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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天雄军和郭从义的残部全体军士都接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命令:筑寨。

河中地方上所有的砖瓦匠木匠泥水匠都从各州镇被召集到河中城下,砖瓦沙土木料也由民夫推着牛车拉着从各地输送到此。已经在河中从春天守到夏天的军士们都快疯了,看这架势郭威是真准备在这里安家落户坐等李守贞老死了。郭从义望着七月的热浪蒸腾下苦着脸搬砖的天武军弟兄们,苦笑道:“这哪里是战场,简直是工地。”青羽和郭从义一起站在高处监督着底下的士兵和民夫忙忙碌碌东北西走,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在心里问候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罪魁祸首。忽然看到一个庄稼人模样的汉子双手捧了两个西瓜走上来,向两人道:“两位长官,天气炎热,吃点西瓜解解暑。”他把西瓜在台上放下,取出刀来切了,双手捧给郭从义和青羽。郭从义称谢接过,却不急着吃,“乡亲辛苦,不知这是哪位长官的心意?”那汉子道:“是天雄军安长官叫小人送来的。”郭从义忙道:“那安长官可是讳骁?”汉子道:“回长官,小人也不知道。是个年纪很轻的长官。”言罢,把瓜都切好了,径自去了。青羽道:“多半便是了,郭威手下姓安的年轻军官该不会有两人。”郭从义点头,让青羽招呼台下的弟兄们上来吃西瓜,自己则抽出佩剑把西瓜劈成更小块。在烈日下流了几天汗的军士们瞬间就狼吞虎咽地消灭了两个西瓜,连瓜皮都没剩下。青羽道:“长官,咱们白承了这个恩情,过意不去,我去跟安长官道声谢。”郭从义准了,青羽领了命,跑下高台,骑马往西门口的那片工地奔去。

郭从义自从听恩师冯道提起安骁着个人就心向往之,后来又听青羽说起这人的种种好处,一直苦于无缘得见。他望着青羽的玉狮子马往西奔驰,心思一动,突然想到莫非筑寨这件事是这个安骁想出来的?

西边的工地上都是新来的军士,斗志高昂,一边搬砖和泥还一边喊着号子,整个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一个精赤着上身正在像一块融化了的蜡一样往下淌汗的军士告诉青羽安长官正在北边的高台上督工。青羽往他指的方向跑去,远远地就看到安骁穿着便服和一个不相识的军官在高台上并肩盘腿而坐,正在谈些什么。安骁看到一袭醒目的红衣从远处飞奔而来,定睛一看却是杨青羽,心下好生奇怪。要知道从青羽调离禁军到随着郭从义大军西进前后不出半个月,饶是安骁消息灵通也没听说青羽做了郭从义副将一事。经管如此,他还是起身照例向从楼梯跑上高台的青羽招呼道:“青羽兄弟,别来无恙。”本来和他并排坐着的青年军官也站了起来,对青羽拱手道:“在下赵匡胤。”青羽自说了姓名,两下见过,又转对安骁道:“郭将军派我来谢长官送的西瓜。军中艰苦,没有备下回礼,还请长官海涵。”安骁笑道:“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又对赵匡胤道:“赵兄弟,我和青羽兄弟说些话,烦你在这儿督会儿工。”赵匡胤爽快地答应了。

安骁领着青羽走下骄阳直射下的高台来到台下背着阳光的阴凉处,安骁从角落里的一堆木料底下拖出一个瓦盆,捧出盆里用凉水浸着的西瓜。安骁自怀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把西瓜切了,递给青羽一块。青羽道了谢接过,咬在嘴里,凉丝丝的甜。“答应请你喝酒没还上,又欠上了你的瓜。”刚才那农人送去的两个西瓜都被渴极了的弟兄们一抢而光,青羽和郭从义一口都没吃上,再加上一路骑马运动,青羽的中衣早已被汗湿透了。即使青羽此时没穿甲胄,安骁也能从他的衣着和靴子的制式看出来他升了官,而且还不小。他看着青羽大口咬着西瓜,鲜红的汁水沿着他尖尖的下巴往下滴。“青羽兄弟,半年不见,你在哪儿高就了?”青羽满口汁水,口齿不清,“谈不上高就,就是在郭从义将军手下做个指挥使。”接着就把在羽林军校场耍棍儿时遇到郭从义那一段告诉了安骁。安骁听了,却道:“不知青羽兄弟那天所为何事心情不爽?”

