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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一言离开了永兴城就没想过再回去。六万永兴军从东门冲出,马兵在前,长枪兵中路,短刀兵殿后。在围城官兵严密的防守下,第一波马兵的坐骑受了惊,连连后退,往后退的兵和往前冲的兵撞在一处,就像两道碰在一起的水浪,阵型瞬间就乱了。郭从义站在高处望着被兵马回潮冲乱了的敌军对青羽道:“赵思绾也不过如此,居然犯这种兵家大忌。”是役,六万永兴军全军覆没,领兵主将谢一言被擒。郭从义看抓到的是个后蜀将领心里乐开了花,国际友人比赵思绾这种土贼身价高得多了,而且不能就地坑杀,非得押回京城当众杀头不可。谢一言被五花大绑,由青羽押去关在中军。被推搡着往中军走的路上谢一言打量着青羽和他腰间挂着的鬼面,心想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长官,请问您贵姓?”青羽回过头,怪异地扫了他一眼,“免贵姓杨,名青羽。”谢一言笑道:“刚才两军对垒,杨小将军一身好俊的功夫,谢某好生敬佩。不知小将军师承何处?”青羽白他一眼,“少来,你是准备自称是我同门师兄弟要我放了你还是咋的?”谢一言没想到他会这么答,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讪笑着继续走路。他琢磨着得找个机会好好和这位小将军套套近乎,他一共只有八个时辰的时间。要是谈崩了就得空着手灰溜溜地回大蜀,面上可挂不住。好在谢一言算是条大鱼,郭从义命青羽亲自看守,这真是天趁其便。八个时辰,就算是块顽石我谢一言也能给你说碎了。

“杨小将军!”只穿着中衣被绑在木桩上的谢一言冲着扛着青钢槊的青羽的背影大叫。青羽走过去,“什么?”“你有没有见过小狗摇头?”青羽摇了摇头。谢一言哈哈大笑,“本来我也没见过,现在我见过了。”青羽愣了片刻,才明白自己上当了。他也笑了起来,不气不恼,在捆着谢一言的木桩旁坐下。一天要在这里盯着这个邋里邋遢的大叔真是无聊透顶,他还挺希望谢一言来和自己说说话的。他对谢一言道:“明日你就要被押解去京城,没几天好活了,亏你还笑得出来。”谢一言嘿然一笑,“生亦何欢,死亦何惧。”青羽闻言一愣,随即抚掌笑道:“说得好。”谢一言道:“其实谢某也只是说得轻巧。一想到这身子就快和脑袋分家了,我还真挺舍不得的。”青羽道:“你舍不得脑袋还是舍不得身子?”谢一言笑道:“要脑袋何用,当然是身子。主要是舍不得□那位小兄弟,小兄弟舍不得那些如花似玉的粉头儿。”接着他便和青羽说起妓院中狎客和窑姐儿的趣事,虽然粗俗不堪却十分有趣,直逗得青羽乐不可支。他看看火候到了,就渐渐切入正题,“小将军身手不凡,却被派来看守我这个被绑得跟个粽子似的死囚,真是委屈你了。”青羽道:“在这里听你讲笑话,可不比训练那些新兵强。”“不知小将军在营中担任何职?”“小小指挥使,挂个副将的名。”谢一言故意做出一副惋惜的表情,“小将军如此人才,竟然只得个副职,天理何存!”哪知青羽心地单纯,丝毫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愣头愣脑地答道:“我年纪太轻,承蒙郭将军抬举才有这般造化,不敢妄想。”谢一言道:“小将军资历虽浅,但这军中哪个对你不是服服帖帖的?要说我,小将军做大将军,才是众望所归。”话说到这份上,就连青羽也听出他是什么意思了。“你挑拨离间也没用。”青羽笑道,“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谢一言还不死心,“谢某别无他意,只是看到小将军是个将才,却在此受委屈,心下不平。”青羽摇头道:“用不着,我心下都平得很,你也不用不平了。”谢一言有些急了,叫道:“小将军若来我后蜀,必奉为元帅!”青羽转过脸来平静地望着他,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谢将军,你说说,你的后蜀有什么好?”谢一言道:“后蜀是我的祖国,自然万般都好。”青羽道:“那便是了。后汉是我的祖国,对我来说也是万般都好。你的后蜀别说给我做元帅,就算是当皇帝我也不稀罕。”谢一言一时语塞,许久才道:“后汉初立不过三年,你对它谈何忠诚。”这回轮到青羽语塞了,他丝毫没想过这个问题。之前那些坚定的信念只是因为杨昭和他说过对错难辨,只能选定一条路走下去。既然选择了保卫后汉,那就要一直为她而战。许久,他才道:“因为先皇对家严有恩,所以我当力图报答。”谢一言见他口气松动,赶紧趁热打铁,“令尊若要报恩也不该让后辈来承担。好男儿志在四方,理应摆脱这些恩怨羁绊,开创一番事业。”青羽讽刺道:“哦,你是说和李守贞一样么?”

