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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遥说完那句蠢话,忽然一滞,直勾勾地看着我身后。我暗道不好,转过脸,果然看到傅世康闷声不响地站在门外,沉默地望着我们。正是那贼捉赃,逮个正着。

尴尬的沉默在双方之间蔓延。我很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一时也语塞起来。傅世康背着的双手伸到前面,双手托着一个小小的包裹,他低着头慢慢打开它,露出雪白的一团一团。是几个大白馒头。他闷声道:“这几个,给你们。”

我的肚子在此刻也咕咕叫嚷,如疯癫的公鸡。我只好红着脸,跑过去接着,蚊子哼哼唧唧似的道:“谢谢啊。”傅世康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便不说话。我回头看方遥,方遥吹着口哨假装看天花板,我只好打着哈哈道:“之前,上次的事情,你……”

傅世康道:“我没说。”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我,吃得多,以后,我赚钱。”

之后几天,傅世康果然在每个黄昏来到厨房,不是带了吃的,就是带了银子。我疑心他是去偷了抢了,跟踪过几回,发现他一没化缘二没偷三没抢,竟是在镇上街头卖艺。看戏的群众叫得热烈,不过大多也欺负他老实,叫好的多,扔银子的少。我看他沉默地挨个挨个冲人递盘子,忍不住,偷偷拉他到墙角,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另一个法子,赚钱更快。”傅世康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只会武功,不会别的。”

铁口直断的招牌,终于还是挂了起来。傅世康的演技,比起方遥来还是差了很多,除了回答一个“嗯”字总没别的表示,显示不了我神算的本事。不过总体而言,收入可观。傅世康常在中午时分两手提着两坛子女儿红回来,坐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我们碰坛子喝酒,偶尔才说一句:“这,好像,是骗人。”

方遥喝得尽兴,拍拍他的肩头道:“老弟,别担心,这样的日子,以后还长着呢!”

我知道方遥已经放下对傅世康的戒备,可我还存着私心。我叫上傅世康演戏,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不是因为我同情他,而是因为傅世康在街头卖艺时那耍得虎虎生威的银枪短刀,一招一式都足见真功夫,由于对内力收放自如,在催山裂石的掌风打出之时,又迅速在方圆之地收了回来。否则那一干只知道看热闹的无知群众,哪里还有命在?

我这个内行,在墙角那处看得胆战心惊,冷汗直流。傅世康还记得他的功夫,记得他的名字,他甚至记得回寺庙的路。他唯一忘记的事,就是他是被派来杀掉沙华的。

很快,铁口直断的生意,再也干不成了。我和方遥勾肩搭背地回来,傅世康在我们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像一条影子。迎着夕阳的余晖,方遥打了个饱嗝,饱嗝里透出浓浓的摊子上的烧鸡味,我笑着也打了个嗝,酒气混杂着烧鸡,仿佛又是中午那顿好吃好喝。我俩都指着对方的鼻子嘻嘻地笑:“瞧你这吃惯了青菜萝卜皮的,吃了顿肉就……”身后始终不发一语的傅世康突然停在东倒西歪的我俩身后,只说了两个字,这一路上唯一说的,只有这两个字,却好像回魂大咒,我和方遥的酒都醒了。

他说的两个字是:沙华。

沙华的身影,立在高高的台阶上,沉默如雕塑。那平静的目光仿佛穿过了这段距离,落在我和方遥手中两坛子摇摇晃晃的酒坛上。我和方遥,在他的眼中,自觉都成了卑微的蝼蚁。我将酒坛子往旁边的草堆里迅速一扔,伸手拍自己那酡红的面颊。我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就像一只手舞足蹈的丑陋的猴子。

佛殿里的蚊子,终于没那么多。秋天到了,我在地板上坐得久了,屁股便冰凉冰凉的。年久失修的门也漏风,风一吹,我便缩一下脖子。我不知道沙华是不是念完了经,我搓着手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只道:“你不必如此。”

他握着手中那串深褐色的念珠,深潭似的眼眸将我覆盖:“我不是生气,而是,离开了寺庙,对你而言,终究不好。”

夜渐渐深了,外面,大约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楚回房的路。我躺在床上,透过天窗去窥视广袤的星空。丝丝缕缕的笛声如窗外的风拂面,那是方遥正坐在屋顶上吹笛子,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对着空中一抹残月,在想些什么。

可是沙华的话还在我的耳边回想,分不清是真是幻。他说,寺庙可留众生,但不知众生愿不愿意。他说,在寺庙,过往如云烟,即使是最隐晦的情感,在佛祖座前,也可坦诚。直到最后他摸着我的脸说,能不能留下来?

