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他,住在哪儿?睡在哪儿?他……可对你做了甚么?”
“有时候瓶里,有时候地上。他……嫌我是个怪物。不过他是个好人……就是酒喝多时凶点。跟着他,起码不用要饭了。那瓶,以前总有人要砸要抢。跟着他,那瓶子也一直好好的没事。喝多了,有时候就想动瓶娘。瓶娘就呆在瓶子里,他就摸不着了。”
三秀越听越气:把女孩子饿成这样,自己竟还混酒喝——世上还真有这种人渣。虽说没对瓶娘做出兽行,但也没什么良知,只是被瓶娘躲过了。唉,这瓶娘,虽说看上去呆呆的,没想到这点本能倒是分外敏感,也算是大幸了吧。
“那人其实是个好吃懒做的骗子吧。”三秀忍不住蹦出这么一句。
瓶娘停止了言语,转而将被子覆在脸上,不做声。
三秀知道自己造次了。如果这女孩子在落难中,碰到一个哄骗她的中年男人,许给她有吃有住,不用风餐露宿的未来,恐怕也要信了。然而三秀是一副侠义心肠,听瓶娘道这些往日委曲,心下实在不痛快,便接着一开始的话题聊起来:
“戏的话,有好多种呢。要是杂剧,就是一个男的叫做末,一个女的叫做旦,两个人穿好了画好了,站在台上演故事。咱们介褔班就是演杂剧多些,主要是北曲,一本戏是四折一楔子,两折间常有些小节目。你白天见的那大师兄,就是个变戏法的,特别会变。他应该已经学给你看了罢?”
瓶娘听见三秀说戏,头就从被底探出来,有滋有味地听。三秀问起话来,她就点头,道:“他演给我看了,好得意呢。”
“他啊,就是那样的人。咱们介褔班,攒了半年的劲儿,终于要演一台新戏,演的是《救风尘》。那赵盼儿就是我哟。”
“白天也听你说《救风尘》。到底什么是《救风尘》?”
“《救风尘》嘛……就是一个……女孩儿,”三秀不敢说是□,怕又要向她解释什么是□,又引出更多问题,“名叫宋引章,嫁给了不该嫁的坏人。那坏人对她极坏,总是打她骂她。她一个朋友气不过,就把她救了回来,结了段好姻缘。”
“她嫁了她朋友?”瓶娘睁大了眼睛问。
“不是不是,”三秀有点狼狈,“她朋友就是赵盼儿啦。赵盼儿也是个……是个女孩子。她嫁的是另一个人。其实吧,她最后嫁的那人也看不出什么好,但总算不打她,不骂她,一片痴情。其实这两人倒无妨啦,赵盼儿那人却是顶好,胆识不让须眉。若她是个男子,就是宋引章的最好归宿了吧。”
三秀低头说着,忽然转而惆怅,后来就变成了低回的自言自语。三秀心想,那宋引章虽说嫁了安秀才,赵盼儿又将何所之?如此才貌双全、侠肝义胆的奇女子,纵是搜遍天下男子,也难找一个配得上她的真性情。风月斯人,本不合执箕帚为□之事,不如就这样独来独往,逍遥终老。可叹她毕竟是烟花女子,以色事人,不得不作从良打算,为自己及早找个归宿,到头来不免便宜了哪个须眉浊物。
毕竟人间好事难圆。
三秀望着那屋顶漏下的一缕月光,为赵盼儿幽幽一叹,不知不觉就一手打着拍子,将那支《混江龙》轻哼了出来:
“……我想这姻缘匹配,少一时一刻强难为。如何可意?怎的相知?怕不便脚搭着脑杓成事早,久以后手拍着胸脯悔时迟……”
刚唱到这里,忽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如鼠啮物。
她连忙坐起,心想前院瓦子里的大花猫何在,竟然让老鼠如此猖狂。将欲掌灯,却听那声音近在枕畔。
她在窄床上转了个身。月亮照在她的后背,牛乳似的白。啮物似的声音就在瓶娘蒙头的被子底下。细细的。她唤了一声瓶娘,瓶娘却不答。她只好轻掀起那被角。
瓶娘的长睫毛垂着,微颤,双目将合未合,露出一点黑瞳仁。虽然如此,人却已经睡着了,叫也不应。而那细碎的啮物声,不是老鼠在闹,而是瓶娘在不自觉地磨牙。
这么大的人了,竟然还会磨牙。三秀不觉笑了。她刚帮瓶娘盖好被子躺下,瓶娘就迷迷糊糊翻了个身,出了自己的被窝,又扑了两下手臂,扯过了三秀的被子,不一会儿就心满意足地安静了。
三秀脸上一红。
这一回她的腰上,勾着瓶娘的手臂呢。
☆、第 4 章
“……则你那说着去时便恰便似去秋。似这般燕侣鸾俦……”
介褔班小院里有一树槐。时下是早春二月。转眼间,瓶娘已经来到介褔班半年,去年的槐树也长了新芽。清早一起就在这树下练唱已是介褔班里众人的习惯。这一天班里独独没有给三秀安排场子,她就一个人在树下一直唱到了午时。一副清亮亮的好嗓子,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小院的前头就是“醉太平”瓦子,整日整夜笙歌不断。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楼上客人看得厌了,也会往楼下介褔班的小院看上一眼。“那不是三秀么!”常有客人这么一说,楼上就抛下几枚花果来。三秀总是不以为意。
莺声一啭,槐影里三秀唱的依旧是《救风尘》。这戏自从去年筹备起,迟迟未曾演过全本,总是因着人手不齐的缘故。不过其中精彩的几折早就在前头的“醉太平”瓦子里演了几回。三秀虽不算名角,唱功却早已纯熟,加上一双娇俏俏的水杏眼儿,把一个赵盼儿演的活色生香。只是那喝彩声总是稀稀落落的。
唱着唱着,三秀忽然分了神,眉心一蹙,为这事烦恼起来。
“哟,这不是三秀嘛。”
三秀微微抬起头,只见“醉太平”一扇雕花窗子里,有位哥儿正笑嘻嘻地瞧着她,手里扬着两枚核桃,正要抛下来。
三秀冷眼认出这是常照顾班里生意的一位少爷,只是姓氏实在记不得了。虽然如此,还是依例浅笑,弯身褔了一福。
那哥儿便将核桃用随身的方巾包了,从楼上抛在了三秀面前的砖地上。三秀也不去捡,那哥儿也不以为忤,依旧与她搭话:
“你们介褔班倒是有趣儿,自己和自己抢起风头来了。”
三秀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她早就听说这样的流言:《救风尘》在“醉太平”试演不出彩,都是因为新进班里的瓶娘就在“醉太平”演她的独门戏法“美人瓶”。瓶娘的“美人瓶”刚一演就意外轰动,致使《救风尘》黯然失色,全班人马大半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可不就是自己抢了自己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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