即便宫人们知道那些庆典、大宴并不是属于自己的;但如今的这种紧张,却有着让人惶惶然的力量,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明知将要面临却仍是抗拒的心情∵在路上,可以看见宫人们手上不经意间露出来的红丝线,或者宫人们刻意地忌讳在路上回头的这个动作,而看到别人这般忌讳,又往往会触动自己心中的忌讳之处。语燕天真一片,加之本是金人,风俗简单,不知道有什么可忌讳的事情。墨鸰除了吩咐的事,其余俗事事事皆不留意,鬼月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无所谓的概念。我自然知道这中元节的意义,但恪于宫中规矩,一切沉痛缅怀,都只能放在心里。真正在意这一天的,是紫鸳。我体谅紫鸳的心思,几乎是亲眼看着自己的家被抄检,亲人一一被屠戮,那种痛,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中元节是七月十五日,但我朝的中元节一般是历经七天。亡人有新亡人和老亡人之分,三年内死的称新亡人,三年前死的称老亡人。据说新老亡人这段时间会回家或者找寻亲人,又说新老亡人回来的时间并不相同,新亡人先回,老亡人后回,因此要分别祭奠nad2(因为有新老亡人的说法,故而中元节的七天尚有分别。一般是十二日到是十四日的三天,是新亡人回归的日子,而十六日到十八日的三天,是老亡人回归的日子∠鸳的家人新丧不过两年,她正当是要年年祭拜的。当日在汴梁,清明、中元两节,我都会与她一同祭拜。祭拜的方法,就是备下酒菜与纸钱祭奠亡人。烧纸钱的时间选晚上夜深人静,先用石灰在院子里洒几个圈儿,说是把纸钱烧在圈儿里孤魂野鬼不敢来抢,然后一堆一堆地烧,烧时嘴里还要不住地念叨:“某某来领钱。”最后还要在圈外烧一堆,说是烧给孤魂野鬼的。亡人们回去的这一天,无论贫富都要做一餐好饭菜敬亡人,又叫“送亡人”。因为祭拜的动静太大,宫人们无法在聚居的地方祭祀,所以会在宫中找一些偏僻的地方,为亲人烧纸。我自然不会让紫鸳为了此事为难,十二日的晚上,我悄悄对紫鸳道:“待别人都睡下了,我同你一道在院子里拜一拜。酒菜都有了,纸钱……紫鸳,有上好的香烛,咱们今日诚心祭拜便是,我父亲在宫外,自然会焚烧纸钱,祭拜翟家老爷夫人的。”紫鸳双目泪水盈盈,却忍着并不哭泣,只是红着眼睛点了点头,抬眼似有千言万语要跟我说,却似乎又怕一开口,就要忍不住落泪。我点头表示了然:“我能做的只有这些,我们身在宫中,宫规便不得不守,只是难为你了。”看看已经是夜深人静,我拉着紫鸳一同到院中摆放酒菜。语燕自然是不会被吵醒的,奇的是墨鸰居然也没有出来。往常晚上,只要听到我走出卧房,墨鸰总会出现,今晚紫鸳祭祀父母,我本也没有打算瞒着墨鸰,见她不出来,心想或许是她见到我与紫鸳在一起,所以没有出来吧。祭祀虽说是仪式,但我们所行的这种简单的仪式,未必便比复杂的仪式要快,因为眼下的仪式,包含着我与紫鸳的心思,回忆,追思,悲恸,哀戚,以及,恨。对亲人的思念,失去亲人的痛楚,终究都着落在了最后的一点,便是恨∠鸳忍声吞泣,声息压抑的抽噎让人听了心中无比酸楚。看着紫鸳瘦弱的肩背轻轻颤抖,我拭去自己默默垂下的泪珠,揽住紫鸳的肩头,低声道:“紫鸳,不管再恨,今日都要收起,让老爷夫人看见你这样子,他们如何忍心?那血海深仇,我们记在心里,总不会让他们白白就送了性命!”一番劝慰,紫鸳终于慢慢收泪。安置好紫鸳,我方才回房休息。晚上在院子里却没有见到墨鸰,竟多少有几分不惯,经过墨鸰的卧房,我不由得轻轻唤道:“墨鸰!”墨鸰没有像预期的那样,轻轻出现在我面前,炯炯的双目直直看着我。没有nad3(我第一个反应,是墨鸰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待我准备再喊的时候,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墨鸰不在她的卧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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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节 千头万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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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鸰不在景芳斋,可是此刻,已经是子夜时分。心中忽然便生出一些异样之感,这感觉没有明确的指向,却让我心中无端地不安。我回到卧房,在圆桌旁坐下,斟了茶递到唇边,却竟有些无法下口,只得将茶碗放下∵到妆台前卸了簪环,和衣歪在榻上,强着自己阖上双目,却又终于心烦意乱地睁开。