这个问题就戳到了青羽的痛处。安骁见他犹豫,忙道:“若不方便告知就大可不必勉强。”青羽对安骁印象不错,这半年来又苦于没有一个人能让他吐苦水,当下把心一横就跟安骁说了棣王府的事。安骁听了点头道:“这也不稀奇。这位王爷向来爱娈童,见到青羽兄弟这般相貌动心也是常事。”他想提醒青羽他这般匆忙地调去府兵,只怕会让那刘知行会错了意,日后等青羽回京城后找他麻烦。稍一斟酌,还是决定缄口不言。他和杨青羽不是什么特别相熟的朋友,没有理由帮助他或是警告他。那天他派去太原打探的亲信回来后,杨青羽对他来说就不再仅仅是泛泛之交了,而是扳倒杨烈的有力武器。而这个杨青羽还真是个笨蛋,对自己挖心掏肺的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也坦诚相告。你觉得我是你的朋友么?你觉得对你好的人不会是另有所图么?愚蠢!安骁望着青羽清澈得像这天的天空般不带一丝云翳的眼睛,心里生起了深深的怜悯。

“安秀才,你听到过河中城里那些人喊的口号么?”青羽把第三块西瓜皮扔进远处的草丛,把手在瓦盆的清水里洗了,沉声道:“人在城在,城在人在。秦王李氏,众望所归。”安骁点头道:“有所耳闻。”青羽望着远方高耸入云的城墙,幽幽道:“我有一种感觉,我们无法打败这些人。”安骁道:“人心可用。李守贞为官清正,在河中地方上是很受人民拥戴的。但那些追随他的人多是贫苦人家,有钱人和官吏反倒恨他入骨。”青羽道:“正是这样。李守贞想为穷人建立起一个不再受权贵欺凌的国家。”他顿了顿,又道:“和黄巢一样。”安骁心下愕然,“青羽兄弟可是生了反心?”青羽笑道:“若帮助穷人的愿望算是反心,那我五岁就该被杀头了。”他背倚着高台的木桩,目光投向碧蓝的天空,“我一直明白建立穷人做主的国家这样的事情永远实现不了。总有一些人能得到统治其他人的权力,统治的欺压被统治的,这个天下打来打去永远都是这样,李守贞也应该知道这一点吧。”

安骁明白青羽想说什么了。这震耳欲聋的口号中所传达的力量震慑住了青羽,同时又觉得这场已经写好了结局的战争无比悲哀。安骁看了郭从义军中文书的记录,就明白虽然李守贞调动群众情绪是一把好手,带兵能力实在平庸。就凭郭从义手下那些良莠不齐的娃娃兵都能打得李守贞节节败退,可见那些口号的作用不过是骗骗围城的军士和稳定城里的百姓,可是杨青羽身为军官居然看不出来。他长叹一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青羽“嗯”了一声,便告辞回了营。他隐隐觉得安骁有很多想法都藏在心里没说出来,也不想说出来。他有点失望,为什么安骁不能像自己一样推心置腹呢?他觉得安骁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和杨昭一样,但仿佛总有一道冰雪做的墙隔在他和安骁之间。

安骁回到高台上的时候,已经过了日头最毒辣的时刻,工地上的劳动号子更响亮了。赵匡胤见他回来,便道:“那就是杨青羽?唇红齿白的,倒像个兔儿爷。”安骁道:“郭从义很看重他,亲自问杨烈讨这个小都头做指挥使,不容小觑。”赵匡胤笑道:“你确信他俩没睡过?”安骁也笑道:“若是如此,反倒好了。”

