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平明一语不发地逛遍了整座皇宫。各间富丽堂皇的屋门被打开,充满异域风情的装饰无法让他产生亲近感,即使此处是他母亲早年生活起居之地。高而悬空的天花壁顶,用闪亮的绸布搭成的拱形帐幔,各种形状奇异的银制器具,以及在汉人眼里太过诡谲的异教画像……
在义军要返回旧京时,由于先前搜城三日也没找到央金的下落,为了杜绝后患,朱明义提议放火焚城,一报当初大叶人逼宫之仇。秦犷默许了。
最后,众多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下沙城。江平明甚至没有回头再望一眼。队伍整齐,多面龙旗在冬日的寒风中飒飒飘扬。身后是漫天的黑烟和火光,凛冽的空气中传来焦味。江平明似乎又听见了那个年轻的女声,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在他身后唤着什么。即便他有北方的血统,这北地终究容不下他。
经历了三年的颠沛流离,大伙终于踏上了归乡之路,人人激动不已。然而天骄却表现出明显的不安,大概是小孩子的近乡情怯。江平明也盼着早日恢复自由身。秦犷没再问过他回去后的打算,只是经常意味深长地望着他,直教他心里发毛。
适逢新年前夕,旧京的百姓欢天喜地,敲锣打鼓点起鞭炮欢迎义军与太子凯旋归来。天骄坐在马车里,由秦犷和朱明义等人骑着马在前头引着,一同接受夹道百姓的欢呼和跪拜。
接下来日子过得也快。京城百废待兴,重建皇宫、辞旧迎新,待到新年过后,就是太子的登基大典,以及对众臣将领的论功行赏。天骄毕竟只有十岁,这些冗杂的事宜都得由秦犷代办,光是束着金冠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朝拜就已让他坐立不安了。三年来在乡间野惯了的孩子突然被告知要承担起一国之君的责任,着实为难。
班师回京后,江平明暂住秦犷府中,特获自由出入宫中之权,耐心地安抚天骄,要他尽快适应新的生活,尽到帝王应尽的责任,同时悄悄地告诉天骄,要封秦犷做护国公。待到册封行赏之时,天骄果真按江平明的嘱咐,宣布秦犷为护国公,官拜正一品天下兵马大元帅。众臣对此并不惊讶,因为论功绩,秦犷确实值此功勋,然而秦犷本人却深感惊讶,因他并未对天骄说过自己想要加官进爵、居此高位。
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江平明便向秦犷辞行。秦犷自然不同意,两人又起了争执。
“你留下来不行么?纵使你没有立过军功,论出身、备份,你也是俊王的儿子、当今皇上的堂兄,如今皇室血脉只余太子和你二人,你大小也是个王爷!再说,你和皇上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他还小,需要你我的扶持,请至少看在你这个弟弟的份上留下来吧!你任太傅,继续教他读书可好?”秦犷的语气几近哀求。
江平明背过脸去,生硬地应道:“我原就只是一介平民,只不过是比一般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既不通宫廷礼节,又不谙经世治国之道,当太傅我何德何能?既然你们已下令恢复科举,今秋即能举行乡试,何愁选不到人材?我已说过很多次了,我只认先生一人作父,其他人的是非恩怨我不想多管。况且传国玉玺和灵帝宝藏皆已寻得,我即便是俊王之子,还能做甚?求秦大元帅高抬贵手,放小的一条生路吧!”
“你说生路?”秦犷急了,声音也抑制不住地提高了几度,“我一片真心想挽留你,你却说得如此难听!平明兄弟,自你我相遇相知后,我就拿你当至交,现在于公于私,我都不舍得放你走,你能否……能否看在我的份上,多留几年,至少……等皇上长大成人?”
江平明闻言,冷笑一声。“于公于私?我只听出你想让我当天子之师,并不知‘于私’是为了哪门子‘私’?交朋友也得双方你情我愿吧,坦白说,你算是何人?我为什么要‘看在你的份上’留下?难道叫一声朋友就能干涉人家的自由了?”
“原来在你心中我连朋友都算不上吗……”秦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我——”
“元帅不必再费心挽留。”江平明打断他的话,“你也将至而立之年,是时候娶妻生子了。而我将云游四海,随兴作画,糊口便足,终此一生。你我的人生再不会有何交集,又何苦硬是凑在一起呢。”
“我没打算娶妻生子!我、我只要有你——”秦犷情急之下从江平明身后冲上去,紧紧地拥住了他。
江平明满脸通红地挣脱他的钳制,高声道:“请元帅放手,这样拉扯于礼不合!”