望着床榻顶上柔软细密的纱帐,我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墨鸰到这宫中,果然是另有目的的!想到这里,我不由自主地起身,然而很快却又摇头否定自己,不会的,墨鸰一次次舍身护我,没有到宫中便险些丢了性命,王爷让她进宫若是另有目的,她如何会把性命险些丢在路上!终究是没有了睡意,我又慢慢走出卧房,站在院中,仰望着快要变圆的月亮。忽然身后传来轻轻的开门声,以及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墨鸰低声道:“姑娘。”我轻轻嗯了一声,却忽然不敢开口去问墨鸰,刚才究竟在什么地方。墨鸰低声道:“冯娘子今晚又到了竹林中……”“什么?”墨鸰的话未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你是到了竹林那边?”墨鸰似乎是没有料到我突如其来的反应,垂下头低声道:“是。姑娘昨晚说,可能冯娘子会被宫中的人发现,我想。那时姑娘你正与紫鸳在院里说话,我不敢打断,所以没有跟姑娘说。”心中的云翳霎时间被一扫而空,心情格外地开朗欢喜,我笑吟吟地道:“你倒很明白我的意思。”然而心中亦觉得有些内疚,墨鸰体念我的心意,去探查冯娘子,我却在疑心她的动机。想到冯氏,笑容渐敛:“我与冯娘子虽不认识,但想来她定有一段伤心之事,亡故的亲人对她必是至关重要,所以才会以后妃之身,冒险去竹林中祭祀。只是眼下风口浪尖上,她此举可也太险了。若是被发现了,不但多一场风波,她这一生可也就毁了。”墨鸰对我看了片刻,似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双唇微启又合上了。“墨鸰,你要说什么?”我看着墨鸰,只见她的鬓发略显凌乱,鬓角还带着一片竹叶。我想象不到墨鸰是藏在竹子下面,还是干脆攀在某一棵大竹竿上窥探冯氏的举动,心中微微觉得好笑,伸手帮她取下了叶子。“姑娘心太好,这样容易被人害的。”墨鸰说得很是认真。墨鸰从未对我说过这般亲近的话,我不由得一怔,随即欢然笑道:“心好反而要被害,天下宁有是理?再说有你在我身边,谁能害得了我?你看蒙面的那些人没有能伤了我,连毒药也毒不死的……”墨鸰的眼中忽然射出分明的冷意:“那些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我摇摇头:“吃一堑长一智就好,我在意的,不是他们害我,而是他们为何要这么做nad1(只是有些事情,或许注定不能知道原因了。”想到那个最终杀了那些劫道的人,放了我们的黑衣人,心中竟有些怅然。我不想再想此事,转而对墨鸰道:“今晚冯氏又去做什么?仍是烧纸钱吗?”“是,烧纸钱,跪拜,一个人低声说了很多,仍旧十分害怕,跪拜了很长时间。我不知她还要逗留多久,又见竹林旁边一直无人经过,想她或许不会被发现,所以我便离开……”墨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已经告诉我,真正不寻常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转身离去,走出竹林的时候,看见不远处一个人对着竹林站着,我想藏到竹林中,但他已经看到了我。但我当时,并没有看清楚他是谁。”墨鸰的语气有些快,似乎重新想到当时的情景,仍然觉得有些紧张,而我,也忍不住有些好奇。墨鸰夜间出门,都是穿的黑衣,她的脚步声又素来是极其轻微的。平日里因为有我的交代,会刻意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会发出一些声息,但若是她有什么任务,向来是几乎了无声息的。而这个人,居然能在夜色中,发现穿着黑衣的墨鸰,可见绝非寻常。“我若跑向竹林,或许他会发现冯氏,故而往外跑去。那人脚步也十分轻捷,若非半路被几个内侍拦住说话,他或许会追上我。”墨鸰的语气,显得她仍有余悸。这般身手,莫不是……“是……是谁?”我终于没有将自己的猜想说出口,那个名字到了嘴边,我却无端地说不出来了。“内侍们喊出来我才知道,那是大宴上我见过的,普安郡王。”“啊?”我不由得低呼。脑中霎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普安王到竹林外干什么,与冯氏有关吗?普安王的身手,也这般高明吗?我惊讶的原因还有一个,便是,我方才想到的,其实是二郡王恩平郡王。恩平王的身手了得,我是知道的,在凤凰山上也亲眼见识过。但我与普安王可以说相识甚久,却只知道他文才武略都很了得,不知他竟有这般不凡的身手。我这才想到,墨鸰刚回来的时候,鬓发微乱,或许便是躲避普安王的时候太过不易。“早点休息吧。”我点了点头,安慰有些惊悸的墨鸰,又补充上一句:“以后不论何时,千万不得与普安王动手。”