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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裹住都城,墨色渐浓烛火渐灭,宫阙深深朝华殿,却依旧灯火通明,那里,是当今圣上的寝宫。

门口值夜的小公公乏的不行,站在门口竟然打起了盹,呆着高帽的头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左臂上的拂尘不知道什么时候滑了下去,直直的拖到了地上。韩舸也不待他通传开门,轻手轻脚的推开门,平稳的端着个托盏,悄无声息的朝金碧辉煌的内殿去了。

书桌上堆满了折子,杂乱无章的堆放着,这个将开未开,那个一半悬在桌角,这废墟一样的折山折海里,还扎眼的混了一颗人头。黑色的长发散乱铺开,半数沿着脊背向下倾泻,半数乱麻似的缠成一堆压在奏折胳膊下,那人就这么趴在纸堆墨香里,沉沉睡去,有人推门而入,也不见他转醒。

韩舸将托盏搁在一旁的矮桌上,他动作很轻柔,基本没发出什么声音,然后他推推桌上的人,柔声唤道:“安逸,醒醒,吃点东西,去床上睡。”

趴在案台上的谢安逸不满的哼唧几声,扭头朝另一边,拿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他,又趴着不动了。韩舸却听清了他含糊其辞的嘟囔,说的是:累,困,不吃,不去。

他平时跟个小蜜蜂似的,恨不得一天到晚到处嗡嗡,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除去装模作样的时候,极少这么简洁明了,这会子言简意赅成这样,必定是累坏了。韩舸轻轻的叹了口气,心疼得厉害,又没法替他分忧解难,领兵打仗他在行,朝堂之务他就不通了,扫到满桌的奏折,登时恨不得打个包背出去点上一把火。这些事物远比杀戮决断要繁琐深邃的多,要忌讳重臣,要权衡轻重,要将势力分配的四平八稳,才不至于出现权势一边倒的局面,只有从小就开始承习帝王之术的优秀皇室子孙,才挑得起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机窍。

可他忙的吃饭喝水都顾不上,身体本来就糟,愈发经不住折腾,能忍到现在才发作,韩舸觉得自己对赵频那缺了八辈子血德的混蛋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倒是好的很,捏着张狗屁圣旨就说要微服私访体察民情,这朝堂暂由陵皇他亲弟,名动天下的安平王李艳疏以及大小西平王坐镇,浑然不管什么名不正言不顺,祥公公前脚刚念完圣旨,他后脚就火烧屁股似的颠出了金銮殿,不到一刻便翻身跨上高头骏马,便衣打扮背着个包袱,沿着皇城宫阙十九三十三道宫门,一路策马飞奔远而去,是他这流氓皇帝一如既往的无耻风格和手段。

朝堂无人不心知肚明,皆都敢怒不敢言罢了,皇上这是,去寻那人了。自他即位,如今已有将近十载,可偌大的后宫,不说佳丽三千,愣是连根贵妃的毛都没有,空无一人,连寻常人家的三妻四妾都比不得,凄凉冷清的紧,赵频就着和尚一样清心寡欲的日子,一过,就是九个年头。群臣纷纷上谏,劝说不可如此会龙嗣薄弱,赵频铁石做的心肠,愣是从来没有的冷硬,他一沉下脸,一身蓄意隐藏在不动声色之下的帝王气魄,看着就特别压人,震得朝野无人敢吭声。只敢躲在自家院子里私下议论几句,当年这陵国旧城里,那个浅碧青衫温润如玉的男子,有着一身让人见之难忘的文人风骨,其实也是个了不起的帝王。

韩舸在内心将赵频那个混不吝的甩手掌柜大不敬的千刀万剐之后,伸手去抱趴着蜷成一团的谢安逸,嘴上春风般和煦轻柔:“安逸,醒醒,听话,别叫我担心。”

谢安逸吃软不吃硬,韩舸这七寸拿捏的分外精准。果然,谢公子满脸浓厚的睡意,还是死拉活拽的将自己的头从桌子上拔了出来,痛不欲生的嫁鸡随鸡又心有灵犀的将满腔怒火,瓢泼大雨似得倒在了赵频身上,听他带着初醒的嘶哑怒骂:“赵频你个千年的老王八,缺了大德了你,你有本事,别叫本少爷看见你……形单影只的回来,见不到曹蕴之,我和你势!不!两!立!”

