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
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渐次取代了那个遥远模糊的梦,曲清商终于一点一点地清醒过来。地面又湿又冷,他脸朝下蜷曲着伏在地上,双手被锁在身后。
“醒了?”
神策统领伸手拽上曲清商的额发,将他提离了地面。周身的伤口皆被牵动,曲清商疼得一个激灵,却丝毫反抗不能。统领打量着他痛苦的表情,寒声问道:“定王令现在何处?”
“可能……是丢在哪里了罢……”
“混账!”
统领一膝盖顶上曲清商的小腹,他顿时吐出一大口血来,统领看着自己身上溅上的点点血迹,嫌恶地皱了下眉,将人扔回地上。曲清商又是一声闷哼,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神策统领用脚尖踩上他的肩膀,又问:“云随风在哪里?”
“我……怎会……知道……”曲清商此时连话都说不完整,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就在意识快要消散的当口,忽的被一盆冷水泼在脸上。他打了个冷战,硬生生清醒过来,却是扯起嘴角,冲对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
肩上的力道又强了些,曲清商几乎听到自己的骨头在那镶着铁片的牛皮靴下咯吱作响。他平素里嚣张惯了,此刻身在敌手,倒也是个悍不畏死的模样,只啐出一口血来,道:“他跑了……你们……不去追……只在这里……”他喘息了一会,“莫非,还想再……演一出,守株待兔……唔!”
神策统领狠狠一脚踢来,曲清商的后背撞上牢房的栏杆,软软地扑倒在地上,再没了动静。统领恨得直喘,却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自认知晓恶人谷的目的,自然也清楚云随风乃是被曲清商掳来上路。是以他们先前可以用一个死了的陆玉诱人前来,如今活着的曲清商却未必能起到相同的效果。
那日他们在扶风郡守的府邸布了这样一个局,虽然是以逸待劳,己方却损失惨重。曲清商在几番威慑之后,趁众人大意,主动踏入圈套,也投了一路的毒。这般虚虚实实的手段,与双方第一次交锋之时、在那花船上布的陷阱并无分别,偏偏他们就是被套着走了这么久。
那日进到地牢里的兄弟全死了,还余下三四个,是在外面沾了药,虽然暂时还活着,皆是痛苦不堪。这是曲清商得以活命的本钱,神策统领深知自己现在不能杀他,却也不愿他活得太痛快。是以他一脚踩上曲清商肩头的伤口,寒声问道:“那日你下的毒,可有药解?”
“大概……有……啊!”
曲清商倒吸一口冷气,终是嘶哑地惨叫出声。经过先前那一番折腾,他肩头的伤口早就裂开了,此刻神策统领有意折磨他,便用坚硬的皮靴在那里来回碾过。
鲜血很快便浸透了厚牛皮的鞋底,曲清商终是连叫的力气都没有,只断断续续地喘着。统领方才蹲下身,伸手掰过曲清商的下颌,道:“去配解药。”
曲清商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声。他努力睁大眼睛,神策统领的脸在模糊的视线中晃出四五个交叠的重影。见他不回答,统领干脆一把掐住他的双颊,强迫曲清商张开口,另一只手将先前找到的剩余□□尽数灌了进去。
这药是曲清商先前亲自配的,毒性极大,光是洒在地面、散入空气,便是沾者即死。如今神策统领竟将药灌给他喝,纵然曲清商几乎是百毒不侵的体质,一时间也是痛苦万分。仿佛流到喉咙里的是一团火,沿着食道一路烧进肚腹胸膛,要将人由内向外生生撕扯开来。
神策统领冷眼看着脚下蜷成一团不住哆嗦的人,哼了一声,转身迈出牢房。扶风郡守正侯在外间,见他出来,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做了个揖,道:“将军还有何吩咐。”
“找人给他治下伤,别弄死了,解药还得靠他来配,”神策统领伸手虚扶,“本将尚要追捕逆贼,那几个中毒的兄弟,便烦请郡守代为照顾。”
“下官明白,请将军放心。只是解药配出之后……”
瞥了一眼郡守的表情,神策统领已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道:“曲清商是朝廷要犯,此次捉捕尽是郡守的功劳,留待问斩便是。”
.