事情总是这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平静的时候可以毫无波澜地平静,但纷乱的时候,又可以是一时之间千头万绪。得知普安王有事,我心中反而定了下来,看来他这几日不到福慧楼,是有其原因的。只是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何事,自然也无法帮上什么忙。反正不必担心夏晴岚找皇上告知那晚起舞之人,我也就不再心急要找普安王。谁知这日到福慧楼打扫一番,刚刚展开书卷,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鸣鹤……”我愕然抬头,惊喜交集nad2(普安王竟会这个时候到来,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很想问普安王昨晚有何事情,但以我的身份,普安王有何事情吩咐于我,我自然需倾心尽力,但却不应该直言问他。至于我所写的那一份这两年来的经历,日日都放在衣袖里,只待见到普安王的时候亲手交予他,自写成之后,我不止一次想过,见到普安王的时候要怎样将这份东西交给他,该怎么说,此刻他站在我面前,我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了。“你那个黑衣丫鬟,是什么来历?”正在我心中微感慌乱的时候,普安王忽然开口。我心中一凛,黑衣丫鬟,说的不正是墨鸰吗?可是上次大宴上普安王见到的墨鸰,并未穿着黑衣。要知道墨鸰进宫后,除了夜晚奉我之命出去之外,从不穿黑衣。除非……昨晚普安王还是知道了墨鸰的身份?“她是我从金国带来的。”于是我将我带着紫鸳流落到边境,被王爷完颜雍所救,以及墨鸰的来历,简要告诉了普安王。普安王在听到我带着紫鸳走投无路的时候,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之色,而在听到完颜雍的名字的时候,眉心微微蹙起。而对于其他事情,比如墨鸰的出现,都是风轻云淡地听着。见普安王对墨鸰的身份来历无甚反应,我心中反而更有些不安,忙又续道:“墨鸰一路上多次奋不顾身地救我性命,最后在太湖边上还差一点丧命,她……她虽是金国王爷的暗卫,对我实在很好……”普安王打断我的话:“你从金国来的路上,究竟遇到何事?”、与乌林答氏遭遇一节,我简单说了,因为乌林答氏本就对我不存恶意,虽然那场经历当时也甚是凶险,但事后想起却是无妨。至于遭遇那一群灰衣人的情况,在我心中亦是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详细告诉了普安王。只是当着普安王之面,说到那些灰衣人对我与紫鸳、语燕口吐污秽之言,却觉得甚难出口,吞吞吐吐,终究也只说了个大概。说到我在千钧一发之际,请那黑衣人将我们杀了的时候,普安王的眼中又带着一丝异样的神色,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一闪而过,而是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我道:“三郡王,墨鸰若不是听了那些人的恐吓,因为我把刀放下,也不会在与那个黑衣人的打斗中受了重伤。不过后来我听墨鸰说,那个黑衣人见到她放下刀,其实已经手下留情了,否则当时墨鸰必然无幸。只是收势不及,还是伤了她。”普安王点了点头。我又道:“这群人的来历,当真让人捉摸不透。那黑衣人的身手很高明,行事却是人所难测。”普安王沉吟不语,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忙道:“三郡王,我记得刚在宫中见到你的时候,你曾说过我为什么会收到进宫的旨意,对吗?当时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有人暗中与你作对,你设法阻拦了我进宫的旨意,那人却又将旨意传了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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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节 另有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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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安王立时明白了我的意思:“你怀疑此事与这黑衣人一事有关?”我皱眉道:“当时听了你的话,我也想到了或许与这些黑衣人有关系。