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逆贼”和“谋害皇帝”的说法,章瑛心中一凛,但是看到审问自己的仅有一人,又无大理寺官员在场,便觉曹钰不会真有大事。他稳了稳心神,想到自己对章忠信下药一事纯属推测,眼下并无实据,因此不宜提及。万一自己的说法被别有用心之人穿凿引申,作为章家谋逆的证据,那就会株连九族,害了家中那些无辜的男女老少。
于是章瑛强打精神,朗声答道:“我本是天子内侍,身无过犯,不知因何故受审,哪有什么可说?再者,谋害天子乃是天下首恶,章瑛万死不敢身涉此罪,还望大人三思。”听了他的回答,那官员厉声道:“陛下在你处中毒,现今多名人证俱在,你还敢自称身无过犯?速速将你毒害陛下的情形一一说明,免得皮肉受苦!”章瑛道:“陛下确在下官住处体感不适,下官不敢隐瞒,但我实实不知此内情由。下官幼年入宫,素来忠心侍候天子,怎敢伤害陛下龙体,大人明察。”
“好个‘下官’忠心侍候天子!”那官员拍案而起:“事到如今,你还敢自抬身价,眼里哪有律法!若不动刑,谅你不招,来人,先掌嘴二十,让他知道这里没有官员、宫眷,只有带罪之人!”话音刚落,两边就有卫士走出,作势要对章瑛动手。
章瑛气得浑身发抖,大喝一声:“我是离峫王重孙、富阳侯之侄,你们谁敢动我!”不知是被他的气势所慑,还是知道他原是皇帝亲近的内侍,卫士竟犹豫着不敢上前。那官员见状骂道:“大胆章瑛,你以为这里是江南,任你章家为所欲为?慢说你是罪臣之后,就算是皇家内眷,到了这里也不容你放肆!”
“章家”和“罪臣”二词让章瑛吓了一跳,心想,此人究竟是已经查到了什么,还是仅仅虚张声势恐吓自己,希望自己自乱阵脚?但事到如今,自己也只能嘴硬到底,试着反过来探探他的口风了。于是,章瑛故作冷静地反唇相讥道:“章家乃是开国重臣、国之柱石,皇家何其倚重!无凭无据,如何能说是‘罪臣’?大人此言岂非诬枉?”
那官员见他如此对答,连忙命令卫士动手。章瑛几时受过这等侮辱,奋力推开一名卫士,但很快又被另外一人紧紧揪住头发,打了几十下耳光。章瑛出身名门,进宫后也从未吃过大亏,此时突然受到这样的刑罚,只觉羞愤难当,恨不得立刻碰死。但他转念又想,自己这样死了有何意义,只是白白叫人看笑话。于是他强压怒火,不言不语,看那官员还有什么手段。
那官员见章瑛一不求饶,二不招供,一时竟也无计可施;他接着问话,章瑛哪还会搭理他。那官员见他一声不吭,就让人把他带回囚室,改日再审。
回到囚室,饿了多时的章瑛见房里已经摆了清水和馒头,也不顾脸上红肿,立刻啃了起来。填饱肚子,他方觉身上好些,只是下身的疼痛却越发厉害起来。他解开亵裤一看,内里血迹斑斑,想必是前一日曹钰神志不清弄伤了自己,自己高烧不退可能就是这个原因。
十三
第二天并没人前来提审章瑛,他反倒紧张起来,害怕是曹钰出了什么事,宫中官员才会无暇理会自己。战战兢兢地等了一天,隔天早晨,章瑛又被带到了先前那个大厅,审问他的也还是同一名官员。
这名官员的态度要比上次从容的多,他直接向章瑛出示了他房内的棋子,说大理寺已经从上面验出了迷药的成分,问章瑛还有什么话说。章瑛自然不承认是自己下的药。官员又问他那几天有谁到过他的房间,章瑛全都照实说了。
听他提到章忠信,那官员得意道:“谅你不敢不招。章忠信现已在大理寺看押,招供是早晚的事。你也识相些,将你章家的谋逆伎俩全都说了吧。”
章瑛不禁一愣。假如不是自己疑神疑鬼,章瑛总觉得这官员的话里另有深意。章忠信给自己和皇帝下的多半就是普通的迷药,充其量不过乱性而已,一般的仵作和大夫就能查明,要说这就是“谋逆”,似乎有些言过其实。内侍不择手段争当宫眷的事例,宫中向来不少。因此,一般人理应只会把发生在皇帝和自己身上的事情视为内侍在亲友的帮衬下勾引皇帝、秽乱后宫的下流伎俩。但是,章瑛注意到,从初次受审开始,自己的罪名就始终被称为“谋逆”,而且还一直同章氏一族扯在一起。这说明了什么?难道自己早先的猜测是对的,朝廷已经掌握了实据,查明章忠信对曹钰下药真与皇帝重封帝后一事有关,真是得到了族长等人的授意?
