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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后宫,内侍的地位虽不如宫眷那样尊贵,但也通常颇有势力。他们在少年时陪伴皇帝学文习武,成年后按照皇帝的指示参与日常政务的处理——因为熟悉政事、文笔老到,能模仿皇帝的笔迹,章瑛就常年在御书房供职;比章瑛年长三岁的内侍杨锦麟在曹钰身边的时间更长,他在边塞出生、京城长大,通晓番文和外邦习俗,性格又温和周到,常陪皇帝接见外来使节,等等。只要没有得到皇帝的临幸,内侍年满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或回原籍或留京城,谋职成婚皆可自便,朝廷也会十分优待。

不过既然自幼与皇帝朝夕相处,内侍中也会有人变为宫眷,甚至获封高位。曹钰祖父文皇帝的内侍秦人礼便令文皇帝一生极为敬爱,被先后被封为奉君、侍君,乃至登上后位,权倾一时。他所生的儿子中有两个先后登基为帝,连曹钰的第一位皇后——五年前去世的齐远文也是秦人礼在世时亲自选定的。

自从有了秦人礼的先例,为自家子弟谋求内侍一职的人家便愈发多了起来,就连在朝中屹立数代的章、金二家也打起了这个职位的主意。章瑛就是在□岁时因为头脑还算活络,容貌端正,年岁又跟皇帝相仿,被族人选中送进宫的。比起做宫眷,高门大族倒是更希望自家的子弟先担任内侍,哪怕他们日后得不到皇帝的宠爱,无法在后宫中站稳脚跟,至少也能在皇帝身边学习政事、探听消息、养成人脉,出宫后成为有用的人才。

不过章瑛对成为宫眷和入朝为官的兴趣都不太大。虽然为皇帝办差十分尽责,也颇得皇帝倚重,但他更愿意返回原籍谋个安乐闲职,常跟阿圆说起过几年就带他回江南。一次,主仆二人晚间在章瑛的住处就此谈得热络,竟连皇帝驾临都未曾留意。曹钰原本为找章瑛下棋而来,听他们说得有声有色,还给章瑛回乡之后的出路提了几个建议,说他喜怒皆形于色,为官难免得罪他人,不如行商或者治学。章瑛听了之后大为赞同,说天子果然洞悉世事,深具知人之明,还兴之所至地拿琴过来,给曹钰弹奏了几曲。

过了几天,章瑛随口跟杨锦麟谈起此事,杨锦麟连连摇头,劝他再不要在皇帝和其他人面前流露出急欲出宫的念头,免得落人话柄,说他不愿为皇家效力。

章瑛对杨锦麟一向佩服,觉得他性格稳重不逊于曹钰,待人谦和,做事也极稳妥。杨锦麟去年因年满二十五岁出宫后,章瑛还时时挂念于他。章瑛清楚,自己在宫中颇为顺遂多半是因为出身较高,又跟皇帝沾点远亲;而杨锦鳞能得人心却是全凭自己举止有度。

不过章瑛虽觉得杨锦麟处处都好,倒也不曾想过学他的样。曹钰曾因杨锦麟在某年秋狩时收获最多,赐他宝弓一把,结果杨锦麟此后不仅不曾动用宝弓,甚至都很少射杀猎物了。章瑛看在眼里,不免替他心累。章瑛还怀疑,正是因为杨锦麟太过拘谨,不肯施展,曹钰才经常找自己对弈,虽然杨锦鳞的棋力不知要比自己好上多少。

外人也许觉得内侍与皇帝常年相伴,难免日久生情,但是章瑛怀疑皇帝也会对内侍日久生“厌”——年幼时终日共读,退朝后同议政事,假如到了晚间还要齐赴巫山,那对皇帝来说也未必太单调了些。虽说文皇帝一生专宠内侍出身的秦帝后一人,但是这大概只能算是古今孤例,不会后有来者。所以,每年族中长辈进宫探视,暗示章瑛对皇帝用些心思时,章瑛总是表面承应,心里不以为然。

章瑛宁可像杨锦麟一样早日出宫自便。宫中规矩太多,朝廷里又总是暗涌起伏,还不如回乡找一门自己喜欢的事情做做,安然度日。长辈们总以为出身名门是立足后宫的优势,章瑛却知道皇帝对“章”字极其忌惮,所以自己恰恰是最不可能被升为宫眷的内侍,更何况自己的容貌性子都没有什么过人之处,至多就是脑子还算好用。门阀之家的弟子,不论怎么钻营、勾引,多半都无法长留后宫,因为曹钰既然要整顿旧制,恐怕也就容不下皇室后裔又混进章、金二家的血脉。

