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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他对曹钰的态度在外人看来太过出格,谨言倒是没说什么,阿圆却忍不住提醒章瑛说,就算在普通人家,曹钰这样的举动也算是极体贴的了,为了旧事生气也该适可而止才是。

章瑛心想,外人或者曹钰本人也许都会觉得自己的举动十分幼稚、矫情,纯粹就是因为前些日子被打入了冷宫而使性子,故意报复,让曹钰难堪。可他没有这个意思,他甚至从未怀疑过曹钰此刻的真心。曹钰贵为天子,根本无需刻意讨好自己,何况章瑛也大略知道曹钰近年来对其他宫眷是什么态度,就凭这些,章瑛就明白皇帝对自己确实是另眼相看。

但是,既然贵为天子,曹钰就对整个天下负有责任,而自己或是任何其他宫眷,跟天下大势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假如自己再次触动了朝廷的利益,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章瑛相信曹钰仍然会对自己采取目的性明确、令自己难以接受的行动。这并不是因为曹钰不懂得包容别人——就性格来说,曹钰非常宽容,至少比自己宽容得多——而是因为他的身份使他注定无法包容某些行为或者事实。拿皇帝擅长的下棋做比喻,当一片棋子被放弃的时候,有时并不是因为旗手不满意自己对它们的布置,相反,就细节来说,它们也许正是他的得意之举;但当它们妨碍了整个棋局,高明的棋手就会忍痛割爱、壮士断腕。皇帝对自己大概也就是如此。章瑛决定不再怨恨曹钰,因为他无法怨恨一种抽象的身份及制度。不过他也希望曹钰能理解自己现在这种“不识抬举”的举动,趁早别再理会自己。

也许是有了孩子的缘故,章瑛这几个月经常想起自己的母父。他□岁被族长选进宫里当内侍的时候,母父急得头发都白了,反复跟他说伴君如伴虎,今后凡事务必谨慎。但在过去的十几年中,章瑛始终觉得这句老话太过夸张:皇帝既然是个活生生的人,在思想和行为上肯定也不会跟自己有多大差别。也许就是因为他始终抱着这样的念头,现在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章瑛觉得自己被牵扯进曹钰重封帝后的政治漩涡之中实属无妄之灾。按照他的职权,皇帝的家事跟他无关,他从也没想过往里搀和。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而被削去内臣之职,贬为宫人,打入冷宫;更想不到自己会因为这件事而怀上曹钰的孩子,被封为奉君,一生都要困居于皇帝的身边。

自去年春天开始,不少大臣就陆续以曹钰的前任帝后齐远文已经去世五年为由,建议皇帝新立帝后、充实后宫、早生皇嗣。章瑛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由谁策动起来的,不过他们的意图总不外乎借重新分配后宫势力为自己或明或暗地捞些好处。一开始曹钰并未理会这些声音,但是到了夏天,类似的奏折越来越多,让章瑛在分拣的时候都觉得诧异,曹钰也开始真正考虑此事了,还特地把一些心腹大臣召到避暑的行宫讨论。

皇帝和大臣商量这种事情的时候,章瑛总是知趣地避开。凭他对皇帝的了解,曹钰这次多半是要从新贵或寒门中挑选新后,以免高门大户的势力继续扩张,因此支持皇帝的大臣此时估计不会想看见他这个章家人——怕他得到了确切消息就给自己的族人通风报信;另一方面,面对族人的时候,章瑛的不在场也是很好的借口:他们要是向他打听,他就能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知道详情。

虽然姓章,但在政治主张上,章瑛更支持皇帝。这不仅仅因为他身为内侍,也是由于他对当今政局的看法:章、金二家借着帮助太祖开国的功勋,已经荣耀了几十年;跟“富不过三代”的道理一样,功臣之家的不少年轻子弟都躺在祖先的功劳簿上不思进取,渐渐堕落了下去。仗着与地方官员的重重关联,终日胡作非为,时常引发民怨。强占民田、修建园林,克扣公款、中饱私囊,搜刮百姓、逾制建房……这些都只是呈递到皇帝案头的奏折上报告的罪行,其他尚待查证的大小过犯还不知道有多少,可见两家势力已成不可不除的天下顽疾。就拿章瑛自己的父亲章忠义来说,自幼就胆大包天、无所不为。有个诗书之家的少爷容貌姣好,偶然跟朋友踏青联句被他遇上,章忠义也不管人家有没有婚约,立刻就派家丁恶奴上门提亲,强行把人聘过了来——那少爷就是章瑛的母父。章瑛三岁那年,章宗义在青楼里暴死,当时还不满三十岁,惹得族内议论纷纷。

