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有人来相府了。
我细细擦着头面,心下了然,原来这是相府里的小公子,景彦。
(三)
客套话听多了,猝不及防遇上有几分真的,对我来说倒是头一遭。
我原以为景彦说的等,是我在戏班子里常见的那种等——三天打鱼,第四天连网都找不着了,说说而已。没想到他一天一天跟点卯似的,锣鼓一响,我一登台,稍稍瞧远点就能瞧见台下的他坐在雅座上,左手轻轻叩着桌,右手摇着见天换的扇子,身后站着个捏肩的,腿边还一侧蹲着一个捶腿的,就这么又捏肩又捶腿地从莺飞草长等到了浮瓜沉李。
通俗点说,也就是从初春时节等到了热得能让人驾鹤西去的仲夏。
我一到夏天脑子就容易昏沉,大夫说这是体虚所致。
在我为数不多、关于童稚时的记忆中,我自小身子便不是很好。那时候我还没被卖到戏班子来,三天两头地这病那病,病得多了就不怎么出门。我家后头住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小玩伴,大名记不得了,就知道两个字里有一个不是“文”就是“书”,总爱在每天傍晚骑在我家的墙头上,朝屋里喊我的名字。墙头正对着我屋里的窗户,我翻个身,从正对墙转到背对墙,他就晓得我听见他在叫我了。于是名字里揣着文或书的他,像个猴子一样从墙头窜到墙内的树上,再从树上跳下,颠颠地跑进屋里陪我玩。
可惜现在想想,记忆里只剩模糊的光和影,连他大概的轮廓我都勾勒不出来。
院子里蝉又在声嘶力竭地叫着,我用过午饭,睡意更甚,三两步走到床边,不肖多久便睡了过去。
神魂去见了周公,梦就跟着来了。大抵是我最近见景彦见得多了,他那张脸继映入我梳妆镜中之后,又晃进了我梦里来。
那是我第二次见他。
“在下相爷府景彦。”
就在说要为我赎身的翌日,景彦一大早就来了。想是他自觉上次忘了告诉我他的名姓,这会一见着我,便自报上了家门。我又是冷冷应了他一声,他依旧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而后也不管我有无搭理,自顾自在我身侧坐下,给我讲些志怪奇谈。
如此过了半月。
或许是我当时太过年少,又或许是夏天到了我脑子容易有病,看着冷面冷心像块冰,但实际上是块兑了热水的冰,好好捂上一捂,最外头那层就能化开。
所以在景彦来找我的第十六天,他同我说京中那些才子的趣事时,我破天荒没一路沉默到底,开口问了句:“这诗又怎的?”
他唇角一勾,双眼一亮。
我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
(四)
就在我第一百零八次叹道这天热得能要人命,那明晃晃的日头顶久了能晕过去之后,我就真的晕了。
那日我从书坊回去,马车行至一半蓦地停下,我掀帘一看,原来是前头杂耍的占了小半条道,看热闹的里三层外三层围起来又占了小半条道,是故堵住了。我本想着反正也无甚要事,等上一等也无妨。然下一刻,我目光一转,远远地就看见对面有一顶官轿向这边来,眼熟得很。凉凉一笑,我吩咐车夫赶紧调个头,从另一条路走,这边晦气。
却不想,在这条路上我遇到的顶多是晦气,等马车一拐,挪到另一条道上后,我直接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身下的雕花大床,床旁的桌,桌上明显是官窑所出的花瓶,都在昭示着我是进了哪一座官邸。
靠床一端的窗户半掩着,泄进了大片柔柔和和的夕阳。窗户外头不时传来几句说话声,想来是丫鬟小厮们乘着午后已过,搬了小凳聚在一起,做活拌嘴,偷得浮生半日闲。
“咱主子一看就是对宋老板真上了心哩。”
“可咱这次都没跟主子商量,就贸贸然把宋老板药倒了抬进府里,回头主子不知道该怎么罚咱们啊。”
“没事的吧,主子那么喜欢宋老板,该赏我们的才是。”
“可宋老板不一定就……”
“听说长得俊的人面皮都薄,宋老板嘴上没说喜欢咱主子,可也没见过他哪回真赶主子走了不是?”
“可主子长得也俊啊,他不就……”
一群十来多岁的丫头小厮,有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脆脆的,和我那群师弟师妹一般。
我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怒又怒不起来,反倒快被气笑。于是下了床走到窗边,我活动活动还没什么力气的手,将窗户朝外推开,边笑边道:“景、彦、人、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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