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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被他一双软腻柔滑的手握在自己粗糙的大手上,脸上不由得一红,却仍是清清楚楚地说:“回衙内,小人姓石,名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枪棒在身,一生执意,路见不平,便要去舍命相护,人都呼小人作拚命三郎。因随叔父来外乡贩卖羊马,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钱,还乡不得,流落在此蓟州,卖柴度日。既蒙拜识,当以实告。”

那小衙内拍手笑道:“原来你叫石秀,好个文秀的名字!我叫马嫣,爹爹在这里做事,把我带来蓟州,没想到竟能遇到你这样的人,却是好个义气游侠,仿佛太史公写的朱家郭解一般,让人看了你,便心里开朗。你且坐下,我们吃杯酒!”

石秀还要谦让,躬身道:“多得衙内遣人解拆小人这场;又蒙赐酒相待,实是不当。”

那马嫣却已不听他这个,径自拉着他的手坐到席上,又唤酒保过卖将前面酒席撤了,另换过新的,将好菜只管上来,那过卖听了,自下去传送时鲜果品海鲜按酒,不多时便摆了满满一桌。

石秀见了,心中有些不安,自己又未曾与人家出力,何故如此殷勤相待?古语云“无功不受禄”,难道白吃他的?

这时小衙内已经一个劲儿在给石秀夹菜,口中道:“石秀,你吃这个,这酒醋白腰子当真不错,还有这燕鱼也好!你先吃些菜,我们好喝酒,爹爹常说若是胃里无食,一喝便倒,宴会中都是这样!”

石秀一直贫寒,哪见过这样精致菜肴,只觉得样样好看,只是却有些华而不实,吃到嘴里总是觉得不够痛快,又不敢狼餐虎食,像在家里大碗扒汤饭一样,只能拿捏着姿势尽量斯文地慢慢吃,因此一盘盘味道虽美,他却吃得不爽快。

见他吃了几口菜,马嫣又和他喝酒,石秀端起杯子喝了,马嫣又让他喝,一连喝了三杯,旁边马融便劝道:“衙内,莫要再喝了,多饮伤身,在家里时相公一向不许衙内多饮酒,若是今日喝醉了回去,被相公看见,俺又要挨骂了。”

马嫣扁了扁嘴,道:“我今日看到石秀,心里高兴,便多喝几杯也不值什么,这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回头爹爹若怪,都有我呢!”

马融跌脚道:“衙内,你这话说过不止一遍了,哪一回见你扛事?都是怪罪俺们!”

石秀便道:“衙内,你青春年少,倒是该少喝酒,少年贪杯将来长不高。”

马嫣愣了一下,心虚地问:“真的么?”

石秀面不改色,道:“自然是真的,我家乡便有一个人,打小儿会吃饭便会喝酒,每天二两雷打不动,最后到了十八九岁,只长得四尺来长,连个媳妇都说不上,那有女儿的人家都说,若是将女儿嫁过去,两个人一起在外面走路,看着不是夫妻,倒像是母子。”

马嫣听了心里害怕,连忙把酒杯放下,说:“那我便不喝了,虽是我已经十五岁,倒还想再长一长,如今这个身量还是有些矮,在人群里看驱傩总是看到人家的后脑勺。石秀,你自己喝吧,多喝几杯。”

石秀见他不敢喝酒,自己哪能再喝?生怕又勾起他的兴头来,便推说酒量不好,也不再喝,低头只顾吃菜。

旁边马融和两个伴当暗暗佩服,心道这石秀虽然是个武勇汉子,却不是个粗心的,如此灵巧,几句话哄住了衙内,肚子里倒颇有些道道儿。

正吃着,忽然听到楼下一阵喧闹,原来是外面有人寻问入来。几个看时,却是杨雄带领着二十余人,都是做公的,赶入酒店里来。

杨雄常在衙门里走动,自然认得马嫣,一见是他,当下吃了一惊,连忙施礼,又与石秀相见了,这边马嫣和石秀也都站起来说话。

马嫣笑道:“杨节级,方才好悬,我正叫马融去衙门里报官,石秀便来了,幸好不曾吃亏。”

这边石秀便拜揖,道:“节级,哪里去来?”

杨雄道:“衙内,多承厚意!大哥,何处不寻你,却在这里饮酒。我一时被那厮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气力救了我这场便宜。一时间只顾赶了那厮,去夺他包袱,撇了足下。这伙兄弟听得我厮打,都来相助,依还夺得抢去的花红缎疋回来,只寻足下不见。有人说道:‘两个客人劝他去酒店里吃酒。’因此知得,特地寻将来,不想竟是小衙内!”