章瑛转念一想,皇帝与章、金二家素来相互提防,因此皇帝一旦出事,自己又被牵连在内,朝廷自然会怀疑章家另有阴谋,不会是仅派自家子弟在床笫间勾引皇帝那么简单。但是,怀疑归怀疑,找到证据却是另一回事。就算是大理寺主审,要给谋逆大罪定案也不可能只用两天。即使章忠信被抓,他也未必会糊涂到交代出自己的真正目的,自寻死路。更何况,如果此事真被查明涉及谋逆,自己现在早就作为重犯被交给大理寺了,哪还轮得到一个内宫官员来审问。
章瑛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最终还是决定继续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不理会审问官。跟上次问话一样,那官员没有得到想要的供词,只能再次命令卫士对章瑛掌嘴,后来又将他押回囚室。后来的几天都没人审问章瑛,想必是在等大理寺先对章忠信审问出个结果。章瑛只能吃过就睡,尽量养伤。
在章瑛被带到仁寿阁的第八天,他终于又被提审了。这次他并没有被带到先前那间大厅,而是来到了另一间更大、布置更正式的厅堂。他有些预感,果然看见上两次审问自己的人只是坐在一旁,主审者换成了一名有些眼熟的官员。他想了一想,认出那人是大理寺少卿严安陵,曹钰十分赏识的一名能臣。
严安陵态度不冷不热,审问起来井井有条。他先公事公办地说明自己的身份,接着又再一次向章瑛仔细询问了事发的整个经过以及那天前后去过他房间的人,并让他将章忠信在他房里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个动作都尽量描述出来。章瑛在囚室里早就将这个过程反复回忆过多遍,此时便将自己能记起的所有细节都禀告了严安陵,甚至硬着头皮将章忠信跟自己讨论棋局和劝告自己争当宫眷的话也说了。
等章瑛供述完毕,严安陵又问他到底是否对皇帝下过药,或者事先知道他人要对皇帝下药,章瑛自然坚决否认。严安陵再问他是否清楚章忠信前来京城的所有目的。这一问将章瑛问住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章忠信每次到他这里,都只跟他谈些闲话,并不曾说明来意。严安陵停了半晌,复又问他,是否跟章忠信或者其他任何人谈论过朝中政事或者后宫隐私。章瑛答道,按照宫规,内侍绝不可以对任何人透露与皇帝有关的任何要事,自己也从来不敢任意妄为。之后严安陵也没什么表示,章瑛仍被带回原来的囚室看押。
十四
又过了五天,严安陵再次审问了章瑛。这次,他向章瑛展示了几份不具名的供词,问他有什么话说。章瑛一看便觉大事不好,自己早先的猜测竟然□不离十。这些供词多半是出自跟章忠信“职能”相当的人,大致交代了他们在京城活动,设法打听新任帝后身份并伺机扰乱的事情。有人说自己被派去监视过与章、金二家不合的大臣,看看他们是否暗中得到了皇家的消息;有人负责收买或威胁皇帝的亲信、侍从;有人则盯着进京殿试的举子,因为有消息说皇帝也可能从他们当中选出新的帝后,让章、金二家措手不及——看到这份,章瑛尤其心惊。