曹钰下了早朝,便叫人呼唤小季前来,询问章瑛的情况。小季一边帮他更换常服,一边报告说,太医诊断章瑛暂时无恙,胎儿也已经稳了下来,不过一定要多加休息,十日内最好都安心静卧。曹钰让小季再寻几个可靠宫人前去伺候,这几日不准旁人进入偏殿小室打扰章瑛。布置完毕,曹钰便去御书房跟几个大臣商议政事。

自从章瑛被打入了冷宫,接替他位置、陪皇帝批阅奏折的事情就交给了另一个内侍周从敬。曹钰过去一直嫌他无能,算盘珠子一拨一动,有时拨了也不动,并不愿意找他办差。周从敬跟章瑛资历相当,职务和俸禄也一样,都该在御书房任职。不过既然皇帝倚重章瑛,章瑛凡事又习惯亲力亲为,周从敬也就乐得清闲。

章瑛在时,总把奏折分拣好了拿到皇帝面前,先把不紧要给皇帝看看,商量出大致的处理意见,再以皇帝的笔迹做出批示,完成后交皇帝复阅一遍。重要的奏折则留给皇帝细细审读,有时还要再召大臣商议,章瑛只负责说说自己的想法,供皇帝参考。不论有事无事,总也要等到皇帝处理完所有政事才离去。

前年初春,北方多地突发大水,奏折如雪片般涌来,有报告灾情的,有推荐良才的,有参奏官员治水不利的,有痛陈商家囤积粮食、坑害灾民的,曹钰十来天都不眠不休,终日议事、批示,章瑛也跟着忙个不停,双眼通红,样子十分可笑。过了一阵,曹钰闲下来想起此事,突发奇想,因为章瑛属兔,就在纸上随手涂画了一只白兔“赐”给章瑛,还在旁边题写了“白兔内侍”四个大字。章瑛胆子也大,立刻对属相相同的皇帝还以颜色,在纸上另加一只兔子。他的画技原本比皇帝好得多,新画的兔子神情竟有七分像曹钰,眼睛更红,旁边同样有四个字“近朱者赤”,倒叫曹钰哭笑不得。

现在章瑛不在,周从敬至多只能帮着分拣奏折,就这点事曹钰也不放心他一个人办,又让资历较浅的内侍李玉林在旁协助。李玉林做事倒是认真,只是手脚慢,半天也干不了什么。至于商量政事,这两人是指望不上的。周从敬头脑糊涂,对朝中之事漠不关心;李玉林年纪尚小,十分拘谨,每次曹钰问他什么,他都只会战战兢兢地回答:“陛下恕罪,微臣不敢妄议”。

曹钰对章瑛最满意的一点是他能举一反三,常能从细节处想到大局。就拿缓和朝廷和江南士人的关系来说,章瑛想出的那个点子就十分独特。

虽然本朝已立国八十多年,但不少普通江南士人对从北方起家的曹家一向没有好感,觉得他们出身于武将,不懂得治理天下。推翻前朝之时,太祖皇帝在江南杀了不少不肯归降的读书人,已然积下旧怨;近年来,江南望族章家横行乡里,也激化了当地读书人对朝廷的不满。为此,曹钰和大臣都想了不少办法,但都收效平平。一天,曹钰又与大臣谈起此事,等大臣走后,章瑛取了本新刊行的《阅华堂笔记》放到了曹钰案头,指出拉拢陆家兴许是一条路子。

《阅华堂笔记》是江南大儒陆秉乾的名作。他生前效忠前朝,太祖皇帝在世时曾几次召见,他都坚拒不从,一时在士人中极受推崇。他的独子陆凤栖学问精深,自办书院,弟子众多,也常有抨击朝政的言论。眼下,陆家正由陆秉乾的孙子陆延年当家。

章瑛翻开《阅华堂笔记》,指着陆延年新近撰写的“序言”道:“陆延年学问平平,若不是出身陆家,只怕著书立说也无人问津。眼下陆家书院虽然仍旧红火,毕竟不及从前。陆延年又不肯延请名家讲学,唯恐将自己比了下去,只好抱紧祖父与父亲的金字招牌,借庆贺祖父百年冥寿之机,刊行旧作造些声势。不过他胆量不大,《阅华堂笔记》中原有的诟病朝廷之处他已自行删去不少,序言中言辞也颇缓和,似乎有与朝廷和解、报效朝廷之意。陛下何不从他这里入手?既然他拉不下面子直接向朝廷示好,陛下不妨主动施以恩遇。陆家门徒甚众,要是收服了陆延年,他的弟子都可为陛下所用,其他南方士人会闻风而动也未可知?”