赵匡胤时年二十二岁,和安骁同年。他投入郭威麾下时安骁已经晋升为郭威的副将了。赵匡胤瘦瘦高高,不仅武艺超群而且断文识字,深得郭威器重。郭威自安骁来后便开始有意地培养年轻将领来压制安骁,本来赵匡胤也是砝码之一。不想这赵匡胤被升为步兵都虞候后认识了安骁,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日渐亲近起来。安骁平生从未遇过什么知己,只有在赵匡胤面前偶尔会说一两句心里话,青羽的事他也只告诉过赵匡胤一个人。赵匡胤平日里说话十句里没有一句是正经的,但不知为何和一本正经的安骁十分投缘。“安骁啊,我觉得老狐狸应该快沉不住气了。”赵匡胤道。安骁点头道:“壕沟挖好了么?”“早就挖好了,就等着狐狸进套索呢。”“好。今夜起不要留人在屋舍里守夜了,除了黑风寨的,其他人统统都睡帐篷去。弓箭手一天两班,老计划。郭威和郭从义那边也派人去通知。”“是!”赵匡胤一改刚才的油腔滑调,领命去了。黄昏前黑风寨的一万军士已经在各间营房里准备就绪,东门口营寨里也布置下了天武天威两军的精锐,南门口的郭威也是如此。但那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之后夜夜都是如此布置,白天修建,晚上埋伏。近十日后,李守贞终于有所动作了。

那夜河中城内一片易水悲歌景象。仅剩的五万青壮军勇清一色黑衣,有的肩扛大锤,有的持着兵刃。三面城门无声地开启,一道道黑影掠出后又迅速地关上了。是夜,叛军虽然将即将竣工的营寨破坏殆尽,却遭到了在新建营房里过夜的军士们和弓箭手的打击,伤亡近三分之一。但花了三个月建立起来的营寨被挪为了平地,不管是当兵的还是被拉来做工的都不好受。但是郭威却下达了更让他们崩溃的命令:再筑!

“老天爷啊,这还把咱们当人吗!”郭从义负责的东门工地上,悲愤的喊声响成一片。青羽打点着民夫们从满地碎石乱瓦里挑拣出些还能用的,一边让军士们挖坑把死人埋了。郭从义倒还比较乐观,“至少李守贞开门了,这是好事。”

第二期寨房快修好的时候,安骁对黑风寨的一万弟兄训话道:“上次杀得太多了。这次只要贼军的刀没架在你们的脖子上,一律不准杀。”有个兵油子喊道:“寨主,弟兄们三个月没见血,手痒啊!”安骁冷冷道:“手痒就把手剁了去。这次要是地上躺了超过一万尸体,全体给我剁手。”他又对一旁的赵匡胤道:“这次弓箭手就免了,让他们去营地守着,警醒些,免得后院起火。”这天郭从义接到了一条很奇怪的命令,是郭威发出来的。“郭威说我们上次杀贼军得太多,恐怕会影响计划,这次要手下留情。”郭从义在中军大营里对青羽道,“你注意一下。”青羽一脸疑惑,“那……要注意到什么程度?”郭从义叹了口气,“算了,你别去了,上一战里恐怕地上躺的尸体里两三百个都是你一个人杀的。我让谭启之带人守寨房,你就在中军待命吧。”“我不明白,杀敌怎么还嫌多?”青羽道。郭从义皱着眉摇头道:“我也不明白,但郭将军这么部署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们没本事撬开城门,也只能唯郭将军马首是瞻了。”

第二战在部署完的三天后就发生了,结局毫无悬念。许多民夫在自己又一次被毁于一旦的心血废墟上痛哭流涕。但军令如山,一车车木料砖瓦又从四面八方运来,建筑工程再接再厉。大年三十的时候安骁派人给每位指挥使以上级别的军官送去了一锅红烧肉,并让人传话“穷乡僻壤无从招待,只有些猪肉聊以御寒。”青羽和方信一起吃着香喷喷的肉,突然恨恨道:“这个死秀才,这么殷勤,我看这馊主意多半是他想出来的!”方信吞下一大片肥肉,道:“我倒觉得这个主意挺好的。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接下来这次就该收拾李守贞了。”青羽瞪了他一眼道:“让你拿着鞭子抽偷懒的民夫和士兵没让你去搬砖,你才站着说话不腰疼。”方信没脸没皮地笑道:“还有肉吃,当然好。”