谢一言刚要开口,却听得青羽又道:“谢将军,我斗胆问一句,你是在为何而战?”谢一言愣道:“为我国而战,怎么?” 青羽摇头道:“我只是很奇怪,为何你都死到临头了还一心想着为你的后蜀挖墙脚。这是怎样一种力量在支持,又或者……”他一向缺乏敏感的脑中突然难得地灵光一现,他站起来,提起青钢槊,向捆在桩子上的谢一言走去,清澈的眼眸中寒光凌冽,“或者,你是专门来做说客的?”

谢一言心中一凛,心想不愧是我看中的小子,武功精湛,反应也够灵敏的。他看着青羽杀气腾腾地向他走来,面无惧色,突然卷起舌头,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青羽的身体应声而倒。四条黑影从四下的暗处闪出,另有一人灵巧地从木桩上方的树梢上跳下,像野猫一般毫无声息地落在谢一言身后,抽出匕首割断了木桩上的绳索。“还好你们来得早,不然老子今儿就要归位了。”谢一言活动着被绑了许久的手腕,心有余悸。五人一齐在他面前跪下,那个为他割断绳索的黑衣人低头道:“主上孤身潜入敌后,弟兄们担心主上安危擅自行动,请主上责罚。”谢一言摇头道:“这次也是多亏了你们,就先不追究了。”他望着地上失去知觉的青羽,自语道:“唉,杀了舍不得,带回去只怕也不肯乖乖替我们干活。唉,难办啊……”沉吟了许久,终于决定还是就把青羽留在这里,横竖他得背上自己逃掉的黑锅,让他吃吃苦头说不定对这昏聩后汉的满腔忠诚也会消减一些。“把毒给他解了。”谢一言命令道,自有黑衣人拔下扎在青羽脖上的吹箭,从怀中摸出药粉来给他敷上。谢一言望着昏迷不醒的青羽,心道:杨青羽,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什么?跑了?”郭从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里不是别处,是驻扎了十万大军的大营,比什么铁牢死牢都要牢靠,这谢一言除非是长了翅膀了。“杨青羽呢?”他一边带人往中军赶,一边问那个气喘吁吁地跑来报信的士兵。“杨小将军中了毒,还昏迷着,但医官看过了说已经服了解药,并无大碍。”“解药?哪来的解药?”郭从义皱眉,又道:“其他死伤如何?”“死了三百多,都是中了和杨小将军一样的毒或是被匕首割开喉咙一刀毙命。”“什么?其他中毒的都死了?”郭从义心中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只是这要是个苦肉计演得就也太明显了点吧。“有敌来犯为何不鸣锣报警?”他怒不可遏道,全然忘了面前这个士兵只是来报信的。那士兵一脸惊恐,嚅嗫道:“回长官……全军上下……并没有人看到任何人来犯啊……”

青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手被绑得严严实实,顿时就明白发生什么了。但是他怎么都没有想明白,谢一言用的是什么手法。他只记得他朝谢一言走过去,谢一言镇静地看着他,四目相对。谢一言吹了声口哨,然后……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并不能灵活地控制,明白是中了剧毒。但是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呢?等他能够坐起来后便有士兵去告知郭从义,不一会儿郭从义便来了。青羽当即跪倒,“卑职有辱使命,甘心受罚。”郭从义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草铺上,自己则半蹲下,让自己的视线和青羽的保持同一高度。“青羽,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和这谢一言到底是不是一伙的?”他盯着青羽的眼睛,沉声道。青羽早就做好了被怀疑的心理准备,但真的听到昔日的长官单刀直入地问出这个问题时脑中还是天昏地暗了一下。“回长官,不是。”他斩钉截铁道。郭从义也知道青羽会这么回答,他清澈的眼睛说明了一切。“青羽啊青羽,这下你闯大祸了。”他在青羽身旁的草铺上坐下,眉头紧锁,“全军战士众口一词,信誓旦旦地说没有看到一个可疑人物出现在营地附近。”青羽一听,心下着忙,“可是……可是我不会用毒啊。”“我们搜了你的营帐和你身上,的确没有发现毒物,但也许是你杀了人后让谢一言带走了,这都说不定。”青羽瞠目结舌,头疼欲裂,一句话也说不出。郭从义道:“我个人是相信你的,但这没什么用。通敌叛国,这个罪名是逃不掉的了,全军□万人都是证人。”“难道……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青羽喃喃自语,突然喊道:“给我一匹马,我去把姓谢的追回来!”他站了起来,急切地看向郭从义,“长官,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说着便又跪下,给郭从义磕了几个响头。郭从义扯住他,黯然摇头道:“青羽,你知道这不可能。”

