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3 幻境
他们坐在阳光明媚的会客室里。
世界的扭曲没有征兆。
精神潮水扑面而来,把竹取打了个趔趄。
还没等她缓过一口气,稠密汹涌的洋流淹没了她,缠住她四肢与咽喉,不容拒绝地将她拉入一个黑暗、窒息、闭塞的漩涡……洛铭山性情温和,让她几乎忘记,身为感知强化型哨兵的向导,她面临世上最多变、最困难、最危险的一类精神疏导。
铭山,铭山,是我……
她在心底竭力呼叫,漩涡却半点未曾放松……
几近昏厥时,她突然想起,洛铭山的精神图景里并没有水!
——是谁?!
天地颠倒,他走在光面上。
蔚蓝海洋取代了天穹,扭曲成一个柔软的球面,像那熟悉的、水色充盈的眼睛,绵延而去的波涛的外缘和冰原融成一条细细弱弱的白线,是辨不出的边际。
银白鱼群倏然笼罩,如一团云雾遮蔽了他视线,又轻盈散去。
安缇眨一眨眼,面前是一座冰雪市镇,霞光从海面直泻而下,像一条瀑布,在高矮错落、琉璃般的建筑上投映出夕晖光影,瞬间唤醒了她。歌声,笑声,杯盘敲击声,斥责和嬉闹声……合奏着那名为俗世生活的欢鸣。
而他是一名长途跋涉的旅人,每一根骨头都写满疲惫。
一个声音响起来:请留步,请驻足,远方的客人,我将为你献上佳肴美酒。
他的双脚仿佛被这邀请粘住了,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哗啦啦——”水花四溅的声音。
竹取以为自己即将溺亡,忽然有一只手拎住她后颈,将她拉出了水面。
她终于回到现实,惊魂甫定,全身肌肉僵得麻木,牙齿咔哒咔哒地打战,眼前一片斑驳的光影。
怎幺……回事?
刚才她在谈话间刺探心理活动……用精神触丝……它们如今像脱水干瘪的植物那样耷拉着,好在已被妥帖归拢。
是谁切断……救了她?
“您无差别放大了哨向感应,导致我陷入类似‘同调’的状态。”年轻向导将手从她背后放开,冷静命令,“带我去找他们。”
她被这话点醒,慌慌张张地就要往外冲去,衣角被抓住了。
竹取回过头,看到安缇失焦的双眼——“带”所指的,原来是这个。
走了几步,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自以为隐秘的刺探行为,对方恐怕一清二楚,早有防备。
幻境之中,旅人驻足良久。
四周的声音渐渐大起来,响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身边,闹市,人间,笑靥……呵,这是甜蜜陷阱。
安缇转身就走。
他从不妥协,从不甘愿受人欺瞒,警惕前行,继续旅途。
冰雪市镇的风景被他抛在身后。
可这冰原广阔、荒芜,没有尽头。他走了许久,除了益发疲惫,景致分毫未变。又一会儿,那市镇再一次冒了出来,显得更加诱人。
——这是活着的迷宫,至于它的操控者……
安缇终于停下脚步,抿着嘴唇,眯眼看向头顶那片弧形的海洋,如同和人双目对视:
“够了吧,拉耶尔先生。”
竹取引着大半心神仍陷入在同调幻境中的年轻向导往外走去。
……如果她百般刺探终于体验到的、那十分之一不到的力量的精神幻景,就足以让她无从应对……完整的呢?所有的物理规律都可以颠覆,以极端、混乱的方式呈现出心底最压抑、最鲜明的欲`望来,全无理性、凶险至极……
她打了个寒噤,又想到年轻向导初次遭遇这种致命危机,竟至今冷静理智,被他的心性和能力全然震慑了,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去:
安缇步态踉跄却坚决,每一脚都像用尽全力方能踏出,落在荧光地面上,紧拽着她衣角的手背筋骨突出,冷汗浸湿了黑发,嘴角颤动,似笑非笑,眼中无神,暗沉沉如风雨将至的天空,面具下透出压抑到冰点的愤怒。
——恍惚间她终于意识到,过去她观察到的种种情绪,恐怕只有眼前这个无心遮掩、最为真实。
旅人上空,海水的颜色暗下去,洋面上聚起绵绵雨云,沉甸甸压覆下来。正中间,洋流旋转着陷落,显出黑洞般的漩涡,如一枚瞳孔。
无数声音争先恐后钻入他耳中,吵吵嚷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细针般刺到他心里去:
“阿缇想要什幺,告诉我,都给你好不好……”
“他真的很喜欢你,是个好孩子,阿姨不希望你们彼此错过……”
“陪着我,陪着我,陪着我……”
“留下来,留下来,留下来……”
——眼前这甜蜜陷阱终于揭下面纱,是那名叫标记的请求……
安缇默默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下垂的手痉挛般颤了下,一点点握成拳,闭上眼慢慢开口:“抱歉,我……非走不可。我有我必须做的事。”
“我帮你我帮你我帮你……”
”都给你都给你都给你……”
安缇摇头:“谁也帮不了我。”
他抬脚欲走,步伐却未能拉开——
——就在刚才,荆棘冰花从他脚下冰原生出,无声无息附上了靴面,纠结缠绕成锥形小丘,牢牢将他双脚滞留原地……
竹取引着安缇,走在医疗室的走廊上。周围没有旁人,只有焦急和沉滞的脚步声交替着出现,一个牵引着另一个,静得让人心慌。
渐渐地,后面跟着的那个回应得越来越慢,抓着衣物的那只手却越来越抖。
她手心湿透,心知那意味着安缇陷入幻境程度加深,知觉渐渐模糊……如果在失去意识之前不能让他和链接的另一方身体接触,后果不堪设想。
可那是来自精神链接的冲击 ,外界给予的任何刺激,都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差……
她不敢回头,也不敢多想,专心数着门牌号,02,03……07!她举起屏蔽环——
——房门无声地滑开,背后的手却在这时掉下去。
竹取匆忙回头,安缇直挺挺立在那儿,整个人从刚才那止不住的哆嗦里安静了下来,认命般闭了眼。
最后的眼神委屈、疲惫、嘲讽。
旅人赤脚向前,在满是荆棘的冰原上留下一道蜿蜒血迹。血迹的末端,是被抛弃在冰面的、空荡荡的靴子。
他耳膜鼓涨欲裂,两个尖锐的声音贯穿他: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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