此刻,他口中的缺德的赵频,正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的在越走越偏僻狭窄的马道上策马狂奔,离秦望昭口中束州城郊的名为挽月的村落越近,他心头的悲喜交加就越甚,其间又含着些近乡情怯,虽然这并不是他的故乡,可阿蕴在那里,让他心生怯意的,从来不是山水故乡,而那个人,于他而言独一无二无人可替。

雾气融在夜色里看不清影踪,扑面而来的潮气却深厚而浓重,赵频抹了把脸上凝结的水汽,将骏马拴在小路边上的歪脖子枣木上,独自穿过被夜风吹动沙沙作响的竹林,走过建在小溪流上的木板桥,停在了一幢茅草做顶独门独户的简陋房屋前。

此时已将近半夜子时,万籁俱寂,这算是矗立在荒郊的茅屋里,却不知为何还亮着一盏烛光,昏黄微弱的从纸糊的窗口透出来,却是这漆黑的深夜里,极其醒目的一抹。赵频像是受了蛊惑似的轻轻走进,脸上带着痴迷和迫切,他觉得自己像只喜光的飞蛾,而致命的烛火,就在眼前的屋子里。他明明恨不得飞扑进去,却又在一丈之外生生停住了脚步,被钉在原地似的,足足静立了半个时辰,神色忽喜忽悲情不自已,瞧那模样,分明陷入回忆里去了。

赵频从来不知道,像他这种人,这辈子还能这么心甘情愿的等一个人,用近乎守寡的姿态,一等就是九年,并且毫无怨言。

遇到李蕴之前,他不过是个被人算计陷害,千方百计想除之而后快的落魄皇子,羽翼未丰东躲西藏,过的并不那么养尊处优,可他心里头空旷浩荡无所畏惧,大概他天生就是紫薇星宿照看的帝王命,再绝望的险境,也不能叫他生出一丝胆怯和退步来,什么时候见着他,都是姿态张狂嚣张无比。有种人,就是遇强则强,越是绝望的深渊里,他就站的越直走的越远。

赵频一生中记忆最深刻的两个日子,都和那人相关,一天自己遇到他,一天是他离开自己,连一统天下登上正统那天,满城的百姓跪伏在在他脚下齐呼万岁,都没能镌刻进他脑海,可见李蕴于他,已是执念的魔障。

嘉元二十三年八月十五,是他这并不信因果报应的一生,都恨不得长跪于殿前深深叩首以示感激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在那天,和李蕴在人流熙攘的热闹街头初次相逢,他是形单影只又脏又臭的街头乞丐,而李蕴,是芝兰玉树温润如玉的善心公子。他在自己面前的破碗里轻轻放下一把碎银,然后冲着满脸都是灰土的自己温和一笑,赵频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就是那时,连自己都没察觉,就被他悄无声息的勾走了。

赵频是皇后嫡子,偏偏他娘去的早,护不住她心肝宝贝的儿子平安成长,皇后过世后,家族也没落起来,背后给他撑腰的势力一点一滴被大权在握的丞相拔除。他父皇对他母后确实有过真心,可那点微薄的真心,哪里经得住后宫里日新月异个个赛娇花的胭脂美人吴侬软语的枕边风,色令智昏,他父皇立刻软成了美人墙头上一根草,枕边风往哪煽,他就往哪倒。天家不论真性情,赵频宽宏大量的想,平心而论,他这父皇对他这个儿子也不算寒碜,不嘘寒问暖,倒也没有雪上加霜,看不见的时候,就当没有这个儿子似的。

好在赵频也不是等人奶的娃,他生性坚定而有大志,张狂的坚信他能自力更生的闯出一片天下,只是他那时毕竟是个少年,防得住虎狼,却防不住资深的老狐狸,一个不慎着了丞相的道,差点丢了小命,因此也因祸得福,和那人在茫茫人海里萍水相逢。

那时他受了重伤,随行的部下全灭,拼了命将他送出重围,无法之下,他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混入了敌国的都城,在河边见着自己那副脏乱德行,突然觉得做个乞丐倒是个秒法子,至少谁也想不到,他堂堂一个尊贵大皇子,竟会藏在这种下九流的地方,上好的全策。

