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巴掌大地儿,胡同就像一张棋盘把脉络复杂地铺开,街面却阔直而干净。车轮子轱辘轱辘沿长顺门大街一路望宅寓方向赶,听耍杂的、卖艺的、摊饼的小贩高低吆喝,那陌生的拐着弯的京片儿声声不绝于耳;挑开车窗帘子往外看,人脸也陌生,南边人讲究白且细润,北边人棱角更硬些。穿的衣裳也不爱鲜-色,初冬天往大街上放眼一望,色调就像煤炉里倒出的灰黑的渣,在人身上薄薄的盖了一层。
所有的一切都将那江南小镇的味道一点点从鼻间眉眼远去,譬如洋铛弄桂花的芳香,譬如梅家老宅闹鬼的传闻,又或者走过金织廊桥“吱嘎吱嘎”脚踩木头的声音,还有那些背地里有关秀荷与晚春的捕风捉影的碎语……
积善里是条幽清的巷子,秋日的风在无人的高墙下游荡,风把人带去巷子的尽头,那是一座古朴的泛着木头陈香的老厝。秀荷在旧木屋梁下冷清地站着,那老厝已经人去楼空,是她不曾想到。她早先的时候还存着一丝祈念,当做是晚春的信口胡诌或者挑弄是非,但曾老大夫却果然带着他的青衣小仆和老家奴远走了。
漆得黑亮的大书桌上寂寥地放着一张信,许是秋雨蒙蒙把空气潮湿,信的封口已然卷起褶皱,好像预料到必然会有人将它启开,它自己倒叫人省了力气。
曾老大夫说:“那皇城里的恩怨计较总是身不得已,若干年前我欠了他一个人情,如今他叫我还,我确不得不还。我知道你要来找我,但方子我不能给你,我也想留一口残气安度晚年。药方是从今岁五月开始改的,拖了一个月,六月底人就去了。但你爹的病若非叫我医治,本来也只能拖到那个时间。说来我也没有害他,就当做我没给他治过病罢。”
那字骨深劲潦草,是曾老大夫的亲书,也不知道纸上涂了甚么,在空气中暴露了片刻,忽而就燃成了灰烬。连一点证据都不想给人留下。
……五月才改的方子,意即那之前的药方是对的,后来才变了性质。秀荷想起红姨对自己说过的话,红姨说,铎乾走之前曾经去找过老关福,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当时红姨站在堂壁外,只听到关福拖沓着嗓音央求道:“总归是我把她一点一点亲手带大,看着她从一团小肉长成个小丫头,牵着我的手颤巍巍走步,忽而开口叫一声…爹,转眼又被她哥哥背上了花轿。这一声爹,一叫就叫了十七年,你这样忽然把她带走,我心里怎样都过不去哇,半颗心都空了。实在要走,你也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好歹叫我看一眼外孙女再走……”
红姨说过铎乾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她见了铎乾总是恨不得把七岁的二蛋藏起来,免得将来叫他拿捏住软肋。往日秀荷总认为红姨这女人说话爱夸张,此刻却对她深表体会。
看一眼外孙女再走……所以曾老大夫便在自己分娩之后改了方子,一个月之内叫阿爹归了西嚒?算得真是精准呐,多了不起的医术,多么周密又完美的算盘。
这一趟京城之行,一半是太后的宣召,一半却是不得不去。秀荷倒是要看看,那人的心到底是有多么的狠,抛弃了怀胎数月的女人、另娶了新欢,他还美其名曰:“哦,她唱的戏好极了,但她从前并不爱理我”,最后还把好心照顾了子青十多年的男人害死了。他凭什么,他真是做得出来。
“迂——”马夫扯紧缰绳,在酒楼门前停下。
庚武用手指在秀荷眼前划了划,勾着嘴角看她:“在想什么?到地儿了。是要在外头先吃点儿东西,还是直接回宅子休息?”
秀荷蓦然从回忆中敛回心绪,手心里软糯糯的,是小花卷在勾自己呐。姐弟仨个都是古灵精,尤是花卷更为内秀而敏感,见娘亲发呆,想把娘亲唤回来。
“喀~~”甜宝和豆豆从没见过这样热闹,听外面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唱曲吆喝,两个好不兴奋,蠕着小短腿儿,咿咿呀呀话儿说不完。屁股底下尿得一团湿,尿布都不够轮着换。
秀荷没把那桩事儿告诉庚武,她想,这笔账只是她与子青之间的事。便反勾住花卷的小胖手,嗔庚武道:“哪里有想什么,在看新鲜罢了。叫你少逗着点儿吧,不听,瞧,一个个不肯睡,频频尿裤子。不如还是先回去,仔细又在外头着了凉。”
大张近日被庚武派在京城找铺面,早已事先把宅寓安置好,拐个弯儿就到。
马车在漆红大门前停下,听车夫在外头嚷嚷:“亭侯街孟谦胡同,爷,到地儿了!”刘伯和刘培留在南边守家,这是新雇用来的,一口的京腔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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