皇家对门阀贵族的作为其实清楚得很,只是一直没有善加处理。文皇帝性子懦弱,又不愿让别人议论皇家对功臣之后翻脸无情,十分放任高门大户;曹钰的伯父和父亲倒是有意削弱功臣势力,无奈两人都福薄寿短、英年早逝;曹钰登基时只有八岁,若不是他祖父秦人礼主政时手腕高明,只怕章、金两家能把天都翻了过来。现在曹钰虽然已经亲政八年,处理政事也颇有些心得,渐渐扭转了君弱臣强的局面,不过章、金两家也不会轻易放弃既得利益,明里暗里总要跟年轻的皇帝过招。知道皇帝多半不会在两家的子弟中挑选帝后,他们就暗中大肆鼓动跟自家同坐一条船的大臣跟皇帝结亲。

为了推荐新的帝后人选,一些以往很少在御书房出现的大臣也突然走动得十分勤快了。曹钰的桌上过去只有文具和奏折,此时则堆满了少年男女的画像,让他想办公也办不成。有些大臣拿来画像不算,还要滔滔不绝地吹嘘一番,也亏得皇帝涵养和耐性都好,竟能从头听到底,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依章瑛所见,这些人当中虽然确有为江山社稷考虑,给皇帝推荐佳偶的,但更多都是为了谋取私利。他看不得这些大臣老鸨似的嘴脸,总是借口有事溜之大吉,懒得在御书房多呆。曹钰也知道他躲什么,索性给他白天放假,让他等晚上人少清静了以后再来上工。

白天办不了正事,晚上自然要忙到深更半夜。这让章瑛免不了同情起皇帝来:自己白天倒是歇足了,皇帝却没休息过半刻,夜里还照样要看奏折,可见做天子也未见得就是美差。一日到了丑时,曹钰还在那里批示个不停,章瑛实在看不下去,就劝他先去歇息,免得早朝精神不好。曹钰想想也是,就命人收拾了笔墨,又留章瑛吃了宵夜再走。

两人正吃着,曹钰从桌子底下抽出几张大臣献上的少男少女画像叫章瑛品评。章瑛连连摆手,表示自己不敢窥视未来帝后的相貌,更不要说评论。曹钰收了画像,又问他能否猜到自己将选中何人。章瑛正觉得这一问莫名其妙,曹钰又道,自己就是想看看章瑛对朝中之事是否真有眼力。章瑛明知曹钰是在激自己,却仍被逗得心痒,想说又不敢说,最后还是压低了嗓音道:“难道陛下不怕我猜中人选,立刻就给我六叔通风报信?他近些天可就为这事在京城四处走动,连我这里都来了几次。”曹钰笑了笑,让他只管猜。章瑛刚要开口,曹钰就塞了个茶杯到他手里,章瑛会意,沾水在桌面上写了几个字,多半都是朝廷中不与章、金二家合流的要员的姓氏,曹钰看了都摇头。

这下章瑛倒真有点懵了,苦思之后又写了几个还是不对,只能摆手认输。曹钰示意他再凑近些,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个“陆”字,又随即将它抹去。章瑛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不禁又是惊讶,又是佩服,心想怪不得皇帝这几天虽然坠入了不靠谱的媒人阵里,却还能不烦不躁,原来是隔岸观火、早有主张。

这个“陆”字最让章瑛佩服的地方,倒并不在于人选本身,而是在于他推想到的曹钰策划的册立帝后的过程。以往从宫外新人,而不是从现有宫眷中选出帝后的时候,皇家肯定要首先派出大队人马前往那户人家下聘赠礼等,再以极高规格将新人迎进皇宫。这样一来,帝后的人选自然一早就为天下所知。而就眼下的情况来看,这种做法会令皇帝在明,章、金二家在暗,让他们能有充足的时间设法跟新的帝后人选及此人的家族发生接触,甚至可能通过威逼利诱等手段控制后者。

假如章瑛没有猜错,这个“陆”字说明皇帝将采取与此截然不同的措施:他会借着秋季会试、殿试、各地举子纷纷汇聚京城的机会,猝然将其中一人宣布为新的帝后人选,即刻迎立进宫,既堵住大臣的议论,也免得夜长梦多,高门大户暗中捣鬼。而这个举子,也就是曹钰写在桌上的“陆”,指的应该就是陆延年的幼子陆思郁。