这已经是赵频窝在街头的第九天,他伤的极重,一道刀伤,深且长的斜贯前胸,后背还中了一掌,真气郁结,情况愈发严重。可他又不能随便去药堂取药,以免泄露了行踪,只能生扛着,等待寻来的属下和他会合,他需要一段时间休养生息,然后杀回西原青海郡。然而眼下,他除了等,别无他法,幸好他是个混不吝,天塌下来他也当被盖,形势九死一生,他还能扛着一身伤,在人来人往的喧闹街头,让太阳照得昏昏欲睡,一边暗自垂涎不远处浓烈的肉包子香味,瞅了瞅不知道哪里顺来的破碗里那枚孤零零的铜板,赵大爷丝毫没有羞耻之心的想着,待会等这老板收摊回家,他就……

铛铛铛——

三声碎响打断了他的意图不轨,赵频回过神,逆光里睁不开的眼帘里,就印上一角竹色青衫,以及搁在破碗前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指,指节匀称而修长,指尖微削,皮肤也细腻光洁,一看就是双养尊处优的手。

赵频觉得自己可能真是饿晕了,人到跟前了他都没发现,就这警觉性,死个八百次都不冤。他一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一边慢慢上移着目光,预备将蹲在身前之人打量。目光移到那人带笑的脸上时,赵频心里突然就浮起这么一句话: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念君子,温润如玉,在其板屋……

在最后一句话浮出脑海的前一瞬,赵频终于回过神,千钧一发的将其掐断,莫名的他就有点乐,娘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吟诗作对,看来,是饿的不够狠。

蹲在他面前的,是个浅碧素色衣衫的年轻男子,面容清俊而秀雅,点漆一样清亮的目光从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洒出来,嘴角挂着和气的浅笑,浑身都是浓浓的书卷气,当之无愧的翩翩公子,端方如玉。

阳光在这人轮廓上镀了一层光晕,赵频觉得自己可能是饿昏头了,不知为何竟然有些不敢看他,他装的迷眼别开目光,就听那人的说了一句:“今日中秋,愿君如月。”

声如其人,他的声音,如同他的模样一般温柔,极易叫人生出亲近之心。他将手伸过来,赵频立刻草木皆兵的想要戒备,抬手就去拦,那人微微一愣,瞅准了顺势将手里的东西塞入赵频手心,站起来转身就走。

赵频定睛一看,就见手心里的物什,正是今日大街小巷里到处都摆放叫卖的东西,月饼。赵频一愣,连忙抬眼去找人,也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那人就湮没在匆匆的人流里,不见了。

赵频原本平静的内心,立刻被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男人搅得一团糟,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个人,哪个人的内心,不期盼圆满团结呢?月圆中秋,他的父亲可能在美人堆里醉生梦死,他的兄弟在绞尽脑汁的让他去死,可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却在这天赠了他一块月饼,还对他说愿君如月,血脉相连的亲情,连个毫无利害的路人都比不过,这不是有些讽刺可笑么?

赵频嘴角挂着讥笑,无意识的拽紧了手心的月饼,脑子里飘过那青衫男人的笑意,心里突然就多了股暖流,他歪头露了个潇洒不羁的笑,朝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在心里无声的回了句:愿我如君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作者有话要说:路人甲阿拉姑凉要求的赵李番外,先上前半章。接下来是【容颂语】的简短番外,番外完结之后,会写篇关于他的故事。

☆、番外 赵频篇(下)

赵频的肚子适时的叫唤起来,而此时,他的目光尚且停留在那快小巧精致的月饼上,他本能的吞了吞口水,然后鬼使神差的合拢手心,将那块月饼揣进了怀里。

赵频不信天命所归,不信命中注定,这世间,他只信他自己,他走他自己的路,做他想做的事,然后一肩挑下应付的代价,永不回头,从不后悔。他做的每一件事,刻意的无意的,都是一步一步将自己往皇位上推进,可他再次遇到李蕴的时候,他才发现,任凭你再坚不可摧心如铁石,总有一个人,叫你不由自主。

利剑挟着风声朝那人心口刺去的时候,一直隐藏在草丛里旁观的赵频再也按捺不住,稍作迟疑之后,翻出短刀快如闪电的窜了出去。

自八月十五后,已有一月,赵频一副乞丐扮相在平沙城里来去自如,脏是脏了些,可耐不住安全,一时无人来寻他,他倒也放得宽心,当着游山玩水一般,将平沙城除了皇宫以外的地方晃悠个遍,就没见过他这么悠哉嚣张的乞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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