青羽跌坐在草铺上,仿佛天都塌了下来。万念俱灰中他只有一个念头,如果爹知道了会很伤心的吧。郭从义拍了拍他的肩,“没事的,先回京城吧。我会动用一切力量保你不死,等风头过去了再给你在别处安排个位置。”青羽心里热热的,这位长官一手将自己提拔到现在的位置,自己却无以为报。他想道谢,可是嘴唇动了,喉咙里却哽咽着吐不出一个字来。郭从义道了句“别说了,我都明白”,安慰地按了按他的肩膀,走出营帐。青羽颓然躺下,望着帐篷黑黝黝的尖顶,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一万铁骑从永兴城内部硬攻开城门时,仅剩的两万永兴军也都去阴曹报到了。赵思绾一时半会儿也没反应过来,这一万后蜀马兵不是被谢一言带出去死在外头了么?怎么这儿又冒出来一拨?经过他的智囊陈让能提醒他才发觉这一万骑兵在发兵时便分散地躲在城里各处,阴险狡诈的谢一言让七千永兴军步兵骑上了马扮作马兵带了出去,所以打头阵的马兵才会如此脓包。少了的七千步兵和三千马兵在一共六万人的大军里并不十分明显,骗过了所有人的眼睛。赵思绾把谢一言和后蜀全国人民家里的祖宗都问候了个遍,还是不得不面对一个当务之急的问题,现在该怎么办?城防力量已经完全崩溃了,粮草也所剩无多,这样下去实在不妙。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挖地道逃走!”陈让能听到这个异想天开的主意从自己的主公嘴里冒出来的时候不得不暗恨自己投错了主人。经过一番劝说,赵思绾开门纳降,郭从义大军浩浩荡荡开进了永兴城。乾佑二年九月,河中李守贞叛乱正式成为了历史。此次叛乱为期两年,后汉军人民夫死伤超过两百万人。最大的赢家当然要数谢一言,一万军士一个没折,虽然回到后蜀被皇帝孟昶骂的狗血淋头,但该升官还是升官,该发财还是发财,手下的军士也人人都受到了赏赐,尤其是五名“夜神营”的斥候兵,每人赏了黄金千两。“唔,还是祖国好啊。”谢一言笑得合不拢嘴,什么乐不思蜀的都丢到爪哇国去了。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在妓院里度过,好好地慰劳了一下他寂寞已久的小兄弟。

☆、14 青羽:零落之时

14 青羽:零落之时

秋风秋雨愁杀人。

最近杨烈的日子很不好过。杨晟被罢免后赋闲在家已经一年多了,每日郁郁不得志,打鸡骂狗。文人在这个时代除了做官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出路,百无一用是书生嘛。现在仕途被当今圣上金口玉言亲自堵死,下半辈子算是废了。饶是杨晟满腹经纶温文尔雅,也受不了这个气,他犯了什么错?直言纳谏何罪之有?殊不知有杨邠之事在先,杨邠深得先皇倚重,苏逢吉等人虽然把脏水都泼在他身上,但拿不出证据,皇上想寻他晦气也师出无名,只好拿小小的开封府知事杨晟撒气。管他娘的,反正都姓杨,一家人不分你我。当杨青羽私通外国放走被俘后蜀大将的折子送到皇上手中时,皇上心下得意:果然不错,天下姓杨的没一个好东西。他向侍立在一旁的苏逢吉道:“苏爱卿,这个杨青羽是何许人?”苏逢吉毕恭毕敬道:“回皇上,此人乃是杨烈之子,事发前在郭从义将军手下任指挥使。”皇上龙颜大怒,“好,好!又是杨烈,这老匹夫是要造反么?”苏逢吉斗胆近前一步,附在皇上耳边低声道:“皇上,杨烈帮先皇打下这江山,功不可没。可是现下手握六十万禁军,难免拥兵自重,恐怕……”刘承佑手微微一抬,“不必多言。”苏逢吉识趣地闭了嘴。他望着年轻的皇帝颦眉沉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心里乐开了花。杨烈啊杨烈,老子正愁找不到你的把柄,不想你倒养了个好儿子存心与我便利。此时年轻的刘承佑却想着,这杨烈要造反却迟迟没有什么动作,自己抓不到口实,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但也不能太着急上火让自己在后世落下个暴君的名声。还有那个杨邠……唉,烦死了,不管他,先听会儿戏再说。他玉手一挥,“起驾御花园。”