前几个月,负责科考的官员曾把各地中举考生的答卷拿来一些给曹钰过目,其中就有陆思郁的策论。其实,不论陆思郁文章做得如何,既然曹钰一直有心招抚江南士人,这个“陆”姓自然就能保得他进京殿试。不过章瑛读过陆思郁的策论之后,倒是觉得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做出这样的文章已然十分不易:他对朝廷政策的看法虽有些稚嫩,多半是套用经典,中规中矩,但撰文时论述有据、思路清晰、文风朴素,足以超过不少年长的考生,不愧为名门之后,今后造诣可能犹在他父亲陆延年之上。曹钰也觉得章瑛说得有理。

章瑛记得自己当时还借题发挥地对曹钰说,既然书香世家往往能传承几代,每隔十来年都能培养出优秀的人才,那么,从世家子弟中选拔官员也就并非全无合理之处。人们常说世家子弟养尊处优,全是仗着祖辈庇荫才能坐上官位,怎比得寒窗十年的普通举子。但他们却往往忽略了一点:出身于高门大户的官员成长于官场之中,对父辈的得失耳濡目染,只要不是全然耽于享乐,而是愿意有所作为,眼界就会自然比普通读书人开阔些,处理政事也会更加灵活而有经验。不少寒门子弟虽然学问精深,也有报国之志,无奈到了任上连府中小吏、衙役都不善调配,更遑论治理一地。不过章瑛也声明,自己绝对无意袒护功臣之家的不肖子孙,而只是想请皇帝在任用官吏时多方考量,不要拘于先见。曹钰听他说了半晌,最后半开玩笑地评论,若是他做起策论来,多半也能中个进士。

章瑛不知曹钰是在阅卷时便暗中留意了陆思郁,还是后来才就势想起了他。不过就陆思郁的出身背景而言,成为新的帝后确实十分合适,今后江南士人恐怕皆可为曹钰所用。想到这里,章瑛又问了一句:“只是未知他性情如何?”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暗骂自己半夜三更脑子不灵,居然对未来的帝后说三道四,看来杨锦麟出宫之后自己没人敲打果然越发不成样子。不过曹钰倒没生气,只是淡淡道:“性情有什么相干?”章瑛隐隐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妥,曹钰又道:“帝王之家,横竖只是个样子罢了。”章瑛胸中一窒,却什么话也不能说。曹钰反倒安慰似地对他笑笑,吩咐他早些回去休息。

十一

殿试之日渐近,向曹钰推荐帝后人选的大臣仍旧有增无减。见他们往来钻营,全然不知年轻的皇帝已经胸有成竹,根本不会为他们所左右,章瑛不禁暗觉好笑。曹钰的心情似乎也不错,有几天晚间甚至还挤出时间到他那里下棋。

殿试前一日下午,章瑛的六叔章忠信又到宫中探望他,章瑛只能向皇帝告了假。虽然章瑛叫他“六叔”,但他其实并非章瑛父亲的亲兄弟,而是族中堂弟。章忠信既非一房长子,自然无法承袭爵位,现只在家乡任个闲职,白领一份官俸。不过仗着能说会道、善结人脉,章忠信在族中也算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不少人都托他拉拢关系、探听消息。章瑛知道他的来意,客客气气地顺着他的话虚与委蛇了一番。

章忠信没能从章瑛这里打听到什么皇家密事,却也没有像章瑛预想的那样很快离开,而是在他房里悠闲地转了几转,品评了一下室内布置,又将目光投向了窗边桌上那盘尚未下完的棋局。他仿佛对下棋很有心得,看了一会便说“白子危矣”,拿起一枚棋子就要救局。章瑛连忙阻止,说这是自己跟皇帝下了一半的棋局,自己总不能趁着对手不在舞弊。章忠信问皇帝执黑执白,章瑛说执黑。章忠信有些深意地笑了笑,说黑棋似乎早就有获胜之机,不过几次都在关键时刻放过了白棋,可见皇帝对章瑛颇有些情分。

章瑛心道,歪嘴和尚能把什么经都念糟,指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了。自从杨锦麟出宫,内侍中便无人擅长手谈,其余人等又大多碍于身份不敢放手跟皇帝对弈,因此曹钰想过棋瘾时便只能找到章瑛。为了怕章瑛输棋太多不愿再下,皇帝还经常让子,甚至在盘中指点他。这事原本平平无奇,被章忠信一说倒显得暧昧十足。