但我想不明白的是,若是有人与你作对,你设法阻拦的旨意,又被重新传了出去,召我进宫,也就罢了。可是那些人,却又明显是阻止我进宫的。是以我后来又想,这些黑衣人,或许只是单纯劫道的。而三郡王你的对手,另有其人。”普安郡王不置可否,过了片刻,问道:“初七那天遇见你,你有什么话没有说完?”那天我遇见普安王,他便问我上月底在横波桥边竹林旁起舞的人是不是我。我想告诉普安王,那天晚上看见我的还有一个夏晴岚,却有宫人从一旁经过,我只好行礼告退了。如今夏晴岚也对自己当晚所见感到了怀疑,不再去竹林设法找皇上了。但是想到我不应对普安王有所隐瞒,便将我命墨鸰与紫鸳到竹林那一边,吹乐起舞,蒙混风儿一事简单说了。普安王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微微摇头,似乎对我的做法不以为然,但也并不斥责于我。我的胆子大了一些,试着问道:“三郡王,你是如何知道那个人是我?”“我见到皇上的近身内侍在选纱灯,说要与萤火相近的颜色。只不过那内侍口风很紧,行踪又诡秘,我只得知灯笼是要挂在竹林边。”普安王说得不快,语气平淡,似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两日皇上召集了宫中的几个舞娘与乐师,命他们做一支舞曲。而我看那意境,大约有些当日你姐姐跳的‘枝上莲’的样子。”心中一震,竹林,灯笼,一曲类似枝上莲的舞,仅仅是因此,普安王便想到,上月底是我在竹林那里跳舞,而刚好被皇上看见。此等敏捷,实在让我惊叹。但我更加惊叹的,是普安王居然还记得姐姐当日的舞。心中不自禁地有些感动,这两年来没有姐姐的消息,而普安王每次提起姐姐,都是一幅淡然的样子,这些使我不得不有些怨艾,怨普安王将姐姐就这般轻易忽视。然而今日这一些看似不着意的话,却让我知道,普安王并没有将姐姐忘了。哪怕,是与她的舞有些相似的舞姿,他也不曾忘记了,甚至,他还记得那支舞的名字。我点了点头,接着又道:“就是那天,墨鸰还发现林中有人祭祀,昨晚又去查看,却被三郡王你发现了。不过她不知道你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我后来又追上了她,见她进了慈宁宫,走到景芳斋,想起来正是端午节时跟着你身边的那个丫鬟。”普安王道。墨鸰的身手我已经见识过了,可是连她都不知道,普安王最后还是跟上了她,我心中不由得对三郡王更多了几分敬畏与崇仰nad1(我心中不由得又想到了二郡王,他的身手,我也算见识过。只是我不会半点功夫,不知道究竟他与三郡王两人,是谁的身手更高一些。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比墨鸰要更加厉害。“祭祀之人的身份,你应该知道了?”普安王忽然问道。我为了说清楚墨鸰昨晚出现在竹林的原因,将有人祭祀的事情说了,我不愿隐瞒,答应道:“是。”“是谁?”我下意识地反问:“干什么?”大约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我被自己刚才的反问惊呆了。按理,忽然普安王亲自问我,我应该毫不保留地说出来才是,可是,我毕竟反问了他!普安王的目光又恢复了一贯的样子,深不可测。我看着这样的目光,心中越发没了底。但是有一种感觉越来越明晰——普安王昨晚出现在那里,便与冯氏有关。“你不想说?”普安王的疑问就是单纯地疑问,没有掺杂任何别的语气,但就是因为问得简单纯粹,所以更让我难以捉摸。“我……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的意识分明是在阻拦我。双眼对上普安王的视线,想要逃避,却又无法逃避,我的迟疑终于安定下来,我的声音虽然很低,却没有犹豫的意思:“我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并非出于故意,乃是偶然得知,从某种方面而言,是我窥破了那个人的**。我与她并不相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我不愿意,将她的身份暴露了。”普安王很是平静,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是怒。但有一点,他的双眼却是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我。这种眼神,与墨鸰的又是截然不同。墨鸰也会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而且眼中看不到一丝情绪。但我知道,墨鸰的眼中看不到情绪,是因为她本就没有情绪,心思简单至极,而普安王,则是将所有的情绪,都化作起伏的暗涌,藏在风平浪静、一平如洗的水面深处。墨鸰的平静让我释然,普安王的平静,却让我觉得被他洞穿了所有心思。