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星河之下,远远的见到那一处幽深洞口,尤其是其上映着冷冷月色的黄龙洞三个大字,胸中情绪突然间毫无征兆潮涌而来,我蓦地驻了足,望了前方,一时竟有些不愿靠近。
身边,本并肩而行的练儿这时候也停下了脚步,先看我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独自过去,将洞前那些遮挡野兽用的杂枝树杈一一挪开,等清出场地洞口大开,就拍了拍手,回头看我,笑着道:“欢迎归来。”
心中一酸,却扯起嘴角硬是回以微笑,走过去,和她一起入了洞中。
踏进去,洞里自然是伸手不见五指的,不过这不是问题,莫说练儿,就算是自己,要在这熟悉的方寸之地摸黑找个什么也是轻而易举,只听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阵,各自手中就都有火烛亮起,光影映照在四处岩石之上。
烛火之中,一路往前四处打量,身旁的那些家什用具连摆放样式都一成不变,只是颜色更古旧了些,顺手抚过,心中感慨不已。
但渐渐的,却又于感慨之中,生出了点点疑惑。
等进到内洞,这疑惑更盛,本以为两年无人,纵然洞口设了障碍走兽难进,但总会有些蛛网小虫什么的,再不然也该是积了厚厚浮尘才对,可周围看上去却干干净净,摸了几把家什的手也并未沾脏太多,我看了手掌,奇怪道:“练儿,莫非你不在时有谁来过?怎么洞里这么整洁?好似才收拾过不久似的。”
此时她正低着头将手中烛火插入桌上的旧铜烛台,闻言转过头来白了我一眼,撅嘴道:“还能有谁?我一年可是都要回来呆上两三次的,不像某人,两三年都不回来一次。”
怔了一瞬,刚要问为什么,转念一想,她年年回来怕也正该是为了给师父扫墓祭拜,心中顿生歉然,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喃喃低声道:“……辛苦你了。”
“辛苦?辛苦什么?”没想到这一句倒逗得她失笑起来,插好了烛台,就顺手拿起了桌上压的一张皮纸,先朝我扬了扬,道:“等人有什么好辛苦的,只是怕你归来摸不清状况才时不时回洞看一看,没想到最后半路就把你给劫了,倒是白费心机。”说完手指一抖,那轻飘飘的纸张就射了过来。
她给我,自然是要我看,随手接住在烛光下抖开,褐黄的汉皮纸上就只得龙飞凤舞草草写就的三个大字——定军山。略一思付,就已明白这是练儿留下的线索,察觉先前自己想错了方向之际,心中却不禁更暖。
之后耗了点时间用来整理,鉴于这一夜夜已很深,我俩默契的没有提及其他,只是稍微拾掇了拾掇椅榻之间,将那些软絮厚垫从樟木箱中取出铺好,便解了风尘仆仆的外套披风,准备先歇过这一晚再说。
躺在久违的石榻上,疲惫沉沉袭来,也顾不得什么感触,正欠身要准备吹熄灯火,却见练儿只着单衣,抱着她的薄被赤脚站在地上,一言不发的拿眼睛望我,似乎有些生气使性子,又似有些委屈。
“怎么了?”来不及细想哪儿又招这小祖宗不满了,赶紧先起身拉她过来坐下,让那双脚离了地面再说:“有事讲就是,天气那么凉,怎么这样站着?不怕得病么!”
她正使性子,也不怎么理睬人,坐下来听我说完,自顾自往榻上缩了缩,把薄被往里面一扔,不悦道:“我要睡在这里。”然后竟径直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
我满头雾水,见她躺的近在咫尺又窘迫不已,我俩相处这么些年,从来都是各自睡各自的,连之前在那山寨中,她也是命人多搭了一个床铺出来夜里说话睡觉,怎么现在回到黄龙洞中却反而莫名其妙的……
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推了推她,隔着单衣都能摸到体温,触手热热软软,只微微推了一下就赶紧收了回来,轻咳一声道:“练儿,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之间想要……同塌而眠起来?”