安骁的亲信来报杨青羽叛国被囚时,天雄军已经在河北安家落户了。安骁在他的三进小宅中闻言愣了半晌,心道莫非这杨青羽大智若愚深藏不露,连自己都给他骗过了?“你带两个人去京城,设法找几个那个谢一言逃脱时在郭从义军中的士兵问问当时的情形。”亲信得令去了。安骁握着手中的书卷,心道:看来杨烈已经时日无多,我就隔岸观火吧。

青羽在开封府大牢里等着郭从义的消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年关。杨烈和郭从义两路分别上下使了金帛,那些牢头便没有对他多加为难,饭菜都有,还特意拨出一间干净些的牢房给青羽住。青羽这个事说也奇怪,按理说通敌叛国必然是杀头重罪没有二话,但这个少年从秋天被关到冬天又关到春天,上面愣是没个结论。几个牢头心下纳闷,一问才知道是杨将军的儿子,都是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爹呦,自从他走马上任,咱兄弟几个哪天有过清闲日子?”王牢头对青羽发着牢骚,“牢里男女老少都有,每天都住得满满当当的,老婆哭孩子叫,隔天就推出去都斩了再关批新的进来。咱兄弟几个算了算,这最厉害的时候一天杀的也有上百人。啧啧,杨屠夫真是黑白无常现世,活索命啊。”青羽望着牢房黑黝黝的天花板,想到自从自己入狱,杨烈一次都没来探过他,倒是杨晟杨昕和郭从义隔三差五就来走一遭。爹,你可知孩儿冤屈啊……

青羽深陷囹圄,却不知此时他身处的是全京城最风平浪静的地方。乾佑二年秋季到乾佑三年春季这段时间里不仅开封城里的百姓因为杨烈雷厉风行的手腕而噤若寒蝉,稍有些政治敏感的朝臣也都能感觉到有一场大风波正在逼近。郭威在这半年里疯狂地招兵买马,把河北地方的人茬都收割了个遍,交给安骁和赵匡胤训练。刘承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在此时把眼光局限在小小的京城,一心想着杨烈杨邠王章这几个眼中钉,忽视了远在河北的郭威。等他一举除掉这三人回头发现郭威的四十万虎狼之师,急吼吼地派郭崇去河北诛杀郭威时,已经太晚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乾佑三年元月,中元节刚过。当杨烈接到去永明殿议事的急诏后匆忙动身,却发现灵先生难得地走出了他的西苑,正牵着一匹马站在大门口等他。他一身白衣,披着斗篷,背着他的琴和剑,竟像是要去远行。洁白的雪花落在他肩上和头顶上,他微笑着,一如两人初会的那日。杨烈心下一片澄明,他什么都明白了。他说过会陪他渡过此生就决不会爽约,所以今天,便是此生结束日子。“阿灵……”他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想伸出手最后再抚摸一次他的脸,却再也不敢了。他已经是一个五十岁的老人,和阿灵站在一起就像父子一般,他有什么资格再如此越矩。此生,他和阿灵相遇后就一直在和他渐行渐远。灵先生微笑道:“去和夫人他们道个别吧。我先走了。”言罢用力握了握杨烈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他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白马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去。他不敢回头,要是让这凡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成何体统。他陪在他身边三十年,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老去,这对不老不死的他来说是比万箭穿心更疼痛的刑罚。“再见了,杨烈……”他咬着牙,用力在马臀上抽下一鞭,白马四蹄腾空,扬起一片积在地上的白雪。杨烈望着那片腾起的雪花再次落下后已然消失了的人和马,定了定神,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朱漆的家门,随即对随从的军士道:“走吧。”