普安王没有说话,我却心慌地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再说……再说,我去查探那人的身份,又不是……又不是奉了三郡王你的意思。虽然我必须……必须听你的话,但这件事是我自己偶然知道的,所以……我不用告诉你。”我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不算是掩耳盗铃,但绝对是欲盖弥彰。明明知道自己必须听三郡王的话,却又不回答他的问题,我这种行为简直是让我自己都匪夷所思。前几天还在暗自发誓要做一个有用处的人,如今机会就在眼前,我却要拼命诋毁自己的这一点小小用处。说完之后,我心中懊悔的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仿佛已经预知了自己的未来——普安王微微一笑,宫里的生活不适合你,我找机会送你出宫去nad2(那……那怎么行!笑了……三郡王果然笑了!心中惊慌地呼天抢地,脸上还要努力挤出一丝虚假的笑意:“三郡王,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普安王又是微微一笑:“你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不是“我送你出宫去”,但是,比“我送你出宫去”听来更让人栗栗危惧。我还有什么话要说?是让我说出冯氏,还是让我说些话别之语?我目瞪口呆地站着,既不愿意说出冯氏,又不愿意说临别之言。见我怔在那里不说话,普安王淡淡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再跟我说也好。尤其是你遇到的那个黑衣人,你想到什么关于他的事,或者他说过什么话,再告诉我。”我的目瞪口呆之上,又加上了一层目瞪口呆。原来普安王是在问我,关于进宫前后还有什么事。对了,在冷香阁附近,墨鸰将永宁郡王按在地上的事要不要说呢?我还在犹豫,普安王已经转身离去了。“哎……”我忍不住喊道。普安王回过头来,低声道:“冯才人并非善类,你若遇上,要小心提防。”普安王月白色的背影渐渐走远,留下我一个人在房里,依旧是目瞪口呆。冯才人,原来他知道。也就是说,普安王昨天出现在竹林外,便是为了冯才人而去,或者说,他去的目的,与冯才人的祭祀,有相同之处。普安王临走前没有再提起墨鸰,警告我留心的,反而是一个与我毫无交集的后妃。冯才人……看来她果然是有些不同寻常之处。没有听到要送我出宫的话,反而是一句叮嘱,我虽然仍是无法明确普安王的意思,但隐隐中却觉得有些鼓舞。“墨鸰,我若是到竹林里,怎么才能不被发现?”“提前埋伏。”“我想听到冯才人说的话。”“……可以。”普安王没有说不许再让我到竹林去,他只交代过让我回避皇上,让我小心冯才人。也就是说,只要不被皇上和冯才人发现,我还是可以到竹林里去,看一看普安王究竟是为了何事在烦扰的。埋伏两个字从墨鸰口中吐出来太过平淡,以至于我对其难度有些忽视。直到我也穿上了一身黑衣、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又被墨鸰用干竹叶埋起来的时候,我方才知道了什么是所谓的埋伏。我处在黑暗之中,身上还遮着干竹叶,不远处的头顶,墨鸰攀着两棵粗壮的竹子,我知道我此刻所处,几乎是宫中最隐蔽的所在,可是心里却是说不出的别扭。或许是对这种黑暗环境的不适应,或许,是对偷窥别人**的不适应。四下里越发静寂,有小虫在我身边啾啾而鸣。天气还很热,但地上的湿气却让我觉得难受。不过心中稍稍安定下来之后,思绪也渐渐变得清晰。究竟普安王,皇上抚养的一个宗室子,为什么会与一个后妃有交集?周才人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在皇上身边不算年轻,但也绝不是年纪大的妃嫔nad3(按辈分,她与普安王的养母同辈,身份有别,辈分有别,男女有别,就算有交集,也只是通过皇上这个共同的关系产生的,一种浅浅的交集而已。可是普安王的言语行动之间,却在说明着,另有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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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节 林外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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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沙的脚步声。因为我的头离地面很近,声音传到耳朵里,竟是分外的清晰。这种情形、这种境况对我而言毕竟是第一次,故而在听到声响的那一刻,紧张之余,毕竟有些快要接近真相的欢喜。