她面朝石壁,背对着我,哼道:“谁要与你同塌而眠,这石榻你走之后就没主了,前几年开始就一直是我在睡,而今你休想赶我去那小小的石椅上憋屈。”
听她这么回答,我心念一动,看看身边的人,再看看那长石椅,终于恍然大悟,明白了症结所在,最初我和师父二人修葺这洞子时,自然只有两人睡榻,那长石椅并不是派这用场,后来有了练儿才整理出来给她夜里安歇,当时她还是小小年纪,这石椅既长且宽,铺了软垫当床榻使全然不是问题,但如今……
如今,她已不知不觉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俏丽挺拔,那长椅早已不该是她的栖身之所。
暗骂自己一声糊涂,当下也就顾不上什么羞涩不羞涩的,随即在榻上跪起身,先把她往上微微推了推,将金丝枕移到她头颈下,然后将那胡乱盖的被子重新拉开一一掖好,待到一切做完,才伸手弹熄不远处桌上的烛火,俯身拍拍她,在耳边轻声道:“那好好歇息吧,一路辛苦了。”
她该是还在气我之前忽略了她,只是不声不响任我动作,现在才几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也许真是觉得累了,没过多久,呼吸声就变的均匀而轻微。
可是一旁,我躺在黑暗中,却变的有些难受起来,明明眼皮极沉,偏偏无法入眠,又不敢辗转反侧,因为记得练儿睡觉极其警醒,无奈之下,只得强让自己一心去数着身旁那节奏起伏的呼吸声,过去许久,才渐渐陷入了混沌。
到了下半夜,却有什么贴了上来,软玉温香,蓦地一惊,睡意全无,推又不好推开,只得苦笑着僵在那里听她梦中呢喃,也不知说些什么。
这般折腾了一宿,第二天爬起来时,只觉得头晕脑胀,难过不已。
练儿倒是神清气爽,一早就已起身,此时进得洞来见我坐在榻边面色憔憔,自然取笑起来,我也笑笑,无心与她斗嘴,到洞外溪水边洗漱收拾,等慢慢的整理完毕了,也就觉得气色好了许多,抖落手上沁凉的水滴,转过身,就见练儿不知何时飞身上了不远处一棵大树,正无趣的坐定枝干上荡着双腿看了这边,见我回头,就笑着问道:“今日怎么过?”
这里两年无人定居,要做的其实该有很多,譬如采买杂物,洗涤晾晒,打猎汲水等等,各种事情可谓繁复琐碎,可眼下第一要紧的,显然不是这些。
“还是先去看看师父吧,她老人家安葬在哪里?”我擦干了手,理理衣衫,正色道:“今日正是十月朝,纵然此时我们手中准备不足,也该先去坟前磕个头请个安,然后再去想办法置办东西不迟。”
却见大树之上,那少女仍旧是笑意盈盈的坐在阳光斑驳中,闻言先是哦了一声,却又摇摇头,无辜道:“可是,我并没有安葬师父她老人家啊,所以并无坟墓这种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拍手合十,腰疼
☆、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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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入得耳中,第一瞬涌起的并不是惊诧,而是悚然。
但下一瞬,心中就否定了这种悚然,不仅仅是因为理智,即使情感上我也真心不认为她会重复童年的唐突举动,儿时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也许会一生都持续影响着她,但也仅仅是一些而已,这么多年过去,她的成长改变是那么显而易见。
所以,当悚然退去后,下一波到来的,是隐隐的希望。
“为什么?为何没有安葬?”因这希望的涌现,近乎是迫不及待的追问起来,仰望着说话太难受,索性也提气纵身上了树,却因为太匆忙而不留神被叶梢扫中了眼角。
有些狼狈的眯着几乎反射性流泪的右眼,却也顾不得许多,只掌住树稍稳了稳,就蹲下身,剩下的一只手搭住练儿的肩,急切道:“你不是说师父她过世了么?那为何不葬,又为何现在才说?莫非其中还另有什么隐情不成?”
我急切,她却不急,自若的斜坐树干上任我搭住她,还顺势伸出左手来,揉了揉我又酸又涩的那边眼睛,笑道:“你着急什么?当时你哭了,那些小枝节就没讲清楚,后来也没再专程提过而已,我原以为说祭拜就是立个牌位烧个纸什么的,看寨里人就常常那么做,谁知道你还要上坟的。”
被那温软的柔荑不经意触到脸上,心中微微一荡,但立刻就收敛住了,更无心去解释祭灵牌和祭坟的区别,只是随便她动作,用另一边的单眼直视她道:“那究竟还是什么没讲清楚的小枝节,现在能告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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