章瑛虽不能细细推敲这些供词,但也渐渐发现了它们的共同之处:这些人全都避重就轻,将责任推到了章忠信身上,似乎意在检举他就是此事的主谋。章瑛并不相信这点。按照章忠信在族中的地位,他至多就是跑腿办事,若没有幕后主使,他哪敢自作主张,搀和皇帝的家事。但是光从纸面上看,这些供述既完整详细,又前后呼应,让章瑛不禁要怀疑大理寺在刑讯逼供之余,还刻意引导了供述的内容:既让章忠信背上主要罪名;又不彻底与章、金家撕破脸皮,不点明正是两家官高爵显的当家人对皇家图谋不轨。
章瑛看过之后,回答严安陵,自己事先对供词上所说的一切一概不知,也从未参与过任何涉及新任帝后的阴谋。严安陵不置可否,又把另外两份供词放到了章瑛面前,让他解释。
第一份虽然也没有具名,但是章瑛从内容上就能看出那是自己六叔章忠信的供词,其中与皇帝新选帝后相关的内容与别人大同小异,倒也罢了。可章忠信还说,他之所以会给皇帝和章瑛下药,是因为见了皇帝与侄子十分亲近,偶然想到章瑛若能得到皇帝宠幸,多半能封个品级较高的宫眷位置,今后或许还能牵制帝后,甚至取而代之。何况皇帝和侄儿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事后清醒过来说不定正合心意,兴许还会赏赐自己;就算不情愿,床笫之事终究难对人言,皇帝也未必拉得下脸来追究。
至于殿试之事,章忠信的说法倒并不符合章瑛早先的猜想。章忠信说,他们其实并未预先设计破坏殿试,只是皇帝第二天“抱恙”不能主持殿试之后,他们当中有人灵机一动,想到了顺势在京城散布年轻的皇帝因迷恋宫中内侍而废弛朝政、甚至不顾殿试的流言,好让那些想跟皇帝结亲的大臣或名门望族知难而退。章瑛看完供词,暗骂章忠信与族人利欲熏心,全不顾自己的死活,立刻对严安陵说:“章瑛在宫中服役多年,一贯安分守己,不敢觊觎宫眷之位,更不敢以不堪手段魅惑陛下。大人若是不信,只要问问其他内侍、宫人便知实情。”
严安陵再让他看第二份供词,这一次,章瑛如坠冰窟。原来这份供词上写道,章忠信每次进宫都能从章瑛处获得朝廷的消息,他在京城进行的活动也多由章瑛参与策划,而章瑛这么做,为了就是谋夺后宫高位。更可怕的是,这份供词将章忠信每次进宫的时间和在京活动的内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肯定是由章忠信的亲信或手下所写,显得十分可信。
到了此时,章瑛哪里不知道这就是自己的催命符,立刻向严安陵提出要跟章忠信当面对质,证明自己的清白。谁知严安陵冷道:“章忠信作恶多端,罪在不赦,他心中有愧,前天夜里就在大理寺的牢房畏罪自杀了。我劝你也及早招认了吧。”
章瑛头脑中一阵轰鸣,什么也想不到,什么也说不出,只会下意识地连呼:“章瑛无罪,大人明察!”严安陵也不再与他多言,命两边卫士拿板子过来,让他要么即刻招认,要么先杖责六十再慢慢考虑。
刑具当前,章瑛根本无法思考。见他没有回答,严安陵就命人将他按倒在地,开始杖责。打了二十板,严安陵叫卫士停手,问章瑛有招无招,章瑛又疼又怒,又怕开口说话就会忍不住呼痛出声,便咬牙摇头。再打十板后,章瑛已有些受不住,恳求道:“章瑛忠心与否陛下清楚!大人问过陛下便知!”严安陵见他态度松动,就命卫士暂时停手,劝诱道:“天子待你何其优渥,你却暗行不轨,扰乱宫廷,此时竟还敢再提陛下?你但凡还有一点羞恶之心,就把谋逆之事速速说明!”