尽管我并不知道,靠近我的是否是某件事情的真相。来人的脚步一下一下,仿佛就踏在我的耳边。脚步声略微带着散乱,流露出了其主人的心绪。未几,一双穿着绯红色绣鞋的纤足伴着摇摇晃晃的灯笼光芒,从我眼前不远处走过。墨鸰给我选的位置很好,没有被来者手中的灯光波及,却又能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她的一部分。只是我伏在那里不能够抬头,所以直到她蹲下身来,我才看到她的半边侧脸。我从墨鸰的描述中,约略认识了一些眼前的这个女子,但当真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她,虽然已经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感到惊讶。眼前的半张侧脸,苍白到了惨淡,越发衬得那一双因为恐惧而睁大的眼睛格外得大。我虽然不能看清楚周才人的容貌,但仅仅是这一种气色,便已经让人觉得衰颓苍老。周才人约莫是三十来岁的年纪,但比之与她差不多年岁的婉仪潘娘子,却是明显老得多。就算皇后吴氏也已经三十七八岁了,但因为保养得宜,加之气度平静雍容,看起来也比此刻的周才人要年轻精神。明明是一个眉目分明的女子,却因为这样颓丧状态看起来生生变得衰老,我不禁有些感慨,难怪直到如今,她尚是一个五品才人。周才人默默地将纸钱焚化,颤抖不定的手将本就跳动的火焰弄得更加起伏不定。焚了好一阵纸钱,周才人方才喏喏开口。只是她的声音被压抑着,含在口中并不清晰吐露,所以尽管我伏得很近,却仍是不能完全听清楚。“……姐姐……请你原谅……原谅我……”“……姐姐明鉴……我也是迫不……迫不得已……”“我若不是那样……潘氏如何……放过我……”“……姐姐你……你饶了我……”“你看潘氏……至今无子……她已经遭了报应了……”“郡王他英姿过人……姐姐你该……该放心了……”我起初只是以为周氏喃喃自语,所以我听不到她口中的“姐姐”的姓氏或者名字,听到后来,才渐渐发觉,周氏对所拜的人,当真只是称呼“姐姐”的,不知因何缘故,没有称呼她的姓氏。但“潘氏”这两个字,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想不到今日周氏所拜之人,竟与潘氏有关联。从她的话语中听起来,当日周氏虽然为恶,以致有愧于这个“姐姐”,但看来潘氏才是逼她害人的主使。而她口中的“郡王”两字甫一出口,我脑中立时便闪过了那一袭月白长衫的人影——普安郡王nad1(难怪……周氏在竹林中祭拜的时候,他会出现在竹林之外了。、由此看来,周氏口中的这个“姐姐”,一定与普安王有着不凡的关系。周氏称呼为“姐姐”,却显然不是周氏真正的亲姐姐,那么,唯一的可能,这个“姐姐”,便是宫中的一个女眷,而这个女眷,便是当今皇上已故的一个妃嫔!周氏的话还在絮絮继续下去,只是翻来覆去,都是刚才说过的几句,翻来覆去,都没有什么新的线索或者信息。她说的最多的,是让姐姐原谅她,当年的事情,是由于潘氏的指使。我只想从她口中听到那个“姐姐”的名字或者姓氏,可是直到周氏说得声音颤抖,也再没有吐露。同时我的心中也早已经有了答案,我只是期待着,从周氏口中得到印证。只是,我的这个答案,到了让我自己为之心惊的地步,若非亲口听到,我不敢相信。耳听着周氏的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虽然是恐惧多于悔过,却仍让人听了心中不忍。而对于我心中想到的那个答案,又太令我不能相信,手指禁不住轻轻一动,牵动干枯的竹叶,发出了“簌”地一声轻响。“啊……”周氏立时发出恐惧地惊叫,紧接着一把提起了灯笼,忙乱地返身往竹林外跑去。一路之上,脚步踏在地上的干竹叶之上,不住地发出咔咔的声响,更让她带着哀求的哭声多了几分惊惶。而她手中未烧完的纸钱,还卦散落在地上。实则她一路走来,跪下祭拜,步步都踩在干竹叶之上,时时都有簌簌轻响发出,只是她于惊惧之时听到了异声,不免惊慌之中更多了惊慌。周氏走远,我方才轻轻起身,墨鸰也已经轻巧落了下来。我拂掉身上的枯叶,低声叹道:“可惜……”忽然竹林外一阵凌乱的脚步踏飒,然后脚步声环着竹林开始分散。我心中微惊,不由得相到了一件事,看向墨鸰,只听墨鸰在我耳边低声道:“有人要包围竹林……”我点头,想是有人来抓周才人。我伸足踏灭了那些未燃尽的纸钱,低声道:“往东边怎样?”东边距离脚步声出现的地方最远,那些要包围竹林的人,最慢到达的便是东边。墨鸰凝神静听片刻,点了点头,拉住我的手腕,低声说了一句脚下当心。墨鸰的目力极好,在这黑暗的竹林中分辨方向,查看路径,似乎并不觉得为难,而我则时时注意着脚下的路,这片竹林似乎甚少经过修整,非但有许多落叶,且许多竹根都突出了地面,很容易绊倒,有几次我险些摔倒,都靠墨鸰提携,方才安然。