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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流正襟危坐,自己拿起食箸夹起一块春笋放入口中,服侍他的宫女则双手交叠按在并拢的双膝上,秀眉紧紧地蹙在一起,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卢延鹤一手攀在宫女柔嫩的细腰上,一口饮下宫女喂来的酒水,咂了下嘴,目光徘徊在对面身着蓝白相间道袍的谢云流身上,又看了眼跪在谢云流身边的宫女,哈哈大笑:“谢真人饮得了酒,却品不得美人么?”

谢云流挑了下眼皮,用食箸点着面前盛满美酒的银壶,笑着回道:“谢某粗鄙之人,只识得酒中滋味,美人予谢某当真是糟蹋了。”

跪在谢云流身边的宫女此刻眼角已溢出了泪水,卢延鹤还想打趣一番,却被陆危楼截住了话:“谢真人乃修仙之人,卢先生还是放过谢真人罢。”他身边的宫女给他酒杯中添满了酒,而后恭敬地退在一旁,尽职尽责地做好宫女的本分。陆危楼捧起刚斟满的酒杯,高举向李重茂,又依次向卢延鹤与谢云流敬酒,四人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酒香萦绕于口齿间,让人忍不住再斟一杯。

李重茂倒没了再饮的兴致,他悻悻地放下了酒杯,生长在帝王之家的少年白嫩的肌肤上显出一抹微红,好似是醉酒,但在场的三位温王座上宾却看得出来,李重茂是怒火压抑于心,积郁不散,才蔓延至了脸上。

今日的这场马球赛来得突然,李重茂不擅马球,却被临淄王李隆基与郢国公薛崇简一齐拉到球场一决高下,就算是被韦后一直保护在羽翼下的李重茂,也看出了临淄王与郢国公来者不善。

“母后说得没错,他们在觊觎着父皇的皇位!”李重茂攥紧了手中的酒杯,闷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喷涌而出的怒意。

谢云流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地道:“皇位传继从来都是父传于子,难道临淄王想弑君夺位不成?”

李重茂咬牙道:“母后说,自从武周乱政,李唐的天下就没了秩序,男人想做皇帝,女人想做皇帝,不管是姓李的,还是姓武的,就连旁支血脉都天天想着大明宫里的皇位!”

醉卧在软玉温香里的卢延鹤此时正直了身子,眼珠转了几圈,过了许久才道:“圣人可想出了什么法子?”

卢延鹤话音刚落,坐在末席的陆危楼眼眸突然亮了起来,他手指摩挲在酒杯边缘,沉默地等着温王李重茂的回答。

温王李重茂摇了摇头:“父皇说大家都是叔伯兄弟,一定是误会。”

陆危楼亮起的目光暗了下去,他把酒杯拿到桌边,跪在一旁服侍的宫女立刻给空杯里斟满了酒水。这已是陆危楼喝下的第三壶酒,似乎这宫中的美酒颇对这位西域教主的口味。

“圣人真这么说?”卢延鹤声音也降了几分,话语里略带了些失望。

“父皇是这么说的,但母后却一直反对父皇的意思,母后说太平……姑母有皇祖母的脾性,而且堂兄他又颇受皇祖母和姑母的疼爱,父皇虽是坐上了皇位,但随时都可能会被姑母和堂兄从皇位上拉下来。”

“哼!大逆不道!”谢云流忿忿地一掌拍在桌上,替好友打抱不平。

温王李重茂好像有了底气,扬起声道:“对,母后也是如此说的!”

谢云流从胡椅上腾身站起,大步走向李重茂身边,伸手用力按在李重茂肩头,一字一顿,向好友许诺道:“温王放心,我定护你周全!”

“多谢好友。”李重茂重重地舒出一口闷气,感激地看着谢云流。

陆危楼又将杯中美酒饮尽,酒水润口,不觉倒是喝多了,他抬眼看着正前方的温王与谢云流,低低地叹了口气:温王这棵树,是靠不上了。

一席酒喝到了月上柳梢,卢延鹤因家中有事先走了一步,剩下陆危楼与谢云流喝得微醺的两人,走过曲折的回廊,晚风一吹,倒把两人的酒意吹散了大半。走到温王府门口,告谢了温王派来的侍从,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并肩走出了温王府。

