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韩若壁呲牙咧嘴,一指旁边的那名少年,道:“你四年前买来的小倌就在这里,为何珠子不在了?“
原来,他从一进屋就注意到那个少年了。
灰老卯摇头道:“他是我前年从京城的‘长春院’里买来的‘香尘’,可不是四年前从扬州的‘丹凤阁’里买来的‘绿袖’。”
韩若壁怔住了,道:“哦?那个‘绿袖’呢?”
他并不知道‘绿袖’本名杨松,是徐知州要寻找的故人之子,因为黄芩并没有向他提起过此事。
灰老卯道:“‘绿袖’早已死了。”
韩若壁疑道:“死了?”
灰老卯点头道:“四年前,我兴冲冲地领着‘绿袖’从‘凤凰山’往回赶,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半道上。”
他摇了摇头,一边回忆一边道:“‘绿袖’很宝贝那颗珠子,而且据他自己说,可不是什么客人送的,而是他死去的爹留给他的唯一纪念。我替他赎身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把珠子藏着掖着,不敢在‘丹凤阁’里显露出来,怕被老鸨抢了去。我替他赎身以后,他才把珠子拿出来挂在脖子上,连洗澡、睡觉也不愿取下,并央求我让他一辈子保留那颗珠子。当时我很爱惜他,而且又不缺什么金银珠宝,哪里会贪他的一颗珠子,就一口答应了。”
“他虽然死了,但那颗珠子应该还在啊。”迟疑了一刻,韩若壁试探道:“你不会拿那颗明珠给他陪葬了吧?”
灰老卯轻叹一声,道:“如果他不是死得那般蹊跷,我也许就如你所言,拿那颗珠子给他陪葬了,毕竟,那颗珠子是他生前最为留念的东西。”
韩若壁奇道:“难道他的死有什么古怪?”
灰老卯面色一变,骤然紧张了起来。
屋子里的气氛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
沉默了半晌,灰老卯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几声,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咽了几口吐沫。
而后,他才压低嗓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道:“‘绿袖’......‘绿袖’是被厉鬼......索了命去的。”
说这话时,他整个人突然一阵收缩,仿佛到此刻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恐怖。
韩若壁吃了一惊,道:“被厉鬼索了命去?那是个什么死法?”
灰老卯瞪大了眼珠,道:“说实话,他的死,我到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有这么严重吗?”韩若壁的好奇心陡升,道:“那倒要听一听了。你好好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酝酿了片刻,灰老卯面色铁青,道:“四年前,参加过‘凤凰山’的火把节后,我们一行人就往柳州赶。某天晚上夜宿时,‘绿袖’睡在我身边。半夜时分,我已经熟睡,却被忽然响起的一声惨呼惊醒了。那惨呼声近在耳边,好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在人的心尖尖上,把我吓出了一身虚汗,差点滚下床去。”
韩若壁猜测道:“那声惨呼是‘绿袖’发出的?”
抹了把额上骇出的冷汗,灰老卯心有余悸地哆嗦了几下,才点点头,接着道:“当时,我瞧他和我一样,已经坐了起来,但整个人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一般,蜷缩在床角里,双手捂住自己的脖子,面色青白青白的,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洞的,一眨也不眨,不知瞧着什么地方,可怕极了!”
韩若壁道:“你没问他怎么回事?”
灰老卯努力镇定下来,道:“当然问了。他说是做了一个极可怕的噩梦。我觉得不过做了个梦,不必大惊小怪,就没当一回事,但转头瞧他惊怕不已,一副惹人怜爱的样子又于心不忍,就温言安慰了他几句,并说有我在不用怕,就要搂着他继续睡。可是,那一夜,他说什么也不肯再睡了,只是缩在我怀里,惊魂难定。当时,我还想,他的胆儿也太小了吧。”
韩若壁小声嘀咕道:“做梦被吓醒不敢再睡的事,谁都会遇上几回,倒也不足为奇。”
灰老卯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差了调,道:“可第二天半夜,‘绿袖’又发出了更为可怕的惨呼,把我吓醒了。这一次,他比前一次还要害怕,不但象筛糠般抖个不停,鼻子上、脸上,乃至全身都流满了冷汗。他说,他又做了和昨天一样可怕的噩梦......“
“这却是有些稀奇了。”韩若壁讶异道,“你没问他梦见了什么?”