春暖花开三月天。白发苍苍的李守贞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一排排整齐的营房又一次码上了瓦片,心下一片惨然。他知道那是在请君入瓮,但还是一次又一次自己往陷阱里走。这两次无谓的出兵都和自杀没是什么区别,连他自己都不太确定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下达攻击的命令。他缓缓走下城墙,谨慎的两万余战士在下面黑压压的跪成了一片。他的智囊徐辉急道:“李大人,别再打了。我们就这样关着城门死撑,也许再过几个月官兵就会知难而退了。”“是啊。”跪着的战士们附和道,“现在冲出去再打也只能凭白地送了性命,要是不开城门还能活得久一点。”李守贞却从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没错,就连你们也明白了,要是死撑,还能活得更久一点,那也只能活到城破的那一日为止了。这场起义,注定是一场闹剧且是悲剧。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他却没有能力再保护这些对他寄予厚望的人们了。面对着这些痛苦地流着泪的面孔,他沉声道:“好,不打了。徐辉你速去作一个表来,我们开门纳降。”

所有人都沉默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连泪水也不再落下。突然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人在城在。”第二个人应了一句,“人在城在。”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一片呐喊的浪潮又响彻了河中城,其中还夹杂着一两句“决不投降”“奋战到底”“和朝廷的走狗拼了”。军士和民众众星捧月般把李守贞围在中间,挥洒着泪水,高喊着:“人在城在,城在人在。秦王李氏,众望所归。”

“唉,真是悲惨。”赵匡胤听着今日史无前例地响亮的口号,向安骁道,“幸好上次杀得少了些,给老狐狸留下足够的人马能再折腾一次。看来就是今晚了。”

秦王没有宫殿,秦王只有一座三进的小宅。秦王没有后宫佳丽三千,只有和他一样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一个。李守贞走进卧房,尤氏从手中的针线活上抬起头来,橘皮一样皱巴巴的脸上泛起笑容,没牙的嘴弯成了月牙形。“怎么样?”她殷切地询问老伴儿,“咱们快赢了吧?”李守贞紧紧地握住了她粗糙的手,颤声道:“快了,快了……”他想起她刚嫁给她时,一掀起盖头来那副娇羞模样,想起她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时脸上母性的光辉。唉,人之将死,难道都会陷入回忆之中么?然而为何他最引以为傲的战功和政绩此时一点都想不起来,脑海中浮现的只有妻子和孩子?他紧紧地握着尤氏的手,两眼噙满了泪水。人过了花甲之年竟然还会流泪,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

明知道不能赢的战斗,也一定要打。如果所有的事情都非要有个结局,那就让它来得更干脆些吧。黑衣的骑士们像是夜里的幽灵,不发一语,义无反顾地奔赴战场,死亡向他们张开怀抱。

那天的夜晚注定是个充满了血与火的夜晚。两万军马冲出,十二万大军涌入。河中城四门大开,老弱妇孺纷纷卷着家当从没有任何伏兵堵截的北门离开,这道生门是郭威特意留下的,他做事不喜欢做绝,总要给人留条生路。不愿意走的和走不了的百姓都成了压抑了整整一年的士兵们发泄的对象,烧杀抢掠比从前更甚,全然一副人间地狱的景象。漫天的哭喊中,有的泪水是为自己而流,有的泪水是为别人而流。当青羽带着一万军士赶到秦王府时整座宅邸已经燃起了熊熊烈火,青羽在这团巨大的篝火前守了整整一夜后它终于化作了冒着白烟的焦土。军士们在仵作的辨认下找到了两具完全变成焦炭的老人尸体,一男一女。有见过李守贞的人指着男性尸身上已经被烧得变形了的甲胄说这就是秦王。青羽默默无语,自带了那尸首去回复郭威。郭威在原先的衙门里见了青羽,安骁也在。郭威看了这句焦黑的尸首,只说了两个字,“厚葬”。青羽和抬尸的军士出去的时候安骁送他们到门口,青羽盯着安骁波澜不惊的脸道:“其实你早就知道李守贞在求一败。”安骁眯起眼睛,“他不用求就必败。”青羽沉默了片刻,又道:“我替这位老人家谢谢你,你让他少受了几个月的罪。”言罢抱拳施了一礼,就带着军士离开了。