曹钰想了想,觉得这个主意虽然曲折了点,倒也不无道理,第二天便再招大臣议论,不过大臣的意见分成了两派。一派认为陆家素来傲慢,一贯公然蔑视朝廷,倘若皇帝施以恩遇,却被他们再次拒绝,那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另一派的观点与章瑛大致相似,觉得不论陆家知趣与否,朝廷做出重视读书人、尤其是持异议的读书人的姿态,总能收揽人心,因此大可以对陆家表示亲近。

曹钰权衡了一下,还是更赞同章瑛等人的意见,于是派名家制成了刻有自己题写的“帝师”金匾,追赠陆秉乾,庆贺他百年诞辰。为了壮大声势,曹钰令专人将此匾护送至江南,一路上鸣锣开道,十分热闹,又指派当地多名要员前往陆家送匾,还向陆延年递上了皇帝亲笔写成的贺信和任命他为官史总编修的聘书。陆延年虽未立即接受封官,却恭恭敬敬地接下了匾额,并选择良辰吉日,大办仪式,将匾额挂在了门上,率领近千名弟子焚香行礼。此事轰动一方,读书人也开始议论年轻的皇帝颇懂得尊师重道,又有容人的雅量。后来陆延年虽以年龄大了,不宜远游为由没有亲自赴京做官,却送来了两名最得意的学生为皇帝修史,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曹钰因势利导,命他每年皆可向朝廷举荐得意门生,朝廷一概免试录用。于是陆家书院名声日隆,门下弟子对朝廷的态度也日渐缓和。

此举既得人心,章瑛又提议曹钰面向各地知名书院的学子另开科举名目,令他们不需与其他举子同场应试,自觉受到朝廷优遇。曹钰先在一地试行了这一政策,应考的举子数量果然有所增加,在策论的答卷中也提出了好些真知灼见;书院中讲学的名儒对朝廷也亲近不少。

一看到周从敬和李玉林,曹钰总免不了念起章瑛的好处,此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跟章瑛的孩儿,会不会跟章瑛一样聪明能干?他心里不禁有些欢喜,索性放下奏折,打破自己往日办公到酉时的习惯,去了章瑛那里。

到了偏殿小室,章瑛还在榻上闭目躺着,听到曹钰前来也没什么反应,曹钰只道他仍跟自己置气,便没有叫他,只问在旁伺候的阿圆。阿圆一脸愤愤不平的神色,别别扭扭地不肯说话,曹钰知道他对章瑛忠心,也不计较,自顾自坐在章瑛榻前。等了一会儿,阿圆终于忍不住说:“公子身上不大好。早晨倒是喝了一碗粥,也服了药,可中午就不对了,不知哪样菜不对胃口,又勾起了害喜的症候,吐得干干净净,连药也服不下,从未时一直睡到这会儿。”曹钰忙问太医来过没有,阿圆点点头,说太医命人熬制了调理脾胃的药粥,晚点就能送来。

曹钰略松了口气,转头细细端详章瑛。两个多月未见,他消瘦了许多,面容也极为憔悴,显然是身心俱疲。曹钰心想章瑛自小没受过多少委屈,辅佐自己也一向尽心尽力,突然被打入冷宫,之前又被禁闭颇久,此时难免恼恨自己,再加上身体不适,心情不好也属自然。自己昨天原不该抱怨他。

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宫人送药粥过来,阿圆将章瑛唤醒,搀他起来进食,章瑛见曹钰在侧,神色一黯,叫了一声“陛下”便不再言语。皇帝习惯了章瑛言谈不拘,此时他不开口,自己也不知如何打开话题。曹钰性子端严,不太会说安抚人的话,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章瑛喝完了粥,劝他好生休养,说自己明天再来看他,接着起身走了。