对一个战士来说最好的结局就是死在战场上,杨烈想,上天待我不薄。是时候用杨氏一家人的生命像皇上证明自己的忠诚了。杨烈踏着皑皑白雪走向雾霭中朦朦胧胧的巍峨宫殿,他仿佛看到前方盘旋飞舞的乱琼碎玉中阿灵在向他招手。

乾佑三年元月十六日,杨烈,杨邠,王章三人在应诏上殿议事时被三百武士击杀于殿外。是日,三人都以谋反的罪名被判满门抄斩,次日行刑。六岁的杨斌和五岁的杨珊瑚和哭哭啼啼的大人们一起被押进开封府大牢的时候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稚气的杨斌拉了拉他最崇拜的杨晟的袖子,“大伯,为什么大家都被赶出来了?我们不能住在家里了?”杨晟眼含泪水,紧紧地抱住了杨斌小小的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青羽看见杨家五十几口人排着队由禁军押着从关着他的牢房门口走过,脑中一片空白。他飞扑到栅栏前,扯着嗓子大叫道:“大哥,二哥,这是怎么回事?爹呢?”他听得杨晟喊道:“爹已经去了……唔。”刚说完这一句便是一声金属击打在人身上的钝响,杨晟发出一声痛苦的□,就再说不出一句话。青羽从栅栏里伸出胳膊,扯住一个穿着羽林军服色的禁军,急道:“兄弟,我也吃过羽林军的饭,大家兄弟一场,请你帮忙让我和我的家人说上几句话。”那禁军面露难色,“杨都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杨长官今日一早就伏法了,这一家老小还有您明日都得在西街口就刑,都是皇上亲自下的令,没有圣旨谁也不敢动。”言罢,趁青羽一失神便抽身去了。青羽犹如遭五雷轰顶,耳中嗡嗡作响。杨家满门忠烈,这是哪来的飞来横祸啊?

他只能对着家人走过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喊:“大哥,二哥,你们说句话啊。”王牢头走过来,隔着栅栏劈头盖脸敲下十几记水火棍,喝道:“吵什么吵!”

青羽挨了打,浑身上下都青紫了起来,嘴角也流出了鲜血。他抓着栅栏,跪在王牢头面前,流着泪求他让自己和家人见上最后一面。他就连和父母失散时都不曾掉下过一滴眼泪,这些年来负伤吃痛也不曾皱一下眉,现在全都顾不得了。他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胳膊抱住王牢头的腿,语无伦次地苦苦哀求。王牢头被缠不过,只得道:“这事真不是我说了能算的,万岁爷亲自要的人,我要让你见了我就得杀头了。”“可我也是死囚啊,我也是明天就要被杀头的人,把我和他们关在一起吧!”青羽叫道。“呦,那可不成。杨小将军您可是重犯,拳脚了得,苏大人特别吩咐要把您单独关着。”王牢头道,“您还是省省力气,今晚吃顿好的,明天好上路。”

青羽把头抵在坚硬的白桦木栅栏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多想,抬起头来对王牢头道:“长官,烦您帮我和开封府尹刘大人传个话,刘大人少不了您的好处。”王牢头笑嘻嘻道:“杨小将军果然路道粗,和开封府大尹也有交情,只怕大尹比起皇上还是嗓门小了些。”青羽冷冷地望着王牢头,“烦您告诉刘大人,”他狠狠地咬了咬干裂的嘴唇,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道:“青羽愿侍枕席。”