谢云流醉得比陆危楼深些,踩在青石板上的步子一轻一重,陆危楼实在看不下去,索性架起了谢云流一条胳膊,搀着这酒量一般却还要拼命喝酒的年轻道士,往前走去。

一口酒嗝卡在喉咙处,谢云流努力了半天才把这酒嗝打出,浓烈的酒酸味扑鼻而来,陆危楼屏住呼吸,等酒酸味散掉,他才无奈地看了一眼谢云流,勾起唇角笑道:“谢真人的酒量还要再练上一练。”

谢云流翻了个白眼,抱怨道:“师父从前爱喝酒,自从悟道后就不怎么喝了。我那个师弟,一板一眼的,天天说喝酒妨碍修心悟道,把我辛苦从山下打来的酒全藏了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摆脱了我那师弟,在温王那喝得尽兴,怎么倒是被你这个同样喝醉了的人嫌弃了?”

一口接一口的酒酸味扑面而来,陆危楼有些后悔让谢云流开口了。陆危楼默默地摇头笑了笑,这位谢真人可真是率性随意,一丁点也不像个出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有出家人与皇室子嗣称兄道弟的?谢云流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温王李重茂怯懦胆小,一直被韦后控制在手中,犹如提线傀儡,难堪重任。刚在酒席上,李重茂一口一个“母后”尽道其唯韦后马首是瞻,若说太平公主想做女皇,这位韦后亦是当仁不让。陆危楼权衡利弊,决定先暂时远离这权力中心。他颇为欣赏谢云流的率直,却知谢云流有这样脾性,自然劝说不了谢云流远离温王李重茂……陆危楼感觉到扶住谢云流的手臂渐渐得越来越沉,陆危楼下意识地想把谢云流丢下,但看这少年嘴边还带着一抹恣意笑容,心又软了下去。

“哎……命也,造化也。”陆危楼鲜少会这么长叹,自从做下东来的决定,他就知道前路艰险,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因这个一面之缘的年轻道士,紧闭的心房破开了一条缝隙,原本冰冷的心脏好像突然洒上了一丝暖阳。或许,这也是他东来之路要面对的一部分。

☆、贪图名禄,终为所累

一夜宿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谢云流拍了拍有些发胀的脑袋,起身披上道袍,用冷水抹了遍脸,待清醒了些,走出了租住的客房。昨夜他虽喝得不少,倒也记得是谁将自己送了回来。

谢云流打了个哈气,走下楼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楼下临窗的桌前,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大雨。

甘霖初降,扫去了长安城最后一缕寒意。谢云流抹了抹鼻子,径直走向陆危楼,陆危楼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轻快又熟悉的脚步声,转头看了眼向自己走来的年轻道士,抬起手做了个请势,邀谢云流入座。谢云流也不客气,撩起衣袍坐在了陆危楼对面。陆危楼似乎也刚起,桌上的蒸笼里,包子正热,小二刚巧端来两碗粥,一叠配粥喝的咸菜,食指粗细的碧绿笋段先在水中煮上一浇,抹上盐巴、辣椒等调味,谢云流拿起桌上的食箸,拣了一根笋段咬了一口,入口爽脆,咸味适中,搭配这碗稠糯的粳米粥,别有一番滋味。

昨夜谢云流只顾着喝酒,没吃什么抵饱的菜肴,今日又睡到此时才起,谢云流肚子早已饿得直叫唤,一碗米粥片刻喝光,谢云流仍觉不够,又要了一碗。待谢云流两碗米粥喝光,陆危楼这才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捧起面前变温了的米粥,浅浅地喝了一口。

陆危楼喝得斯文,谢云流见他这模样,忽然笑出了声。“陆教主真是个奇人。”谢云流喝完粥,抓起蒸笼里的包子,咬了一口说。

陆危楼放下才喝了一口的粥,抬起头,微微笑着说:“谢真人这话如何说起?”

“你看你,会打马球,会做生意,喝粥也这么斯斯文文,昨夜听卢先生说你还精通诗词,琴瑟箫鼓同样拿手,说你是江湖人,我看倒像是个……”谢云流想了想,不知道陆危楼像什么人了。

陆危楼好奇追问:“像个什么?”

谢云流思忖半晌,搜肠刮肚,却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眼前这个人。“奇人吧……”谢云流觉得,还是“奇人”这个词能够概括陆危楼。

陆危楼抚掌大笑,谢云流说他是个奇人,可谢云流不知,在他陆危楼眼里,谢云流也算是个奇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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