灰老卯沉默了片刻,目光有些呆滞,面色比死灰好不了多少。
良久,下意识地想抵御从记忆中袭来的阵阵恐惧,他用力握紧起双拳,使得两只因为年老而早已失去弹性的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像一条条蚯蚓一样,更加显著地、怪异地突了起来。
灰老卯已沉浸在了四年前的那段惊怖的日子里,目中满是与年纪不相衬的恐慌之色,道:“起先,‘绿袖’只说希望快点把那个噩梦给忘掉,怕提得多了反而记得更牢,还会做那样的梦,所以不想说。可是,第三天夜里,情况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严重了。‘绿袖’只要一睡着,就会被那个噩梦折磨。终于,他受不了了,在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后,他醒了过来,嘶哑着嗓子,语不成声地向我哭诉。他说梦见自己被鬼勒住了脖子直至勒死。梦里的感觉太过真实,一次强烈过一次,令他怕得要死,所以在梦里,他拼命想法子让自己醒过来,却总也醒不过来,每次都要等到鬼把他彻底勒死后,才能在一片透不过气来的感觉里醒过来,喘上几口气。而且,他发觉,在梦里,那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强烈,以至于他怀疑如果继续做那样的噩梦,总有一天会真的死在梦里。到这时,我也觉得情况十分严重了,就偷偷去找同行的谢古大法师,想让他替‘绿袖’做一场法式驱鬼,谢古大法师仔细的问清楚了情况之后,却连连摇头,说‘绿袖’已经被厉鬼缠上了,这种厉鬼无论用什么法子也驱赶不走,还叫我最好不要和‘绿袖’同床共枕了,免得也被厉鬼缠上。”
韩若壁喃喃自语道:“‘谢古’大法师?”
随后,他想起立色曾经提到过此人,说他是苗疆最有名气,同时也最神秘的大法师,而且行踪诡秘。
仿佛根本听不见韩若壁嘴里说了什么,灰老卯的目光瞪着前方,一把扯下自己的帽子,以两手揉搓着,继续道:“到后来,‘绿袖’已经很怕晚上,也很怕睡觉了,可是因为白天我们还要赶路,难免旅途劳顿,所以到了晚上,他想强撑住不睡也不成。但其实,他睡得很少,有时一天连半个时辰也不到,总是顶着两个黑眼圈,可只要眼皮一打架,他就会做被鬼勒死的噩梦。每天夜里,他惊醒后都坚决不肯再睡,而且为了不睡觉,他满屋子窜来窜去,乱唱乱跳,闹得越来越凶,有时象魔怪一样厉吼,有时又象小孩子一样啜泣,有时对我很依赖,有时又怕我怕得要命。再后来,他白天的神智也开始有些迷糊了,经常说胡话.......总之,‘绿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这之后的路上,我也没法子再和他同床同枕了。”
韩若壁道:“你可是因为谢古大法师的话,怕了,所以不敢再和他一起睡?”
灰老卯转过身去,用帽子遮住脸,没有回答他,只是颤巍巍道:“到了第二十一天,我见‘绿袖’的脸色蜡黄蜡黄的,难看极了,怕他劳累,于是在途中让人早早寻了个住处歇下。那天夜里,‘绿袖’的那间客房里没再发出任何惨呼声......”
在这里停顿了许久,灰老卯才语调怪异地继续道:“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他死了,死在了床上,死在了睡梦里......他死得好惨......”
这个结果,韩若壁已经料到了,所以没有显出过多惊讶。
忽然,他问道:“你怎么会记得天数?这种事应该很少有人在意吧。”
“因为那二十一天里的每一天我也在备受折磨。”灰老卯转回身来,重新将帽子整理好,戴到头上,道:“‘绿袖’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惹人怜爱的孩子。我至今仍记得,他死后,原本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却因为痛苦、恐惧而扭曲变形了,显得特别狰狞。他的两颗眼珠子瞪大了朝上翻,象要掉出眼眶似的。他的舌头伸了出来,紫黑紫黑的,嘴唇也紫黑紫黑的......“灰老卯的声音木渣渣的,听不出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却有一种奇异的、恐怖的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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