此时郭从义也是心急如焚。他本应在许州驻守,收到恩师的密信急赴京城,刚好听说了杨烈杨邠王章三人族诛的消息。派去打探的亲信回来报告说是皇上的圣旨,郭从义的心就跌到了谷底。青羽啊,兄弟这回真帮不了你了。他急急奔向太师府,冯太师正在书房等他,“二杨和王章族诛之事,你可听说?”“弟子已有所耳闻。”冯太师抚着胡子,面色凝重,“好。为师现在命你,若京师下达诏命要你勤王,你须抗旨不从。”郭从义愣了片刻,才道:“是郭威要起事?”“不错。”冯太师赞许地看着他的爱徒,“刘承佑小儿昏庸,听信苏逢吉和李业的谗言把忠臣全给斩了。这个天下,就是尧舜在世也回天乏术。”郭从义心下一寒,他清楚地记得刘承佑登基之日恩师曾信誓旦旦地宣誓效忠,如今未出三年便倒了戈。前几次改朝换代时,自己都是没什么权利的小军吏,不比今日手握重兵。现在,他是有左右历史的权力的,至少他这么认为。 “弟子非尧舜在世,但若有弟子在,大汉便能多一分希望……”冯太师声色俱厉,喝道:“愚蠢!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郭从义不敢再言。其实郭从义早就知道,若不是墙头草在这个乱世绝对无法幸存。只是要真的抛弃气节和忠诚,他郭从义还没有下定这个决心。“在下有一友人,现下被困狱中,若能得此人相助……”冯太师打断他的话,“可是杨青羽?此人做过你的副将,的确是可用之才,可惜投错了门第。”郭从义愕然,冯太师笑道:“你任用杨青羽为副将,竟不曾查探他的老底。此人在十一岁时投进杨烈门下,本不姓杨。”郭从义惊道:“既是义子,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此事鲜为人知?”冯太师笑而不言,他知道爱徒能想通其中关节。“莫非是为了躲避仇家?”郭从义皱眉道。冯太师大笑,“不错。你可知这仇家是何人?”他不再打哑谜了,低声道:“正是前朝天子,以及当今天子,以及后世天子。”“杨青羽是大唐李氏后裔?”冯太师赞许地点头道:“正是。其母是昭宗膝下端王之女,其父名为朱邪玄玉,是李克用的异母弟。李从珂时,朱邪玄玉厌恶朝廷腐败和政治斗争,叛出后唐李氏,带着一支朱邪氏族人回归沙陀族,恢复了本姓,过起了原本的游牧生活。其母当是流落到了蓟州附近被其部落掳去的。”郭从义点头道:“后唐亡之已久,不甚要紧。但存念光复大唐之人恐怕不少,据我所知归义节度使,河西节度使,武平节度使等独立藩镇皆有此意。朱温以来历代皇室都视李氏后裔为大忌,若得之便格杀勿论。”他心下一沉,“莫非圣上已知此事,才以谋反之名族诛杨烈?”冯太师笑道:“刘承佑小儿若知此事,焉能留得杨烈到今日。”郭从义急道:“师父,弟子和杨青羽相处多时,深知此人是个将才。如今蒙上了不白之冤,还请师父设法一救。”冯太师笑道:“好,我便写个折子讨下杨青羽的性命。”他脸色突然一沉,“但匡扶后汉,抵抗郭威一事休要再提。”

一个时辰之后新任开封府知事侯益亲自下狱打开了青羽的牢门,看着青羽白皙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当即把王牢头骂了个狗血淋头。王牢头嬉皮笑脸地受着,怀里的雪花白银沉甸甸的比什么都强。他心道这杨青羽长得白白净净大姑娘似的,还真是个兔儿爷,还傍上了大尹。幸好除了这顿棍子以外自己也没多开罪他,要不然自己脑袋搬家还不就是他在大尹枕边吹口气的事。棣王府的陈都管亲自带着家人抬着轿子到打牢门口来迎,青羽一言不发地上轿,随着他们去了。到了琼花园中自有婢女来服侍他沐浴更衣,梳头熏香。青羽默默地穿上那身妇人般的衣装,丝绸又细又滑,几次从他白玉般的肩头滑落,轻轻软软的无比舒服,他却更想念被汗水浸透的棉布中衣和沉重的盔甲,甚至粗麻的囚服都让他无比怀念。一个胆大的婢女轻笑道:“杨公子的皮肤真好,一点都不像是当过兵的人。”青羽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寒霜般冷酷的眼神吓得那婢女捂住了嘴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带我去见王爷。”他冷冷道。

杨青羽啊,今天你就真的要成为一个被父亲和兄弟所不齿的人了,在婢女的带领下穿过琼花园层层叠叠的回廊时他心道。那日他见到那般淫猥之事的梧桐树下已摆出一桌宴席,刘知行肥胖的身体当仁不让地堆在上首的座位里,无比丑陋。他见青羽来了,兴奋地拍了拍右手边的椅子,高声叫到:“来这边坐,这边坐。”青羽方才坐下,他便用萝卜般肥大的手将青羽的双手捉住,一声心肝一声肉地叫了起来。“心肝,都是本王的不是,让你受苦了。”青羽微笑着提起酒壶来满满斟了一杯,双手捧到刘知行唇边,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话,“受了这些苦却能再见到王爷,也是值得的。”