回到寝宫,曹钰想到章瑛那里现有两件事情亟需办理:第一,章瑛现在身子特殊,阿圆稚嫩得很,只怕照顾不好,必须再派可靠宫人。人选倒是现成的,就是杨锦麟原来的贴身小厮谨言。谨言跟随杨锦麟多年,性子老练稳重,做事也极有分寸,杨锦麟出宫后一直在曹钰寝宫当差。他原本就与章瑛熟悉,调去服侍最合适不过。

第二,章瑛身体养好之后,总不能再回冷宫居住,也不能去他原本的内侍住所,肯定要另寻一处宫室。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要安排住处,就先要封他一个宫眷的名位。按照章瑛的门第,一举封为侍君也无不可。但是曹钰没有帝后,眼下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就是徐、林两位侍君,要是章瑛一下就能跟他们平起平坐,先前曹钰对章家的惩戒就会显得毫无意义,再难震慑门阀贵族。但若是胡乱封个低等的容君之类,又实在是再次委屈章瑛。曹钰思来想去,想到同是内侍出身的蒋祖父,虽然后来登上后位,初封宫眷时也只有个中等的奉君名分。既然章瑛已然有了孩儿,日后缓步提高他的位置也就是了,也免外人议论。打定了主意,曹钰命人溶墨,拟好了封章瑛为奉君的诏书,等过几日他身体好些就差人过去宣读。

名分既定,宫室倒不难选。章瑛过去说起过喜欢蕙兰苑,说那里虽然名字略微俗气,倒是胜在幽静宽敞,于是曹钰就决定让他住到那里去。蕙兰苑原是曹钰伯父宁皇帝最宠爱的侍君陈宝的住处。陈宝出身教坊,其他宫眷不屑跟他比邻而居,宁皇帝就为他另择了一处住所,连住所的名字都跟其他宫室不同。陈宝进宫不过几年就因急病猝然亡故,宁皇帝为此十分悲痛,居然也随之很快去世。曹钰的祖父秦人礼一向厌恶陈宝,因此他在世时蕙兰苑空置了多年,眼下正好重新布置一下给章瑛做寝宫。

用过晚膳,曹钰叫来谨言,命他今后尽心服侍章瑛,又带着他和小季几个去蕙兰苑查看了一番。蕙兰苑虽常年空置,毕竟有人维护,倒也能立刻住人。只是房内陈设奢华铺张,还是陈宝居住时的模样,想必章瑛不会喜欢。曹钰吩咐众人这几日就将多余的饰物尽数搬走,给章瑛留在内侍住所的家具、书籍、乐器等腾出地方。章瑛被猝然打入冷宫之后,曹钰命人将他的住所贴上了封条,又派人定期查看,免得有人盗窃财物,现下正好都可搬到蕙兰苑来。

大致安排后,曹钰仍回御书房,留下谨言和小季等人继续商量大小细节。

正月十五,章瑛收到了皇帝封自己为奉君、移居蕙兰苑的诏书。前来宣诏的内官说,皇帝吩咐章瑛不必亲自接旨,让下人代为谢恩即可。谨言接过诏书,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接着就帮章瑛穿戴停当,扶他上了软轿往蕙兰苑而去。

到了蕙兰苑,章瑛发现自己的书籍、乐器等等都已被全部搬了过来,屋里收拾得十分整洁素雅,连家具的摆放格局都跟自己原来的住处很像,可见布置者颇下了一番功夫。按照宫中常例,章瑛此时理应先去拜望品级比自己高的宫眷,不过谨言事先得了吩咐,就告诉章瑛,皇帝让他安心休养,其他规矩一概暂免。

让章瑛惊愕的是,正午时曹钰居然到蕙兰苑跟他一块儿吃饭,还频频给他夹菜。章瑛当内侍时也没少与曹钰同桌吃饭,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这会儿自然又尴尬又别扭。曹钰饭后又陪他坐了一会儿才走,章瑛没话可说,曹钰也说不出什么,只在临走时嘱咐谨言和阿圆别让章瑛马上午睡,免得积食伤身。天黑后,曹钰又来陪章瑛吃了晚饭,跟他说了些奏折上的内容,章瑛照旧默然听着。

之后的半个月,不论章瑛怎样沉默,曹钰每天都会雷打不动地来蕙兰苑呆上一会儿,让章瑛觉得皇帝在自己面前简直称得上小心翼翼。要是按他过去的脾气,他多半会直接让曹钰不必如此“客气”。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跟曹钰交流的愿望。君臣之别,犹如云泥,自己如今也该清醒些,不能再心存妄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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