神策军从扶风郡撤走,比前几日来时的阵仗要小得多。毕竟本来是奉密令捉拿逆贼,眼下人没抓到,反而折了大半人手,不得不返回长安求援,着实有些狼狈。云随风坐在酒馆的一角,慢慢喝着一壶冷酒,听一群百姓和行脚商人就此事讨论得热火朝天。
恶人谷为祸江湖许久,在武林各大门派与朝廷联手共击恶人之时,身为正道楷模的纯阳宫却出了个叛逆,与臭名昭著的鸩羽公子狼狈为奸,残害神策官兵。神策拿住了曲清商,可却让那个纯阳的叛逆云随风给溜走了。
要说那云随风云大侠,本也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后生翘楚,可惜空有一身好本事,心眼儿却是瞎的——想当初云大侠初入江湖,就生擒了中原大盗梁上君,一举成名,想必这青年才俊也为此沾沾自喜,可他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怎知那梁上君是何人?中原大盗梁上君专劫贪官污吏,并将偷来钱财散与贫苦民众,可谓侠盗。云随风二话不说就将其打败送与官府,他自己倒是赚足了名头与赏金,殊不知有多少受侠盗恩惠的穷人为此扼腕痛哭。
鸩羽公子自然是歹毒,那云随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者作恶多端,后者却是打着正道的名义为自己捞好处,根本不在于那些贫弱百姓的死活,与那曲清商勾结在一起,总算是本性毕露。隔壁谁谁家的小丫头还整日巴望着看云大侠一眼,呵,无知妇人,要是知道英俊神武的云大侠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自私小人,不定怎么哭呢。
早就知道那些正道大侠呀,都是些追逐名利之徒,跟那些个贪官污吏,也没什么区别。小老百姓,过一日算一日,喝酒喝酒。
……
各种嘈杂的话语落入云随风的耳中,他从未听过如此多有关自己的言论,更未曾想象这些几近恶毒的讥讽之辞,都是在说自己。云随风大约记得自己初离师门,胸怀一腔热血,击杀凶徒恶匪,捉拿盗贼宵小。他认为君子行侠仗义应有道,道不正,便无颜以侠义自居。
然而,他所谓的大道公理,他自以为的行侠仗义,在世人看来,原不过是个笑话。
他仿佛又听到了曲清商的笑声——你又凭什么用一句正邪黑白,便妄断旁人生死?
即便在世人眼里,他与他,也没有什么区别。
云随风仰头灌下一口冰冷的酒,无由的怒火顺着通身经络游走,聚集在握杯的指尖。粗陋的酒杯发出脆弱的响声,眼看就要碎为齑粉。怒火燃至顶点,却又忽地冷却下来,云随风轻轻地将酒杯放回桌上,提起酒壶,缓缓地斟满。
犯人明日问斩,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如今,一起攻打恶人谷的几大门派与朝廷军马皆已到达昆仑山下,与恶人的势力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却碍于谷口狭窄难入、机关密布,而始终未能攻入。神策军的大部分兵力都在那一头,再加上曲清商既已被擒,对云随风的搜查便主要放在了东面,连带着扶风郡内的搜查也松了许多,想来,一者是怕他回转纯阳宫求援,再者是没有人觉得他在逃离曲清商的控制之后,还会继续留在恶人谷的势力之内。
——云随风也觉得,自己大约是疯了。
二人的“约定”,原本只是权宜之计,对于曲清商这种恶贯满盈之人,云随风自谓无需讲什么江湖道义。然而那日在地牢之中,内有炸药、外有伏兵,若非对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出天井、又引爆了地下的炸药,让场面一时失控,他绝对不可能顺利逃脱。
彼时他身上还穿着一身神策军的铠甲,混杂在其他混乱的士兵当中逃出府外,心中居然有一丝愧疚。想当初两人制定计划的时候,曲清商曾说过全身而退的机会不过一成,末了却是将逃出生天的机会让给了自己——甚至,他还还回了那块玉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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