其实阳奉阴违,面上一套心里一套,也不是什么很难学会的事情。青羽被刘知行搂在怀里的时候,不知为何想到了安骁。让一个少年成长为男人只要一瞬间,一件事,一个契机,他杨青羽就从此涅槃。青羽媚笑着,一杯一杯陪着酒,脸上的伤痕让他更添了几分憔悴的美。刘知行急不可耐地撕开他的衣襟时他欲拒还迎,纤细的食指抵上刘知行油腻肥厚的嘴唇,柔声道:“小人只有一个请求,请王爷修书一封,求皇上赦免杨烈一家。若能如愿,小人愿为王爷侍奉终生。”言罢盈盈跪倒。刘知行满口答应,当下让仆役捧上笔墨,由青羽说一句他写一句。书毕,差亲信连夜送进宫去。“心肝,这下你可满意了?”刘知行□着,一把搂过青羽把舌头送进他口中。青羽疲惫地合上眼睛,张开嘴,随他去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就是付出代价的时刻了。他不惧,亦不悔。夜色沉重如墨,杨青羽此时已经死了。

接下来一整个晚上都可以用“逆来顺受”来概括。是了,人生在世不过是一场逆来顺受,像自己这样不甘心认命的只好忍受得更多。他曲意奉承,什么无耻下贱的招数都默默承受下来,因为现在他仅有的武器就是这幅好皮相和这副残躯。刘知行在他身上折腾了半宿,终于趴在他身上睡着了。震天的鼾声中,青羽睁着眼睛为牢里的家人担惊受怕了一整夜。

次日午时,杨烈,杨邠,王章三家两百多口人齐赴法场,斩得西街口断头台上真叫一个血流成河。报信的禁军赶回棣王府复命的时候刘知行正和青羽在卧房中嬉闹。他让青羽敞开衣襟,用笔蘸了朱砂在青羽樱桃般鲜嫩红润的□周围点画上一朵朵桃花,青羽又羞又愤地把头扭向一边任他摆布。他听得那禁军在门外道:“报告王爷,万岁爷让小人带了口信给王爷。”刘知行正玩得起劲,不耐烦道:“什么口信,说。”那禁军犹豫了一下,心知青羽也在听着,又道:“王爷,这话让外人听不不得。”话音刚落,就听得青羽大喝道:“快说!这里没有外人。”“是。”禁军冷汗涔涔,“皇上说了,杨青羽赏给王爷您做个玩物无伤大雅,但杨烈在京城作威作福,百姓都恨他入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若不族诛只怕难平民愤。”他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见屋里没有什么反应,又道:“今日午时三刻,二杨和王章三家人都已在西街口斩讫。”他又等了一会儿,见还是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道:“小人先行告退了。”言罢就离开了。

青羽坐在床上,弓着背垂着头,额前的乱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突然,他刀削一般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极其喑哑难听的惨笑,“呵呵呵呵……”他抬起右手,按上自己的额角,猛地仰起了头,“哈哈哈哈……”他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在床上东倒西歪滚做一团,捧着肚子笑出了眼泪。那一刻仿佛全世界都跟他一起陷入了疯狂。他好恨,好想杀了眼前这个噤若寒蝉的可恶胖子,但是他又好累,没有扑上去咬死他的力气。血红的朱砂在他胸前模糊成一片,仿佛他心里的血渗出了皮肤涌上表面。他侧卧在那里,一手按着肚子,一手无力地伸向前方。乳白色的丝绸长袍覆盖在他如玉如脂的身体上,染上了点点鲜红的朱砂,分外妖媚动人。他奄奄一息地半垂着眼皮,修长的睫毛沾了泪水像是在露水间嬉戏的蝴蝶,恨声道:“喂,胖子,你杀了我吧。”