秦犷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失魂落魄地松开了手。
“元帅,我问你一个问题。”江平明努力平复情绪,清了清嗓子,开口说。
秦犷紧盯着他。
“你是说你想我继续和你待在一起,那么为何非得要我留下来,而不是你跟我走呢?”江平明也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的眼睛。
秦犷愣了一下,马上摇头道:“不行,现在天下方安定下来,皇上又还小,我大洛江山根基未稳,我身为人臣,保家卫国是必尽的责任,断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抽身而退……”
江平明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苦涩地笑了:“说到底,元帅也不过是个只为自己着想的人罢了。话说至此,想必你也明白了吧?你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江平明放弃江山,我也不可能为了你口中的‘情谊’而牺牲自由。我俩本不是同路人,还是趁早分道扬镳的好哇。”
此语一出,秦犷哑口无言。二人僵持良久,江平明转身欲去,却被秦犷追上:
“我明白了,平明,我不会再拦你。只是你走之前,可否最后再留一晚,我俩不谈离别,只把酒言欢,畅饮一番,就当我为你……为你饯行了?”
江平明略微犹豫了片刻,点头应允了。
当时战乱方息,举国上下生活都很节俭,然而这晚秦府破天荒地准备了一大桌美酒佳肴。秦犷屏退了下人,亲自执起酒壶,为江平明斟了满杯。
“你知道我并不爱酒,还是不必费心了,自己享用便是。”江平明对他说。
两人面对面坐在大桌前,各自无言。战后好酒难求,明明是高价美酒,秦犷却觉入口后满口苦涩,唯有一杯接一杯地吞下去。江平明见他这样,心里也不是滋味,面对一桌丰盛肴馔也无甚胃口,室内气氛冷到极点。待至月上中宵,秦犷已喝多了,才开始多话起来,跟眼前人絮絮叨叨地讲起自己身世,双亲、朋友、战场往事,从小到大,无论悲喜皆倾吐而出。
江平明默默地听着,听这个汉子从他小时顽劣、挨父亲的打骂,到少时初上战场,亲眼见自己童年玩伴死于敌军乱箭之中,再到大叶人改朝换代后为救自己敲敲返京、却见自家宅第已成流民之窟,最后竟能完璧而归,此半生端的是动魄惊心。三年的朝夕相对、生死与共,他江平明纵然生性冷淡,也不是无心之人,秦犷这名字早已拓入心中,只是两人志向相去太远,纵使缘分不浅、修得同船而渡,今后也不太可能同舟共济了,不如好聚好散,对彼此都好。
直到壶里的酒一滴不剩,秦犷也没再说出一个留字,最后直勾勾地望着灯火下有些朦胧不清的江平明的脸,问道:“平明,我们——还会有——”后边的话还没问出口,就颓然醉倒在桌上了。
江平明已猜到他后边想问什么,但眼前人已不省人事,不答也罢,反正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早春之夜,月朗星稀。冰封一冬的土地尚未解冻,而吹来的东风似乎已带着些许暖意。江平明回房背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趁着夜色,一个人离开了秦府。他知道若天骄听闻他要走,定不会让他离开,所以也未向两个孩子道别,只是匆匆留了封书信,让天骄和喜娘互相扶持、早日自立。
秦犷翌日醒来,头痛欲裂,只见满桌残羹冷炙,不见江平明的踪影,明白那人已经离去,心里一片怅然,喉头苦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有下人拿着一卷画来,说是昨夜江公子临行前交代要留给元帅的。秦犷忙夺来,展卷一瞧,只见白纸上一介布衣书生,头发微蜷,眉目深邃,赫然就是江平明平日的模样。只是一如他其他大部分画作,他连自画像也留白了瞳仁部分。画中白眼书生的模样看起来像是满面嘲讽,又有几分可怖,缺少了眼瞳就如缺少了灵魂,秦犷看不出画中书生究竟带有何种感情,心内更觉憾恨。
看到画作的那一瞬间,他确实有股想抛下一切去寻人的冲动,可是正如他自己所言,家国刚复,皇帝年幼,他身为护国公,根本不可能抛下这些不理。然而他也深知江平明性子倔强,此去一别,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了。
天骄知道江平明离去的事后果然大闹不休,非要去把人追回来。秦犷也抱着一线希望,估摸着江平明会先回弦海之滨的住所去,便带了几个亲信去了那林中。想当年他与江平明正式在此海滨初遇,随后又一同在林中生活了一段时日,秦犷旧地重游,一路感慨不已。
海还是那片海。林中古木经历一冬的风霜后依旧挺拔。秦犷找到江平明的房子,只见门前的小院一片荒芜,房门开着,然而他进门后发现屋内的家具早已朽烂,地面积满了泥灰,好像自三年前他们离去后就再无人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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