注定失败的结局,看得见的穷途末路,多少人能如此坦然地面对呢?青羽站在刚砌好的坟墓前,两位老人在此永远长眠。如果换做自己,是死撑到最后一刻,还是像他这样壮烈但是无谓地投入死亡的怀抱?青羽在坟前跪下,在供桌上浇奠下一杯酒,芳香醇厚的酒从刚翻过的松软泥土表面渗入黑暗的地下。他低声道:“安息吧,老英雄。”

☆、13 谢一言:狼之狡黠

13 谢一言:狼之狡黠

“报告大帅,官军有书缚在箭上射进城来。”王景崇取过小兵双手捧上来的羽箭,取下上面的字条,细细地读了起来。待到看完这张巴掌大的字条,他的脸已经和地上的青砖是一个颜色了。他用颤抖的手把纸条递给棋秤对面那位身穿玄黑战甲的青年武将,那人接过,只见上面只写了八个字:河中城破,守贞自焚。黑甲武士只扫了一眼,就把那纸条揉成一团随手扔进墙角。两人隔着一张棋秤沉默了许久,终于黑甲武士用食指指节轻轻叩了叩棋秤,淡淡道:“王帅,该你了。”王景崇心烦意乱,满脑子都是李守贞败了的消息,手上拈了子也只是胡乱摆在棋秤上,三四个回合后就输了。黑甲武士不动声色,默默地把黑白两子重新归好,“再来。”王景崇心里烦闷,无意再战,便道:“谢将军真乃国手,王某甘拜下风。”婢女上来收了棋盘,奉上热茶,谢一言明知故问道:“王帅可是在烦恼河中城被破一事?”王景崇苦笑道:“实不相瞒,正是如此。没想到我大秦国祚之薄至此,不仅我凤翔城被赵晖那匹夫围堵,连秦王都惨遭了不测。”谢一言道:“以末将愚见,秦王遭此劫乃是天数。李大人没有做天子的命,大秦的真龙天子应另有其人。”王景崇马上就听出他话中有话,眼中闪过一丝光辉,但是转瞬即逝。他叹道:“我凤翔被围已有月余,虽然粮草充足,但并无突围之法。要再图中兴,难矣。”谢一言道:“王帅若担心闭城自守非长久之计,便也只有降了。”王景崇道:“我本是朝廷命官,若是降了无非削职减奉,并非没有戴罪立功之可能。只是委屈将军了。”谢一言大笑道:“王帅若决意已定,便不消再为谢某劳神。谢某大可投诚汉室,再随王帅鞭镫。”王景崇大喜。其实他在得知李守贞兵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要投降,连纳降表都叫智囊公孙辇写好了,只是碍于谢一言是后蜀人,如果他投降了谢一言就势必要做俘虏。现得知谢一言有意归汉,自然大喜过望。

谢一言笑着站起身来,拱手道,“谢某先走一步。”话音未落,双手如闪电般伸出同时按上了王景崇的后脑勺,双臂一齐用力按下,“砰”地一声王景崇的脑袋把木质的棋秤砸成了无数碎片。听得这个声音谢一言就知道大功已经告成了,但还是以防万一地两手抓着王景崇的头颅双臂在他背上一压,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王景崇的脑袋依旧搁在破碎的棋秤上,肩膀却不自然地塌了下去,脖子里的脊椎很明显地断成了两节。王景崇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一样,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脸深深地埋在棋秤的碎片里看不见表情。谢一言掸了掸手,冷然道:“你已经没有价值了。”