我们将将跑出竹林,便有侍卫绕到了林子的东边,墨鸰拉着我闪身躲在东边的大树之后,眼看着手执火把的侍卫将面前竹林的一边围了渐渐围了起来,却是人人注视着眼前,没有人在意身后还有两个刚刚从竹林中跑出来的人nad2(一部分人进去搜索,剩下一部分人仍守在外面。我又拉着墨鸰往后退了数步,恰藏在火光照不到的最黑暗的地方,方略略松了一口气,低声对墨鸰道:“你小心从这边过去,看看周氏怎样。”墨鸰道了一声是,落步无声。看着墨鸰的身影隐在夜色之中,我缓了缓气息,转身走开。因为离开竹林并不是很远,却已经没有了火光几乎看不到路,所以我全神贯注地垂首走着,脚步也放得很轻。突然头顶微微一顿,我下意识地往后一退,一声轻呼不由得脱口而出。我虽看不清眼前是个什么人,却也知道我是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我虽看不清此人的容貌,却也知道我撞到的是一个男子。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个男子,不是恩平王,不是普安王,也不是永宁王。被我撞到的人没有一丝惊慌的样子,所以我反而更觉得惊慌。在此时此地与一个宫中女子碰上,却还能处变不惊丝毫不慌张,那么这个男子一定不是寻常侍卫了。我忙束手退在一边,极尽所能地平息自己的气息,低声道:“婢子冒犯。”我没有抬头去看这个人的反应,事实上今晚星月无光,这个地方又十分偏僻没有宫灯照亮,我便是抬头也应该看不到什么。而最重要的一点,我虽看不清楚对方,却亦在担心,自己被对方看出了什么。所以我的头垂得很低,躬身的姿态也十分恭谨。但我虽然没有看到,却也能感觉得到,面前的人,根本没有什么反应。大概,只是以站立的姿势,与我保持一样的静默。周围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这让我的心中越发没了底。此刻,当然是越早离开越好,我再颔首:“婢子告退。”我这样的做法,在宫规而言,绝无任何不妥,但那前提是,我是在一个正常的地方,以正常的方式,遇见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在这种黑麻麻的地方,一头撞在一个男子身上,而且,还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沉默之人。“慢着。”虽是简单两字,却是很有分两的样子。虽是七月半的天气,这样的夜晚却没有太多暑热之意,加之这个人周身散着一种沉静的气度,周身的空气似乎也降了些许温度。但还好,只是些许,并不凛冽。好在这样的静默只是片刻,那人忽然转过身去,举步欲走。心中正掂掇着事情会不会就这样轻易结束,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跟我来。”我不知道这个人这时候出现在这里,是否是为了侍卫进竹林搜索的事情,又是否知道祭拜的人是周氏,但我知道,他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在这里。就像我,来到这里,是有自己的目的。虽然三十六策,走是上计,但我知道此刻我逃跑或者出声掩饰,两俱无益—过一处矮墙,那人停下了脚步。这一次我本是离那人远远地跟着,故而绝不会再重蹈覆辙,直到撞在人身上才发现大事不妙nad3(悔之晚矣,只有珍惜这前车之鉴了。我垂首停下,听那人道:“你看到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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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节 看不清的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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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垂首停下,听那人道:“你看到些什么?”“四下一片黑沉,恕婢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无意冲撞了尊驾。”我绝不是一个喜欢砌词狡辩的人,但我此刻,也绝不是在砌词狡辩。我这样回答,只是因为对方没有明确地问我,是在何时何地看见了什么。而我,也确实不能对着一个身份不明确的人,说出冯氏、祭拜、纸钱这些字眼。“是谁在林中祭拜?”那人没有计较我的答非所问,很快便明确了问话范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虽不严厉,却带着些不容轻忽的分量,以及,一种不容人抗拒的姿态。而我,则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我面对的,是一个什么人了。