章瑛也能猜到他接下去要说些什么,但还没等章瑛将话题岔开,章忠信便道,既然跟皇帝如此亲近,章瑛就该寻找机会,给自己谋取个宫眷的位置,一生有靠才好。章瑛最不爱听这种话,觉得简直就是讽刺他不会正经办差,只能靠□皇帝才有出路。他不好明着对长辈发作,只好说自己到年底就满二十二岁,假如皇帝要封自己做宫眷,怎么会等到这会儿,可见自己不合皇帝心意,还是自食其力稳妥,不指望能做宫眷。章忠信一听就来劲了,说,若他真想打动皇帝,年纪倒不是问题,只是要另下些功夫。章瑛听他越扯越离谱,怕他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就故意捡些其他的事情问。章忠信也算知趣,到了傍晚时便走了,没有留下吃饭。

章瑛被他白白耗去了半天,晚饭后本想练过琴就早些休息,不料曹钰又来找他继续下棋。那晚阿圆正好去一个新进宫的同乡那里聚会,此时还没回来,章瑛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能自己给曹钰煮茶递水。

两人对弈了一会儿,章瑛就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又热又燥,心烦意乱,他刚想对皇帝说改日再下,却听曹钰道:“这里点了火盆不成,怎么这样热?”章瑛抬头一看,只见皇帝满面潮红,目光涣散,顿时觉得不妙,自己跟他怕是中了什么药物,待要起身叫人,脚下却突然一软,险些倒在地上,索性被皇帝拉了起来。可那之后曹钰并没有放开他,反倒将他紧勒在怀里胡乱亲吻。章瑛惊骇非常,无奈全身乏力,神智也渐渐有些模糊。为了把皇帝的贴身侍卫引进房来,他奋力将桌上的杯盏全部扫到地上,几个卫士果然应声进入房间,但是一见他跟皇帝纠缠在一起,又立刻告罪退了出去。

章瑛无力阻止曹钰,药力反而驱使他往皇帝身上贴。大概是觉得窗边桌旁不方便,曹钰又拖着章瑛往床上去。章瑛虽然明知道大事不好,无奈曹钰是北方人,又自幼练习弓马,力气比他大得多;自己的身体也不争气,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当两人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栽倒在章瑛床上时,章瑛的头突然碰到了床柱,极重地撞了一下。这疼痛倒让章瑛清醒了些,连忙推开皇帝,滚到了地上。他刚要逃开,就听曹钰连声呼唤“云栖别走”。

“云栖”是章瑛表字,只有长辈和几个相熟的内侍才叫。曹钰行事一板一眼,平日里都跟办公时一样叫他“章内侍”。章瑛过去从未听他称呼自己“云栖”,不禁一愣,扭头看了一眼。曹钰倚在床上,挣扎着要站起,紧盯着他说:“云栖,连你也嫌我,也要走?”见他不肯过来,曹钰又恼恨道:“走,你们都走!只有我一人是走不脱的。”章瑛虽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胡话,心里仍旧难受,脚下竟有些迈不动步子。曹钰趁机伸出手来拉他,但因神智不清,几下都没抓住,脸上顿时流露出焦急难受的神色,又恳求似的叫了几声“云栖”。

章瑛从小跟皇帝一起长大,向来认定曹钰性情平和,不会大喜大悲,更没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知怎的,章瑛竟一下想起了几天前曹钰对自己说的“帝王之家,横竖只是个样子罢了”,觉得又是心疼,又是心软,情不自禁地朝曹钰走了几步,顺从地被他拉进了怀里。

第二天凌晨,章瑛被冻醒过来,发现自己衣不蔽体地倒在床上,想了片刻才记起前夜发生的荒唐事。他急忙往身旁一看,险些魂飞魄散:躺在身边的皇帝面色惨白,气息微弱,简直就像命不久矣。章瑛连忙扯过锦被替近乎□的曹钰盖上,也顾不得自己全身疼痛,费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许是被他的动静惊动,曹钰突然低低地哼了一声。章瑛连忙推他几下,呼唤“陛下”,曹钰缓缓睁眼,似乎根本没有认出他来。章瑛看曹钰样子十分不好,慌忙从床边捡了几件还算完整的衣服穿上。刚要站起,曹钰突然拉住他的手,极虚弱地说:“不要声张,莫叫御医过来,先传顶软轿送我回去。”章瑛依言艰难地走到门口,让守在外面的侍卫叫一顶软轿过来。回到房里,章瑛从柜里取了一套干净衣服帮皇帝穿上,他略懂医术,探了探曹钰的脉象,觉得虽然紊乱却没有性命之虞,才稍稍有点放心。