一个时辰之后凤翔城东门大开,公孙辇手捧纳降表,一身素服,跪在城门口请求归降。与此同时,一支万骑大军飞也似的从西门冲出,往南奔去。等赵晖和他的部队来到王景崇的府邸前时,整座宅院已经被熊熊烈火包围了。赵晖叹道:“想不到王景崇竟效仿李守贞,倒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

这几天郭从义十分郁闷。好不容易攻下河中城满心欢喜地以为终于能班师回朝了,结果白文珂那个老匹夫从京城带来一道诏命,要天武天威二军就近征青壮补充兵力,速去讨伐永兴节度使赵思绾。无法,就近强拉了四五万十七八岁的少年入伍,勉强凑齐十万人。青羽奇道:“咱们打李守贞,坑杀的俘虏都有十几万,怎么青壮年还没死绝?”郭从义道:“你见过割麦子没?一茬麦子黄了被割掉,过了一年又长出一茬来,人也一样。军队里管招这种十七八岁的娃娃兵叫‘割人茬’,就是说今年割去了一茬,明年十五六岁的娃娃长起来就又能割了。”青羽笑道:“那我这种十五岁就当了兵的叫什么?”郭从义翻了个白眼,“这叫赶鸭子上架。”

青羽随着郭从义离开京城时只有十七岁,现在也只有十八岁,是个标准的娃娃兵。新兵招进来,郭从义作为主将照例要向他们训话,但这次他却偷懒让青羽代劳。那些见过他单枪匹马冲进敌阵于千军万马中取下敌将首级的“老兵”对他还算服气,新招进来的娃娃兵见长官是个和他们差不多大的少年,一个个都笑弯了腰。青羽在台上喊了半天,台下依旧是乱哄哄的一片跟菜市场似的。“都他妈给我安静!”青羽吼道。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就连在一旁列了队的老兵也都笑嘻嘻地看青羽出洋相。青羽的胸口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火,跳下台去,飞起一脚踢翻站在最前面那个嘻嘻哈哈的新兵,挥拳就打。那少年满地打滚,嗷嗷乱叫,全场渐渐安静了下来。青羽最后在那少年肚子上用尽全力踹了一脚作为收尾,恶狠狠地对周围的新兵吼道:“全体都有,列队!”

“新官上任三把火,不错不错。”郭从义望着在骄阳下赤着上身扎着马步一脸苦相的新兵和穿梭在他们中间做监督的老兵们,拍了拍青羽的肩。“我小时候要是犯了错,爹就是这么罚我的,头上还要垒三块砖头,掉下来一块就加半个时辰。”青羽道,他想起和杨昭一起在雪地里受罚,两个人都冻得直打哆嗦,砖头一刻不停地掉下来,最后还是灵先生出面才作罢。郭从义大喜过望,心里暗道:“杨将军教子果然有方。可惜我只生了个丫头片子禁不起这么折腾,要是有了小子一定也这么练他,不出二十年也是一个杨青羽。”

扎马步六个时辰,绕城墙跑一百圈,俯卧撑五千个……青羽每天都能想出点新花样来折磨这些新兵,那些老兵也没得闲,像绕城跑这种倒霉事他们作为监督,也非得一起跑不可。有偷懒的被骑着马巡视的青羽抓到,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还罚不许吃饭。安骁每天都能看到这些可怜的少年们在城里城外上蹿下跳,跟耍猴戏似的。但这跟他没什么关系,郭威被遥拜为枢密使兼邺都留守节制河北诸州,再一日天雄军便要启程了。他自己也被拜为校检太傅,算是挤入了中央机关。临走前一天晚上青羽提着一壶酒来找他,说要还上次在茶楼许下的那杯水酒。两人喝了酒,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互道了声珍重,青羽就打马回去了。安骁傍着窗望着渐渐远去的白马,竟有些失神。

