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不错。可这‘重典’的前提是‘乱世’。诚如下官方才所言,如今大覃早已不再是各路诸侯逐战沙场的混乱局面,何须动不动就‘重刑重典’?”叹息一声再道,“宽严相济,政是以和,百花齐放方能彰显盛世之开明。凡事皆以‘重典重刑’去应对,不免过于僵化,有欠灵活,有失宽和,亦是对乱世用重典这句话的断章取义。”
言罢,聂玉棠抚掌击节,大声道:“好,说的好。”
霍启明有些不好意思,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是怎么知道我的?”
他一个刑部的小官,统共才见了聂玉棠没几次,断不可能就让尚书令记住自己的名字。
聂玉棠直言不讳道:“数日前在醉仙居喝花酒,听见楼下吵闹,便多管闲事瞧了一眼。呵,霍大人你胆子可不小,竟敢指着刑部尚书的鼻子骂他草菅人命,还骂道掷地有声。只不过,刚好弹琵琶给我听的娘子与大人可真是知音,霍大人你骂道舒服,她弹得也畅快,便叫听的人——我,觉得十分解气。”说完,站起来哈哈大笑,袖子一甩。“送客!”
霍启明望着聂玉棠离去的背影,有感道,尚书令大人果真如传言一般,性情十分诡异。
事后仅一天,霍启明还没来及请辞,便听闻刑部尚书裘耀海因涉嫌收受贿赂且金额高达数十万俩白银而被抄家,连带着还有一干党羽,均被革职查办。而他霍启明则是突然鸿运当头高高照,一跃官升三级,当起了正三品的刑部侍郎。
领旨的那一天,他捧着黄橙橙的蚕丝绫锦诏书,看着上面的祥云瑞鹤,翻飞的银色巨龙,一时间热泪盈眶,伏地对着皇宫的方向连磕三个响头。
聂玉棠,聂大人。这个名字对霍启明是有个至关重要的意义的。这个人改变了他的一生。
☆、尚书大人的江湖生涯
当聂玉棠在琼林宴的第二天就被指认可能犯有杀人凶嫌的时候,霍启明心中警号大作。关于他的前任上级裘耀海贪赃舞弊,连带一干党羽全数落网的事又再度浮上心头。试想当年若不是有聂玉棠护着,而他又刚好事前与裘耀海交恶,恐怕也无法确保能在裘耀海倒台时与裘党撇清干系,明哲保身。乌尔哈图之死虽说事出突然,但霍启明也隐隐觉察到正有一股势力向聂玉棠汹涌而来,他面上沉着冷静,内心却是一念三千,丝丝寸寸皆是浮沉。其实官场之中,谁也说不好究竟隶属于谁的阵营。这是游戏规则。打个比方,一直效力于甲方的,可能会在甲方失势之后釜底抽薪,投靠新主。而墙倒众人推,倒不是说倒台的人当真的做了多少得罪人的事,只不过是时移世易,底下的人为求生存必须要选择站到对立面去。政治,从来就只有输赢,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可言。霍启明是个灵活应变的人,为此,他见到聂玉棠本人施施然坦承自己的嫌疑,说话真一半假一半,便知他或许是想要引蛇出洞。而为以防万一,表面上,他便立刻选择倒戈相向,背弃旧主,端得一副刚正不阿的嘴脸,字字逼问聂玉棠到底事发时在何处,与何人,做何事。他不是没有揣测过皇上的心思,也听闻过皇上与尚书令之间可能存在一些苟且,但李朝钺其人是出了名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亲爹和哥哥都挖坑埋了,霍启明以为,若说李朝钺和聂玉棠就算真有什么,皇上也有可能会大义灭亲的,更何况,他觉得这条消息的可信度实在不高。既然吃不准皇上的心思,他便也不打算去猜。只有做好万全之策,保住自己,掩护秦观,将聂玉棠的关系网尽数隐藏到暗处,所幸秦观一直表现的胆小怕事,谄媚厚颜,对任何比他官衔高的都一脸奴媚,看起来无甚杀伤力。而大理寺的高扬就比较令他头疼。高扬为人憨厚耿直,不太懂得见风使舵,是以离开御书房以后,聂玉棠本人亲自出马,激怒高扬,与之当场高声喧哗,使彼此看起来势不两立的模样。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当年裘耀海也是如此有的放矢,就不至于在出事时连个暗中帮忙的人都没有,落得一个百口莫辩,直接被拖去斩了的下场。
然而霍启明最最摸不透的,还是尚书令的心思。他被设计成乌尔哈图的疑凶,明明可以说清楚的,却没有为自己辩驳,反而还心甘情愿的跳了坑?这是玩的哪出,霍启明百思不得其解。
要说聂玉棠傻,那绝对是外行人的误解。一个入仕仅七年就爬到权力巅峰的人,并且一直无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除了有本事以外,还要有定力,气度,缺一不可。尤其人在风波中,向来没有谁能把
自己漂的干干净净的,官场里亦没有谁是真的清白,多少都是有点垢腻,无可避免。而且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后生,连御史大夫郭孝如都无法掌握任何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聂玉棠是个人渣,只能一直在小事上与之纠缠不清。从这点来看,聂玉棠似乎可以算的上精明。然而精明的人又岂会任由自己被喜怒哀乐牵着鼻子走?好像为了秦水香这种人而屡屡得罪郡王此等权贵,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循环往复,实在是不划算的买卖。所以即便是跟了聂玉棠这么久的霍启明,也始终从没能搞清楚尚书令肚子里的一本帐。他要向尚书令表忠心,除去有恩情在里头,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综合目前形势所得出的结论,假如…皇上和聂玉棠从一开始就是站在同一阵线的呢?