三个人坐下又叙话,杨雄便问石秀名字乡贯,石秀依前对马嫣说的又说了一遍,两人便攀谈起来。

杨雄也是个习武之人,十分豪爽,与石秀说得入港,难免两人的话便多了些,石秀却是个精细的人,眼看自从杨雄来了之后,尤其是他与自己聊得热络,那边马嫣便嘟起了嘴,脸上似有不乐的意思,他肚内便寻思,这小衙内也不知是谁家的,眼看杨雄都对他如此客气,显然是在这蓟州有些势力,又是个孩子,却不可冷落了他,于是便笑着刻意去找马嫣说话,马嫣得他笼络了两句,这才高兴了。

杨雄到底不是个完全的傻蛋,这时也看出马嫣似是不甚高兴,原本想和石秀结义的心便暂时搁起,只是吃酒,也不时奉承着马嫣说话。

三个人吃罢了酒饭,马嫣便拉住石秀的手,笑嘻嘻地说:“石秀,你也别去卖柴了,便和我回去见我爹爹,让爹爹找个事情给你做!”

石秀这时已经知道他乃是知府公子,登时心中一跳,强捺住激动,低头道:“小人只会使些枪棒,别无甚本事,如何伺候知府相公?”

马嫣笑道:“你莫要客气,我爹爹最喜欢忠义能干之人,总是说世上能放心使用的人太少,他若是见了你,定然欢喜。到那时你便在府里做事,我也每天都能看到你,找你说话。石秀,不知怎的,我和你说话只觉得分外有味儿,比和我那一班同伴还要高兴。”

石秀暗自苦笑,心道那是自然,说话时我只看你的脸色,只顾哄你高兴,我们出身又不同,我经历的那些事在你眼里自然新鲜有趣,却比那些与你身份相仿、成日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儿要新奇。

杨雄眼看着石秀已被马嫣招揽,事不谐矣,便也告辞。

马嫣把石秀领回府中,连那担柴也收到厨房。

马士弘一见石秀相貌魁伟,身姿英武,又唤了马融上来说话,得知这人的确是忠肝义胆,本事又好,不是儿子在一旁胡吹,心下也甚为满意,捻须微笑道:“甚好!我总觉得身边孤零,虽有几个心腹,怎奈几根竹竿顶不起瓦房,支撑的柱子倒是该越多越好。石秀,我看你人才不错,在这里好好地干,我自然抬举你出身。”

石秀听了大喜过望,拜道:“多谢相公抬爱,小人定当竭尽忠心,誓死报答相公!”

马士弘见石秀如此表达忠心,心中也自满意,不过在他面前舍死忘生说话的人多了,他一时也不肯就此深信,先让人在府里给石秀安排了住处,让他暂且下去休息。

等其他人都退下去后,都管马融悄悄过来说:“相公,据小人看来,那石秀倒是个有心机的,酒楼里三言两语罩住了衙内,往日多少人也哄不住的,他轻轻巧巧便窝盘住了,是个能干的。”

马士弘一听:“还有这事?我那儿子自小身娇体弱,上至老太太,下到府里众人,都是呵护惯了的,养成了这一副金贵脾气,竟能有人劝得他转,倒是难得。他纵然不是个干才,只要够忠心,能哄住我的儿子,这府里倒也有他一席之地。”

从此,石秀便在府尹府中当差,马士弘冷眼看着他,又交了他几件事情去办,见他做事周密妥帖,是个有心人,又是一副赤胆忠心的样子,最难得的是儿子又与他投缘,总是找着他说话,一见了他便如同鳔胶黏在身上一般,而那石秀也是个人物,对着小衙内不谄不纵,说话温和有礼,虽是读书不多,但那种从容气度却是胜过了许多文生秀才,因此格外爱惜他,许多银钱往来都交给他,又与他里里外外身上都做了新衣穿着。

于是这一日石秀外出两天办事后,知府在衙门坐堂,未来得及将事情回报相公,且先回到自己房里来,但见一应床帐被褥都收拾起了,连自己的箱笼也不见了。

石秀是个精细的人,看在肚里,便省得了,自心忖道:“常言‘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想这公门内也是难吃饭的,定是有人看我得知府大人信托,背地里有甚言语,一群小人聚集在一起搬口弄舌,说得如同真的一样,难怪曾听一个老塾师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众人的舌头生生将我抹黑了,连知府相公也信了。我休等他言语出来,我自先辞了回乡去休。话自古道:‘那得长远心的人?’”

想到这里,心中又酸又苦,却又另有一种斩钉截铁,只觉得一颗心又冷又硬,如同严冬的冰柱子一般。于是石秀便将这些日子过手的银钱账目细细写了一本清帐,前后事情也交割在里面,走出来正遇到马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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