心里,逐渐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滋长,而且,是以一种疯长的势态。我相信,他能够问得这么直接,至少有两点他已经确定了。第一,林子里确实有人祭拜;第二,那个人不是我。“婢子没有看清楚。”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何种理由,声音中竟带着隐隐的傲意。而且,这种傲意来自于心底,以至于我能清晰地感知。而且,这种傲意驱使着我,我说了最真实的话。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活着掩护什么,而故意说没有看清楚,而是,把最真实的情况,以最直接地方式说了出来。诚然,没有墨鸰的消息,没有普安王的话,单凭我自己所见,我不会知道那个女子是冯才人。“也就是说,你的确看到有人在祭拜?”我心中多少是有些奇怪的,他如何知道林中有人祭拜不足为奇,若不是得到了些消息,他与那些侍卫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奇怪的是,他如何肯定,我不是祭拜的那个人。“是。”我再一次如实回答。在二郡王恩平王面前,在三郡王普安王面前,或者在四郡王永宁王面前,我都会带着对他们本人不同的情绪,针对当时不同的情形,审时度势地,动用一些小小心思,或砌词狡辩,或强词夺理,甚而有些个与他们斗智斗勇的心思,争取自己不在言语上吃了小亏,露了口风。哪怕三郡王对我的意义绝不相同,我原则上绝不应该对他有所隐瞒,但如今我与三郡王的对话,也难免会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小心思。可是对眼前这个人,我竟是像墨鸰对我说话一样,简单到了直白的地步。不过,墨鸰对我,是因为心思单纯,而我此刻,却是因为一门心思,都被滋生的那股难言的情绪占据了。不约而同地沉默,我竟没有想到要走开。我不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样的心思,但是我自己,却是什么心思都没有去想,心中是一片混乱,而且,是一片单纯地混乱,让我没有头绪。“你知道那是谁,可你不想说。”这句话,打破了眼前的沉默,也在我积郁的心中,惊起了波澜nad1(心中的混乱被这波澜压下,思绪也渐渐清明。有那样一瞬,我很想问,你是怎样知道的。可我最终张开口,说出来的还是一个简单的字——是。这个“是”,不再是像方才一样因为心中除了傲然之气,再也浑然没有头绪。而是因为,对方竟将自己的疑问,这样简单而直白地说了出来,毫不掩饰。我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看向了我,虽然我的视线一直垂下。我知道这样的距离这样的光线,他其实无法看清楚我,可被他的目光这样看着,心中却是无端地不自在。“你……是谁。”这样的语气,不是在问我。可是这种低沉地声音带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分量,却让我有些无可回避的意味。无可回避,我也,不想回避。没有想到,今天,以这种方式,与他相遇。看不清楚彼此的真面目,我的心中亦满是复杂的情绪,但油然而生的傲然之气,硬是让我在听到这句问话的时候,昂起了头,不管眼前的面目是否隐在黑暗之中一片模糊,却还是一字一字答得清晰:“慈宁宫典籍宫女谢苏芳,见过皇上。”我说了见过,却居然没有行礼。是的,我没有行礼,没有跪下,没有磕头,甚至,连躬身也没有。我只是保持着昂首的姿态,看着我看不清楚的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眼神有什么样的变化,却能从他轻轻的一声“哦”里,感觉到他的惊讶。是因为我的身份,还是因为我知道他的身份?他为何惊讶,我不得而知。可是关于他的身份,我的确已经知道了。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能在宫中,在这个时候,以这般沉静的姿态出现的人,即便我看不清楚他的长相,分不清楚他的年龄,却无法忽视他的气度。他是皇上,这偌大皇宫的主人,这大宋朝的天子。从我奉诏进宫,到今日相遇,已经三个多月了。“原来是宣德郎谢逸之女。”皇上的这句话,说得有些轻飘飘的。许久之后,我才恍惚意识到了这种轻飘飘的语气,许是叫做幽然。但是当时,我只是将他的不着意,理解成了一种轻视。宣德郎!心头不由得升起一股怒火。可叹一个日理万机的大宋天子,居然将这个小小的七品文散官的身份记得这样清楚!热血涌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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