他不由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而后暗暗庆幸他是假倒戈而非真背弃,否则岂不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届时皇上和尚书令必定以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反复小人,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
但暗地里,连他自己都有点狐疑,难道他当真毫无私心吗?难道他一点不怕聂玉棠连累自己?
他沿着帐子外行走,心事重重,知道聂玉棠堵住他的话头,其实是给彼此一个回旋的余地。
此刻的天色是破晓前决绝的漆黑,远处的青山就像蛰伏的巨兽,谁也不知道黎明来时要面临怎样的局面。霍启明抬头看,意识到自己必须在天亮前赶回他的队伍,遂不由自主加快脚步,与云逸之擦身而过时,彼此都视而不见。
漆黑的营地杳无声息,云逸之踏着星光回到帐子前,席地而坐数着星星,直到聂玉棠沐浴完毕,才进去到他身边躺下。
聂玉棠身上冒着暖呼呼的热气,鬓边的头发也微微潮湿,黏在脖子上。云逸之却刚好与之相反,浑身有一股冷冽的寒意,是在山顶流下的雪水中洗涤过后的洁净。
聂玉棠在云逸之的身边翻来覆去,一会儿用脚不小心踢到他,一会儿又用手肘不小心推搡他,云逸之无奈的睁开眼:“大人你自己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这样不好。”
“嗯,我心地可黑了。”聂玉棠转过脸来,黑暗中望着他。云逸之莫名就联想到了雪狐这种动物。它们和狗不太一样,没那么忠厚,不那么老实,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从不直接表现出来,不像小狗,汪汪吠两声咬住主人的裤脚直接拉走。要是喜欢你,就扑到你怀里,用舌头舔你的脸颊,热情又坦率。狐狸与之相较,更聪明一些,也就更坏,更贼,更精,喜欢你的时候,一个劲在地上翻来滚去的撒娇,要不就用爪子挠你,挠的你熬不住了冲过去抱抱它。
云逸之发现自己和这种动物相处了一段时间,对它们的习性已经了解到了这种程度,内心感慨万千,故而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聂玉棠功败垂成,仰天长叹一声,漫漫长夜啊,他怎么碰到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呆头鹅呢?
尤其是他若有似乎的呼吸吐纳,有一下没一下吹拂到自己的头颈里,凉凉的,叫他没来由浑身一麻,然而云逸之竟然还无动于衷,聂玉棠便愈加不爽了,干脆像一只虾似的弯起身子,用屁股顶他。
云逸之‘啪’的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睡觉!”
“……”
聂玉棠郁闷至极,干脆用手肘撑起来半个身子,斜过头来盯着云逸之,黑曜石一般的眼睛闪着水润的光芒。
“我问你。”他趴到云逸之身上,下巴抵着他的胸口,“你这些天与我同路,就不怕被我连累?毕竟,我是杀乌尔哈图的疑凶。”
云逸之愣了愣,没想到聂玉棠会说这个,坦承道:“不会啊。”继而‘嗤’的轻笑一声,“你杀他干嘛,又没好处。”
“唔…若当真是我杀的呢?我能想到至少一百个杀他的理由,例如王鹏果然是我的人,乌尔哈图一旦进京与皇上谈成了,对大覃而言是好事一桩,可对王鹏就真真是通财大道上的一条拦路狗了。”
“你不会。”云逸之肯定的说,“你又不傻!我要是杀了人,总也得负责把人埋了吧,难道就让他呆在那儿好等第二天一早被人发觉?聂大人你这么聪明,不会干这么不靠谱的事。”
“噗!”聂玉棠忍不住乐了,继而扁着嘴道:“就是嘛!”
人人都能看出的破绽,也都是心知肚明的。可当时帮他的,却只有小云一个。
聂玉棠凑过去,贴着他的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云逸之看着他,轻声道:“大人今天没喝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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