章瑛原本吃痛不过,神智有些模糊,但听了严安陵的话却清醒了过来,心中悲愤至极,又觉可笑,心想皇帝对自己果然“优渥”。如此大案,供词多半是要呈送到皇帝面前的,曹钰难道不能从中看出事实真相?倘若真是自己给章、金二家通风报信、出谋划策,那么章忠信等人哪里还需要在京城无谓地四下活动。自己老早就知道了皇帝选中的人是陆思郁,只要命人对他下手就好,不是更方便自己“谋夺后宫高位”吗?但从那几份供词来看,章忠信等人只是在监视大臣的同时,泛泛调查来京举子,根本就没能确定其中有没有将来的帝后,更不要说找出此人究竟是谁。就凭这点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问题是,自己该不该、能不能向严安陵说明这点呢?后宫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未必都忠于皇帝,自己要是贸然供出了陆思郁的事情,说不定才是真正走漏消息,坏了皇帝的大事。再说了,假如要定自己死罪的正是皇帝本人,大理寺又能如何。陆思郁之事只是皇帝跟自己私下谈及,并无任何其他人证,难道自己还能要求大理寺传唤皇帝来与一个囚徒对质吗?也罢,就算皇帝对自己无情,自己也不能破罐破摔,胡乱招承。如果非死不可,那还是死得体面些吧。想到这里,章瑛下定了决心,一字一顿地对严安陵说:“章瑛无罪。无话可说。”
接下去的事情章瑛便不太清楚了。也不知道后来又挨了几下,总之等他醒来的时候,他又被弄回了囚室,趴在地上无法动弹。此时章瑛才有点明白为什么有人会“畏罪自杀”:自己不过是挨了几十下廷杖,腿股间就已经血肉模糊,剧痛无比,那些在大理寺受到了额外“照顾”的囚徒的命运更是可想而知。假如继续受刑,自己还能坚称清白多久?是不是也会向大理寺或者皇帝提供一切他们想要的供词?但他现在连从门口挪到床上都已经费尽了力气,就算想悬梁自尽也做不到。不过看这个架势,自己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自尽就能很快脱离苦海了?不行,不能总想着死,自己若是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叫家中的母父如何活得下去!
第二天大理寺倒是没有继续审问章瑛,但伤势已经令他完全无法移动身体了,连送到房里的食物都没法吃。章瑛再次出现了高热的症状,在幻觉中,他回到了御书房,心急火燎地向曹钰解释自己从未参与过章、金两家的阴谋,恳求他相信自己的清白,而曹钰先是温和地称呼自己“云栖”,让自己放心,转眼却命令大理寺的人对自己严刑拷打。
十五
章瑛在囚室的床上趴了不知道多久,突然被腿部伤口上的剧痛惊醒,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人似乎正把跟自己的皮肤血肉粘结在一起的衣物剥去,给上面敷了一层伤药,章瑛疼的几乎昏厥过去,又被那人搀起灌下了稀粥和药物。
此后,这个大夫似的老人每天都会不言不语地到章瑛的囚室为他换药治伤。章瑛也懒得去琢磨究竟是大理寺要留下他的性命接着查案,还是曹钰对他格外施恩,只是配合治伤而已。他毕竟年轻,这样养了多日就能勉强行走了,那老人也不再出现。
平安无事地过了十几天,章瑛又被押到了严安陵等人的面前。这次大理寺并没有继续审问章瑛,而是直接向他宣布了章忠信等人和他自己的罪名。
在这份判决上,章忠信等人被“查实”的犯罪缘由跟章瑛早先看到的供述大相径庭。根据大理寺现在的说法,这些人此次云集京城、多方奔走、遍散钱财,都是为了趁皇帝欲立新后、扩充后宫的时机替自家儿女谋一个宫眷位置。但是由于心愿难偿,他们便对皇家怀恨在心,结成一党,以章忠信为头目,伺机作乱。
大概是嫌皇帝中了迷药的事实无法昭告天下,大理寺进行了如此粉饰:为了谋害皇帝,章忠信等人暗中与修习邪术的妖人勾结;又借探望担任皇帝内侍的亲属章瑛的机会,将符咒、木偶等物带入宫中,导致皇帝龙体违和,卧病数日。眼下这些巫蛊之物已从章瑛房中尽数搜出,证据确凿,章忠信等人也已全部认罪。
大理寺的人接着宣布,章忠信等主谋及从犯谋害君父,十恶不赦,各自依罪行判处凌迟、斩立决之类不等。富阳侯章忠景身为家主,不知约束族人,已犯治家不严之罪,着削去世袭爵位,保留官职,罚俸三年。颍阳侯章忠衡乃章忠信亲兄,也被连带褫夺爵位及官职。此案亦涉及皇帝内侍章瑛,其对章忠信等人谋逆之举事先虽不知情,但罪在失察,仍犯宫纪。天子念他随侍多年,不处刑罚,仅贬为宫人,遣至长春宫文澜楼充当杂役。
事到如今,章瑛只能老老实实地接受判决。磕头感谢皇帝从轻发落的隆恩之后,他被卫士押送着离开仁寿阁,去到了位于皇城偏僻角落的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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