郭威的线人很快就将杨烈杨邠王章三人被族诛的消息传到了邺州,不久郭威在朝中任校检太保兼枢密副使的养子郭荣也在十余骑的护送下到河北与天雄军大军会合。郭荣一见到郭威倒地便哭,郭威忙问何故。“姓刘的小子疑心您图谋大统,已经派郭崇赶来这里杀你了。孩儿和兄弟姐妹们在各自家中都被官军围剿,孩儿好不容易才杀出一条血路投奔来您,但其他兄弟们都……”他泣不成声。郭威震怒不已,许久才道:“莫非只有你和文秀……”郭荣点头道:“不错,孩儿已经派人去凤翔接四哥和七妹来邺州了,一定保证四哥安然无恙。”郭威的神色有所缓和,他望着郭荣年轻俊秀的脸庞颤声道:“好,好。为父有子如尔,足矣。”他随即握紧了拳头,大喝一声:“传令下去,全军开拔,目标京师!”全军上下顿时像蚂蚁一般忙碌了起来。郭威闭上眼,紧握双拳,他感到眼前发黑,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个不停。但是很快他就平复了下来,向郭荣沉声道:“交给你办的事,怎样了?”郭荣以下级对上级的恭敬姿态道:“回将军,白文珂,冯道和郭从义都已拿下。常大人本来就是站在您这边的,自然不在话下。奉国,护圣两军的两位总管在杨烈死后就受了我们的金帛,但其他禁军尚无任何表示。”他顿了顿,又道:“末将离开京城过于匆忙,若再有三五日当十拿九稳,可惜……”郭威点头,“足矣。杨烈已死,京中有兵无将,能骑马带兵的只有慕容彦超,应当不足为虑。”他挥手道:“你退下吧。”末了又加上一句,“荣儿你辛苦了。好生将息。”

郭荣按照约定在马棚里找到了已经等候了许久的安骁,“多谢你的计策,郭威果然没有见疑。”安骁在一片人声鼎沸中平静地用草叉拨弄着马槽里的草料,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我才要多谢你,帮我报了仇。”郭荣摇头道:“不必,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你。”安骁停下手中的草叉,抬起下巴,望向晴朗的天空,这三年来他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舒畅过。他眯起眼睛,转向郭荣,似乎突然提起了兴趣,“哦?那你是为了什么?”郭荣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说来听听吧,也许我能帮你。我现在欠你一个人情,我是知恩图报的。”安骁微笑道。郭荣剑眉一挑,“你不要会错了意,我并没有站在你这边。”“是么?”安骁又转过头去,积蓄拨弄草料,“据我所知郭威待你不薄,你却在他的二子二女被杀时袖手旁观,哦不对,是你用重金贿赂了二苏他们才会被杀。”他转过脸来,玩味地观赏着郭荣的表情,“现在你说你没有站在我这边,是不是太晚了点?”郭荣不急不怒,一手抓住了安骁手中的草叉,沉声道:“安骁,别的你不用知道,你只要记住一点就可以了。我不能确定你能不能成为一个明君,但我确定郭威可以。所以倘若你要对郭威不利,我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郭威那一边。”安骁眯着眼睛,“这么说,是为了这国家。”他顿了顿,又道,“你不确定郭威的后代能不能成为明君,但你确定你自己可以。”郭荣放开了握着草叉的手,无奈地微笑道:“安骁,你真是太可怕了。如果可以,我实在不想成为你的敌人。安骁若无其事地继续拨着草料,“你会成为一个明君的。如果可以,我也不想成为你的敌人。”他持着草叉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又重复道,“如果可以,郭荣。”郭荣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去,丢下一句话:“叫我柴荣。”

郭威在一次坐船时偶然认识了柴氏,被其美貌所倾倒,后来便娶她为妾。婚后不久,柴氏的兄嫂都在乱军中丧生,她便求郭威收养了她的侄子。这个后来改名叫郭荣的侄子被收养时是十七岁,开始时致力从商,正式被收为养子后便弃商从政,现已过了十年了。郭荣从来没有告诉过郭威,当年自己走投无路时建议他去投奔姑姑的童年好友,名叫安骁。柴荣是安骁从小就十分敬佩和羡慕的一个人,他身上有太多自己没有的东西。他正直,善良,乐观,在敏感阴沉又工于心计的少年安骁眼中他集中了世间所有的美德。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利用这个童年时最崇拜的大哥去完成任何事,现在他放心了,好在柴荣也不是一个甘心被利用的人。刚才的对话最后两人交换了信号,合作伙伴的信号,至少现在他们还是同谋。虽然现在他安骁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还没什么兴趣,但他不能保证以后不会有。权力,谁不喜欢呢?

安骁把草叉随手一扔,放声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凄厉而恐怖,没有人能想到平日里严肃而潇洒的安骁会发出这种怪物般的桀桀笑声。郭威啊郭威,我要让你看着你爱的人都死去,我要让你知道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再让你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你手中溜走。你会失去一切所爱,痛苦万分。郭威,你好好看着,这就是我安骁报仇的方式,这就是我对父亲的孝道。

☆、15 青羽 安骁:命运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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