我都怀疑,那只是我的一场梦罢了。

终有一天,我会回到过去。回到被四处追杀的日子,天还是这么黑,草丛与森林无边无际,野兽在黑暗中蛰伏,而我无处可逃。危险是摇晃的火把,在我身后追逐,我总觉得它们离我很近很近。我要跑,我要拨开眼前的乱象,我想找一个山洞,在里面当一个无知无觉、没有声息的人,也许只有连我都忘记了自己的存在,灾难才会结束。蓦然回首之时,我还是看到她向我伸来的无助的手,眼泪落在滚滚烈焰中,冒出白烟,氤氲了我全部的记忆……

那一天,来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14

我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醒转过来,入眼只见漆黑一片。黑暗中有两盏血红色幽幽鬼火,正逼视着我。我慢慢适应了黑暗中的光线,那只站在草垛上望着我的硕大老鼠眨了眨红色的眼睛,叽叽叫着,拖着一条既黑且粗的尾巴迅速窜进了墙角的一个洞。

我低头去看疼痛处。双手皆是一片猩红,现在也分不清楚哪些是老鼠咬的,哪些是狱卒打的。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痛得麻木了。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白天里总是有人哭着喊着要见县太爷,到了晚上,也总有人哭,呜呜咽咽的,仿佛鬼门关处委屈的冤魂。而现在,连牢房也陷入一片死寂,偶尔,在牢房深处会传来恐怖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野兽的呼号,但也只是一瞬,之后便陷入无望的沉寂。那究竟是不是临死前最后的呐喊呢?

大概是吧。还活着的人,发不出这样的喊声。

我总是睡不着,尽管白天的时候,已经很累很累了。牢房的床褥散发着一股霉味,墙壁上蔓延着青苔,也许前几天下过几场秋雨,这个地方有一股潮湿的冷气。我将自己蜷缩成一团血肉,还是感觉身上的血快要流干了。到底过了几天?那些伤口来不及结疤,又被鞭子粗鲁地撕开,连着一片结好的脆弱的痂,都被抽飞,成了老鼠和蟑螂的美食。到了后来,它索性便不结痂了,让血水放肆地流。大约连我的身体也感觉到,死期不远,所以它也放弃了挣扎。

到底几天了呢?夜里总是让人清醒。我伸手扒开被血染成艳红色的一堆枯草,借着窗口透进来的一抹模糊的月光,眯着眼瞧,那地面上有我用石子偷偷刻下来的痕迹。我整个人伏在地上,用还没有被折断的小指仔细地数上面的划痕:一、二、三、四、五。

原来,已经过了五天了啊。我没力气坐起来,干脆躺在上面,任几只蟑螂从我身上爬了过去。大牢的墙壁悄悄渗水,滴答、滴答、滴答,在墙角的小水坑里静静地唱。我忽然想到,如果我明天就挨不住,如果明天就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以前,我想过一次。我以为自己死过一次,不会再重复这样的结局。那个时候,我看见那些狱卒将发臭的尸体用席子草草一卷,不知扔去了哪个乱葬岗,我躲在角落里冷笑。我笑天道不公,我笑命运无情。笑着笑着,眼泪也爬满我血污的脸。这个大牢里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人,多少人含冤而死,流连不去,也许这才是牢房总是阴冷潮湿的真正原因。我怕死,怕见不到我的父母亲人。

如果,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白家上下所有人最终的结局无非是杀的杀、卖的卖,那么我宁愿自己永远出不去那个牢房,永远看不到日光下残忍的真相。一如此刻,当下,我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告诉自己,我希望自己就死在当时,不要被救,不要被威胁。

白清静啊白清静,年少的时候,你以为你的人生是雕梁画栋、金屋高宇,谁知那年零落他乡,只是困在这黑暗的方寸之地。纵马驰骋京华,只是上天跟我开的一场玩笑。高高的围墙背后,还有一盏微薄的月光,模模糊糊,如一层轻纱,我的眼睛也像那月光模糊。若那年多少日日夜夜,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只是笑话一场,那一段山中岁月,该说它短暂还是漫长?

它总会被淹没在时光的尘埃中,不值一提,也不堪提起。方遥会怎样说,是会假装没看见、不知道还是一笑而过?

我想起那夜如历史重演般的追杀,我向着另一个方向飞奔,夜色中我回望屋顶中那个迎风的身影,隔着老远我也能看见他眼中的错愕之色。没说完的话还有很多,但方遥大约是能明白吧。小天龙也许回不来了,即使回来了,可能只是说“我早知道他不是他什么好人。”

到了最后,我还是不甘心啊,不甘心他的身边,没有了我的陪伴。就算有傅世康,傅世康又怎么会懂他?佛像之前,他会不会为我祈求佛祖的宽恕?可我,终是不能在他身旁坐到深夜,度过每一个奢望的夜晚。

我的喉头,终于还是哽咽起来。

我没能死在这一夜,迷迷蒙蒙中月光变成了日光,照在我几乎张不开的眼皮上。锁着牢房的链条开始发出难听的声音时,那些狱卒凶狠的嘴脸仿佛又飘到我眼前,夹杂着咒骂,掀起一片血雾。第六天,我对自己说,第六天了,今天,我应该死吗?

带着一身酒气的狱卒将门一踢,挥挥手不耐烦道:“醒醒!有人在外边接你!”

牢房内与牢房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越往外面走,感觉光线越是刺眼。刺目的光亮中,隐约有个人形轮廓,立在通道的尽头。刺眼的光线逼得我的眼睑快要裂开,我捂着双眼,脚底踉跄了两步。我没有栽倒,一双手将我的肩膀稳稳握住。

沿路,风景依旧,人却变了。我不愿意靠近沙华,他便默默跟在我身后,看着我踉踉跄跄地走着。在牢里的时候,我最想见的是沙华,好不容易出来了,我最不想见的,也是沙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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