不管是天武天威还是天雄军,在河中城里驻扎时都“借用”了民居,天武天威在城南,天雄在城北。这些睡惯了茅草沙地的士兵终于能睡一回软绵绵的床,到了要开拔的时候都很不情愿。郭威领兵往东,郭从义往南,分道扬镳。经过十天非人的折磨,这些懵懵懂懂的农家少年都已成为合格的军人了。一行人往南开向永兴,一路没遇到什么阻拦,很顺利地到达了永兴城下。但这对郭从义和所有参加过河中围城战的军士来说都不是好事,这一切都太像那个长达一年半的噩梦了。“难道又要筑寨了?”老兵中间议论纷纷,人心惶惶。郭从义命令先围城,安营扎寨,总之先把他围个水泄不通肯定没错,接下来这块铁板怎么啃就只能再说了。“唉,要是那死秀才在这儿一定能想出点鬼主意来。”青羽骑着白马独立于高岗,望着和河中城无比相似的城墙,喃喃自语。

“哦?戴着鬼面的小将?”谢一言听了守城军的报告,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有所思。他在凤翔街头曾经遇到过一个乞丐,在他略加施舍后那乞丐告诉他自己是陶城的逃兵,并且参加过陶城守将严仲伟兵解的那场战役。“哇,那妖怪真是太可怕了。那根本不是人的脸!刀砍到他头上就卷了刃,枪刺到他身上就折了杆子。那妖怪张开血盆大口,抓起一个弟兄来两手一拉就扯下他一条大腿来塞在口里,嘎嘣嘎嘣地嚼了,连骨头都没剩下。”乞丐越说越离谱,但万变不离其宗,口口声声地说亲眼看见那妖怪吃了他们的主将。鬼面。妖怪。谢一言心中有数了。

谢一言是个目的很明确的人。他带着一万后蜀精兵不远千里地来到汉地,目的至于一个,用一句话概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他在这儿把后汉搅个鸡犬不宁,死伤无数,后蜀就可以趁这个空当修生养息,厉兵秣马。他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就是这场“大秦”闹剧的始作俑者,实至名归。一年半以前他接到的命令是前来支援安世杰,辅佐他称帝后安世杰承诺即以三十城归蜀。结果他好不容易屁颠屁颠地赶到凤翔,却连安世杰的尸体都没见着。好在还有王景崇这个愣头青,稍微拿言语挑拨了一下马上就上了钩,带着他的死忠赵思绾一起捧了老糊涂的李守贞称王造反。李守贞败了是意料之中,可他本来还指望王景崇仗着手下十万凤翔府兵再折腾点风浪出来,不料王景崇如此不识抬举,竟满脑子想着投降。谢一言和王景崇下棋的时候就知道这人头脑虽然简单,用起兵来还是有自己一套的,他不能让后汉再把这人赚回去。于是杀人放火,来奔赵思绾。来了后汉一年多,他手下一万马兵一个没少,还都养得胖了。不管是王景崇还是赵思绾都拿后蜀援军当做救命稻草,好吃好喝的跟菩萨一样供着。如果这时有人问他感受如何,他一定会道:“此处乐,不思蜀。”

谢一言琢磨着,再撺掇撺掇赵思绾带着自己的八万永兴军和城外的官兵品格你死我活,自己就功德圆满可以跑路了。挑唆造反这件事太麻烦,磨破了嘴皮子说动的都是些脓包,就闹腾了一年多就给打压下去了。他想到城外那员鬼面小将,那家伙曾单枪匹马冲入敌阵,就凭这份豪勇,造起反来不是个楚霸王也是个刘玄德。实在不行,能说动他归顺我大蜀做一员大将也成啊。孔夫子说,因材施教。先要看看人家有没有造反的心,要是他对汉朝廷忠心得像条狗那自己一厢情愿也没用。谢一言想,总之得想个办法跟他打上交道先。于是他主动向赵思绾请缨,请求带自己的一万马兵和永兴军一起出城迎敌,争取突围。赵思绾大受感动,当下准了,“若不敌,不必勉强。”谢一言心道你放一万个心吧,老子才不会拿自己的人给你卖命,口中却称:“末将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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