软轿到时,阿圆糊里糊涂地从自己屋里爬起来查看,见皇帝竟由人搀着从章瑛房里出来,惊得连嘴都合不拢。章瑛也懒得跟他解释,看到软轿离开便摇摇晃晃地回到自己房里。曹钰走后,章瑛才感觉自己全身发烫,似乎正在高烧。他头昏脑涨,下身疼痛,再也支撑不住,只想回床上躺一躺,有什么事天亮再说,却趁着晨光看见床上一片狼藉,血迹淋漓。他也顾不得脸面,叫阿圆过来换了被褥,又昏昏沉沉地睡了下去。

还没睡多久,一群侍卫就冲进了章瑛的住所,把他从床上拖起,手上和颈上都套上链条,连拖带拽地带到了专门看押、审问犯罪宫眷与内臣的仁寿阁,投入一间小室中禁闭起来。章瑛昏厥了半天,到了晚间才清醒了些,一想起曹钰早晨的样子,不由得心急如焚、思绪大乱。呆了一刻他才想到,若是皇帝真有什么不妥,自己此时要么立刻被提审,要么直接被处死,哪里只会关起来了事。章瑛心里一松,再次失去了知觉。

十二

这天半夜,章瑛又被冻醒过来。此时已是十月中旬,夜里寒凉,小室中又无像样的被褥,章瑛发着烧,身上难受的厉害。他再也睡不着,索性支撑着身体靠坐起来,回想自己一天来的离奇经历。

自己跟曹钰是何时中了迷药的?两人对弈之时,屋里并无别人,房外也有禁宫侍卫守候,不可能让歹人接近。茶水和杯盏是章瑛亲自准备的,他自己事先都不知道会拿给曹钰使用,下药者更不太可能未卜先知,预先动手。而且,曹钰中迷药的症状明显比自己严重的多,可见他跟自己所中的药量兴许都不一样,这又是怎么回事?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自己和皇帝并不是吃进了药物,而是碰到了什么沾有药物的东西。前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唯一都长时间接触过的东西就是各人的棋子。

顿时,当天下午章忠信询问自己谁人执黑、谁人执白的情形出现在了章瑛眼前。问题是,章忠信为何要对皇帝下药?这对他有何好处?难道只是为了让皇帝“宠幸”自己?章瑛又想起了一件更紧要的事情:曹钰早晨时还是这般模样,后来又怎么能主持殿试,岂不误了国家大事?不早不晚,偏在这天对皇帝下药,莫非就是为了影响殿试?殿试跟章忠信能有什么关系?但是,即将参加殿试的举子陆思郁正是皇帝暗中选定的新任帝后,此人倒是跟章家和金家有着莫大的关系!难道这才是症结所在?

章瑛觉得自己的假设似乎太过大胆。且不说高门大族是否预先能够探知皇帝心中的帝后人选,就算真是如此,拖延殿试的日期又有何意义呢?陆思郁已经到了京城,哪怕殿试改日举行,也一点不会影响皇帝封他为帝后。不对,不对,自己多半想岔了,关键也许并不在于殿试。陆思郁又不是来考状元的,殿试在哪天举行不是问题,甚至他参不参加殿试也不是问题。他这个人才是矛盾的焦点。难道章、金二家对皇帝下药只是为了扰乱皇帝对陆思郁的保护,好对到了京城、尚未受封的下一任帝后暗中下手?又或者,他们针对的不是帝后,而是皇帝本人,因此皇帝所中的并不是普通的迷药,而是毒药?章瑛冥思苦想了几个时辰,终于再也分不清脑子里哪些是严密的推理,哪些是疯狂的妄想。他又惊又怕,心神不宁,恨不得立刻得到曹钰那里的消息。

一直等到第二天上午,章瑛才被几个侍卫带到仁寿阁中的一间大厅里。他高烧一直未退,整日水米未进,进屋就人被推倒在地。等他起身站好,就看见屋中的长案后面坐着一名面相严肃的中年官员。那人倒也开门见山,让章瑛自行报出身份后便道:“大胆逆贼,快将谋害陛下的罪行如实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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